须臾,脚步声由远及近,“哗——”地落向地面,接着便是一阵刀剑相击的刺耳声。桌案上的烛火忽闪忽灭,冬禾暗叫不好,从塌上弹起,从架子上取下一柄短剑跑出房门。浓密的夜色下,七八名蒙着暗纹斗篷的黑衣壮汉将潘秀和于子雅围在中间,双方移步换影,白刃随着甩出的招式如雪玉寒光,看不清挥向何处,却能看到潘秀体力不支,一道闪烁的刀光逼来,再度划伤了她原本带着伤的左臂!潘秀忍着剧痛,用长剑支着身躯半跪在地上。
“住手!”冬禾怒得红了眼,扬手厉喝。
黑衣头领遮着面,看到冬禾从客房出来,眼神明显划过一丝紧张,两名黑衣人将刀交叉架在潘秀脖颈上,没有进一步攻击,只是限制潘秀行动。
“你们是什么人?胆敢袭击太傅府,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吗?”冬禾大声斥责完,趁着黑衣头领的一个愣神,箭步上前举剑便刺,黑衣人抬臂格挡,玄色披风下露出一截四品虎纹刺绣扣腕,冬禾心中一惊、又一凉,其余的黑衣手下见头领连退两步,纷纷露了凶相向冬禾举兵器。
“退下!”头领立即喝止,这一喊便露了身份,冬禾猛然抬头,“是你……”
难怪朱厚照新安排的护院一个也没出现,她眨眸冷笑,咬牙拨开横在潘秀脖子上的刀,看着她不断往外渗血的肩膀,心疼地扶着她站起,“走,咱们去疗伤。”明知道是自己人还下手这么狠,不愧是御前的人,不愧了领受皇命的人,为达目的不计代价已经是他们的习惯。
“头儿,怎么办?”踯躅良久,两个黑衣人人不知所措地问。
“撤。”齐既明看着地上的血滴连线,眉宇紧皱,现在离开最多是无能之过,要是伤的是太傅,他们怎么吃罪得起呢?
只是,他们失手的原因……太傅的做法,该如何向皇上回禀?
帮潘秀包扎完伤口,冬禾让她和于子雅回房休息,于子雅跟随办案这么久,自然猜得出这场夜袭是怎么一回事,感慨道:“太傅大人真是太有远见,太懂得未雨绸缪了,想到皇上对于前几日满城风雨的介怀,必不能容忍宁王殿下被百姓议论拥护过,所以以身涉险守在宁王身边,实在是……”
“好了,别显示你的能耐了。”潘秀知道这话对冬禾有多尴尬,赶紧拉着于子雅退下了。
从厅堂回到内室,冬禾耷拉着脑袋呆坐在塌边,闭上眼,浑然没有睡意,宁王悄然睁眼,只见她细碎的额发铺至鼻尖,整张秀美的脸写满了疲倦,哎……难道她要这样坐一夜不成?他缓缓支坐起来,床板随之咯吱响,冬禾掀起沉重的眼皮,“你怎么……”她声线沉闷,“身上有伤就别乱动了,早点睡吧。”
“你躺到我身边来,我就睡觉。”宁王拍拍身侧的被褥,昏黄的烛影在他的俊颊上流淌,有几分温柔可爱。
“你怎么和小孩子一样?”从来没见过宁王这个样子,冬禾猝不及防地被他逗笑了一下。
宁王用掌心覆住她的手背,笑意朗朗,“不是说,爱情容易让人变得像傻瓜,我从前不信,现在,我觉得自己一点也不聪明。”
“你可太谦虚了。”经历了这么多暗算的漩涡,要是被这种话打动她才是傻子,他算准了朱厚照不会放过他,所以上一刻还冷冰冰地赶她走,转眼就以情示弱让她留下,无非是拉她当他的伞。他们之间只有要挟和强迫,利用和反利用,这样一想她也释然不少,“我不让皇上动你,纯粹是因为你有功在身,将来还有将功补过的机会。再则,你的部下对你忠心耿耿,一旦你在我这出了意外,太傅府就没有宁日了,和爱情一点关系也没有,用你的话说,你用不着感激我,我只是在做我认为应该做的事情。”
不知是不是太累了,冬禾没有抽出手,宁王顺势握紧她的手按向自己胸口,动人的眼眸漾着难以解释的苦恼和急迫,“如果不是情势所迫,我也不会让你为难,但是我对你的需要岂止只有这些……”
“还有身体上的?”冬禾扬了扬嘴角。
他说得比唱的好听,伤害她的事却一件没少干,她不想寻仇只是因为不符合她心中的道义,并不代表她忘了刻入身心的累累伤痕。
宁王眼神一震,怔愣中松开手掌,任由冬禾的手垂落下去,想象对她的情,卿是七月荫浓,月夜莲香,酒不醉人人自醉,青山红袖心底芳,但现实既不美好,也不风雅,巫山的山顶是断肠,**后恨不得遗忘,那一次次真实发生过的肌肤之亲对他来说是反复回味的欢乐,对她是抹不去的阴影,内疚的同时他问过自己,后悔吗?也许答案是“不”,一想到如果当初没有那么做,她现在可能就是杨家妇,想到这一点,他就阴暗地不想反省自己的过错。在他的处世规则里,只有“强弱”,没有“对错”,成为强者便能定义对错。
至于冬禾这个说法,他不完全承认,也说不清楚,他无言可辩,“身为一方藩王,多的是特权,少的是约束,对喜欢的女人就想拥有,无论是身体还是心。现在看来我只得到了一部分,不过,我会坚持下去,哪怕倾尽愚公移山的力量和勇气。”残烛影浅,他眼中的深情和执着却绵绵不绝。
“我的心由我自己做主,你勉强不来。”她别开脸,轻叹。
“你不是寻常人,当然没那么容易。”宁王拉她入怀,搂着她将她疲累的身子挪到床里,为她盖上薄被,“放心吧,我就算有需要,现在什么也做不了。”
冬禾不自然地点头,这个她当然知道,不然也不会陪他同床共枕,现在,她发愁的是另一件事。
自从欢送托齐出城,举国安泰,朝廷风平浪静,冬禾把文渊阁的事务暂时交给洛亦,因而多了些留在府里的时间。
上次夜袭失败,此后还出现过两拨杀手,一次打晕了给宁王送饭的丫鬟小芸,一次老韩照看宁王在庭中散步,打斗的过程被误伤。又几日过去,宁王的伤好了七八成,加上冬禾随时出现,杀手屡屡无法得手。
这样下去怎么行?冬禾明白朱厚照是不可能伤害她的,但是架不住身边某些厂卫为了邀功到她这找机会,闹得府中人人自危,简直是可忍,孰不可忍!
这日一大早,朱厚照在乾清宫大发雷霆,冬禾站在他面前,也是满面阴云。谷用见了,悄悄摒退宫人,带上殿门。
“宁王阴谋作乱,逼宫造反,朕要他的命是天经地义,老师为何一再阻挠?”
“如果是天经地义,就应该请三法司会审定罪,而不是派杀手行刺,暗箭伤人,也算符合经道的吗?”冬禾淡淡反问。
“可老师明明知道,哈撒作为唯一的人证已经被灭口,已经没有人能指认宁王的罪行,难道就为了对法理的坚持,放任乱臣贼子逍遥法外吗?”朱厚照陡然窜到台阶边缘,居高临下盯着她。
“如果宁王稀里糊涂地死了,他的部下一定不会善罢甘休,到时候又要闹出乱子……”
“群龙无首,不过是一盘散沙!”朱厚照打断她的话,捕捉到她眼神中的那一丝躲闪,眼中那抹乌黑微微缩起,心脏猛然沉坠,“你……是不是因为他救了你,所以就开始……向着他了?”比起冬禾对宁王敌意颇深,他们两个讲和显然更让他无法接受,一时间,他不敢深想。
冬禾遽然凝眸,“怎么会,你想多了……”如果朱厚照没这么说,她还没这么想,放宁王一马是她理性分析、考量局势后的做法,怎么能是徇私呢?
“不!”朱厚照双手扳住她的肩,俊眸浮动着寒意和慌张,“他在梅龙镇也曾为朕挡刀,如今不过是故技重施,他为了演戏什么都豁得出去,老师,你可不能上他的当啊!”
演戏么?冬禾承认,当年宁王在梅龙镇受伤那回她就觉得蹊跷,一点也没担心他的安危,事实也印证了当时确实是宁王故意布局,他对朱厚照没有半点忠心,更谈不上皇叔对皇侄的关照,可是这回……她张口想辩解,想说事情不是这样的,可是她怎么解释这次宁王不是演戏?只怕越说越乱,越描越黑,她纠结的脸庞映在朱厚照眼中,俨然是承认了这一切,朱厚照猛地执住她的手腕,“不冬老师!你是最明智最清醒的人,怎么能被宁王这种把戏迷惑呢?如果他威胁朕的江山,朕还存在饶过他的可能,那么他想取得你的信任,把主意打到你的身上,朕是万万不能放过他的!”
她鼓励他恢复太子身份,扶持他登上帝位,这万里天阶的每一步都有她携手与共,他可以漠视任何人的感情,哪怕李凤,甚至任何一个妃嫔,就是不能松开她的手!
冬禾的视线落在手腕上的那只手掌,苦苦一笑,就是这双手把她送到宁王帐中,被宁王折磨多个日夜,四面楚歌,求救无门,像军妓一样被他糟蹋,现在他却怕她和宁王走得近了,这不是太可笑了吗?
她沉哑道:“宁王是什么样的人,我比你更清楚,我还不至于是非不分。”
“既然清楚,为何不肯快刀斩乱麻?”朱厚照松开手,带有歉意地看着她。
“皇上要解决宁王,现在不是最好的时机,前有四王、安化王叛乱,皇位总是摇摇欲坠,瓦剌的战争又刚刚平息,皇上要做的是韬光养晦,收拢人心,宁王议政多年,得到不少老臣的支持,皇上这时候动他,未免有兔死狗烹之嫌,万一将来还有宗室内乱,谁还肯站出来支持皇上,效忠皇上呢?”
朱厚照黯然,我最需要的,就是你的支持。
冬禾深叹一口气,“演戏也好,诚心也罢,至少在明面上,所有人都以为是宁王不计前嫌救了我,皇上要杀他,怎么能在太傅府动手呢?何况还伤及无辜,砍了潘秀的手臂,和砍在我身上没什么两样。”
朱厚照看着她离去,心中又寒又伤。
缓步离开的冬禾,垂荡着袖口在宫道上走,眼睛有点模糊,仿佛走进一片弥漫厚雾的林子,看不清前路。
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何谓善恶,什么是天道?什么是明德?
她没注意到,乾清宫的台阶上伫立着一道深沉如渊的身影,兴王,朱祐杬。
“主子,皇上仿佛跟太傅发火了,太傅不是才立功吗?怎么会……”
兴王淡淡抬手,示意属下闭嘴。
出了西华门,冬禾一言不发地上了轿子,潘秀在府里养伤,骑马跟在轿旁的于子雅有些不安,深入骨髓的阴影再度翻涌,想当年曾叔祖忠心义烈,力保京师,是无数百姓心中的大英雄,却落得被奸臣构陷、不得好死的下场,如今太傅得臣民拥戴,炙手可热,几乎成了大明的第二个太阳,可是,太傅是女子啊,皇上还要忌讳她功高震主么?
“要是大人觉得心烦,不如随在下到密云的乡野之间待一阵子?”天际积起浓云,秋叶落了一地,于子雅生出一股隐遁避世的轻愁。
“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冬禾摆了摆手。
于子雅还要说些什么,见她瘫靠着提不起精神,也就不再说了。
忽地,轿子在闹市中停下,似乎有人拦在前面。
“太傅大人,我家主人邀请您到望星楼一叙。”
冬禾撩开轿帘一角,一个随从模样的人低眉颔首,身后跟了两名小厮,这人她见过,是兴王的贴身属下。抬头看天,似乎要下雨,她本不想去,但当年郑王差点一刀劈死她,是兴王替她解围,于情于理她没有回绝的理由。
望星楼在瑶月楼后面,只隔了一条街,却人少清幽,更像是一座专供达官贵人私密谈话的别苑。瑶月楼的金妈妈亲自在门口迎接,里外都是兴王的侍卫,冬禾有点懵,兴王家在湖广,怎么好像瑶月楼是他的地盘?
“步摇,你先下去。”兴王向门外挥手、转身,笑意盈盈的看着冬禾,“太傅大人,不介意本王突然请您过来吧?”
他负手挺胸,一袭精绣玄色丝锦袍,胸前两处银色蟒纹格外耀目,腰上扣着五节连环金镶玉带,难得见到低调的兴王装饰华丽,冬禾扬了下嘴角,算是个笑,“王爷来京这么久,咱们连顿饭也没吃过,要不是前朝接二连三的出事,我早该到您府上拜访,答谢您两年前帮我的忙。”
“举手之劳,何足挂齿?”兴王爽朗一笑,示意冬禾在茶桌前坐下,“何况为难太傅的人已经身首异处,往后我就是想让太傅欠我人情,也没机会做到啊。”
“你们当我是钱庄还是当铺,人情这么欠下去,我可还不起啊。”冬禾笑着拿起茶杯,抿了一口。难得与兴王私下见一次,她脑中闪过几个问题,“王爷,我有件事想问您。”
“但讲无妨。”兴王拿茶杯的手悬在嘴边,预备知无不言的样子。
“三个月前,安化王说他在起兵之前把您关在府里,也是从您这里听说边境不太平,皇上准备御驾亲征的消息,不知您是从何处得来的假消息,让朱寘鐇以为有篡位的胜算?”
“道听途说而已,要不是英宗皇帝折戟于瓦剌,你以为咱们的小皇帝不想御驾亲征吗?他是孝宗唯一的太子,登基很容易,但是要想坐稳皇位,就得干得像样,他总不能永远倚仗太傅吧?”
原来他只是随便说说,朱寘鐇那个蠢货就信了,冬禾摇了摇头。沉默半晌,她道:“就算王爷是无心之失,皇上仁慈不予追究,王爷擅自离开藩地东游西逛,也太引人注目了。书院那次您是救了我,但是如果不是因为得知太子在那,您也不会去梅龙镇吧……”她推了下茶杯,不想讲得太直白,“往后王爷还是行事多加小心,免得让人非议。”
兴王语气骤沉,“如果说,本王当年到梅龙镇,并非是为了太子呢?”
“那还能因为什么?”不知道为什么,她心下“咯噔”一声。
“祭拜故人。”
祭拜?故人?梅龙镇除了应墨林这位尚书,还有与王爷有瓜葛的人么?冬禾想不通,酝酿半天的雨滴噼里啪啦地落在瓦片上,顺着洞开的窗框形成数道水帘,她打了个寒颤,静待他的下文。
对比她的茫然,兴王气定神闲地品茶,“观自在书院后山的‘魑魅林’,你可知这片树林名字的由来?”
“不是说,魑魅林在多年前是一座小村庄,里面的村民得了麻风病死光了,后来演变成树林了?”冬禾记得,无休拉她到林子里寻到一块墓碑,至于村民死亡的背后真相,涉及皇帝老伯的身后名,她不能随便说出去。
“呵呵,药王村的族长精通药理,他的大弟子更是行医救人的行家,那是什么样的恶疾,能让村民一夜之间全部死绝?”兴王淡淡嘲讽,眼珠灵活,精明异常。
冬禾一惊,他连村庄名字都叫得出来?还了解这么深?那么他说的“祭拜故人”,就是当地村民?她怅惘轻叹,“原来王爷连这都知道啊,这皇家办的事真是难看又难听。”可怜皇帝老伯找了那个女人一生,可,就算找到了又怎么样呢?隔了那么多年的岁月,恐怕他们连彼此的模样都认不出了吧?她好奇地问:“那,王爷是怎么知道药王村的事呢?”
兴王眯起缥缈的双目,流泻一丝伤感,“很久以前的事了,现在回想起来,还像是一场噩梦。”
噩梦?冬禾愈发好奇了。
二十多年前的盛夏,他从安陆游历到松江府梅龙镇,不幸被山中毒草割伤了手,晕倒在路边,被一名采药郎中带回家中医治。郎中是草药世家,上有父兄,膝下唯有一女,姑娘蕙质兰心,貌美如仙,不仅精通琴棋书画,还懂药理、擅茶道,在他养伤那段日子,他对这位姑娘产生了好感。
可渐渐的,他发现那姑娘在没人的时候总是郁郁寡欢,黯然垂泪,他想了解她、开解她,逗她开心,直到偶然听到她和郎中的谈话,她竟然怀了身孕,那个让她怀孕的男子却离她而去,甚至不知所踪!听到这个,他暗暗下了个决定,他要医治她的伤心。
藩王无诏不得离开藩地,他不能在外太久,不得不离开药王村回到湖广。
半年后,他带了两个随从故地重游,却在当日傍晚看到一队百余人的马队闯进村子,他们个个凶神恶煞,见人就砍,提刀便杀,妇孺老少也不放过,手无寸铁的村民就这样死在他们的刀枪之下。不到一个时辰,血肉模糊,尸横遍地,浓郁的药香夹杂着刺鼻的血腥味。
惨烈的杀戮中,没有卫队护身的他在回村的山路上遇到那个姑娘,姑娘采药回来,他急忙拉着她藏在村口的大水缸中。
待外面彻底安静下来,夜已降临,他们爬出水缸,看到郎中一家倒在血泊中,村子着了大火,火光映红了半边夜空。
姑娘即将临盆,大受刺激,几度寻死。他好不容易将她劝回生死边缘,请产婆帮她接生,幸运的是,孩子没有让母亲受太多苦,折腾了半夜,母女平安。等她的精神好了一些,他向她表明,他虽家中已有王妃,但是愿意照顾她一生一世,姑娘万念俱灰,拒绝了他。
他尊重她的决定,等到姑娘身体恢复了,给了她一笔足够她安稳余生的银子,送她母女远离梅龙镇这个伤心地。
说到这,兴王深吸一口气,几乎说不下去。
尽管已经从无休口中得知当年事的大致轮廓,这番话由兴王叙述出来,冬禾还是觉得心魂大震,直觉这个故事不会就这样结束,“那这个女人的下落呢?您还见过她吗?”
“当然,一个闭月羞花的美女独自带着女婴东躲西藏,我自是放心不下,便暗中派人盯着她的行踪,保护她的安危。一开始的几年,她从松江躲到杭州,后来又去绍兴待了两年,在她女儿四岁的时候,她们从扬州出发,沿着运河北上,经山东到了京城。属下向我回禀,那个女人曾不止一次到皇宫门前转悠,又失落魂魄地离开。”
瞬息之间,雷电隆隆翻滚,雨势大了起来,瓢泼般砸向屋顶。
兴王的话,就像一根棍棒,敲得冬禾眼冒金星,头疼欲裂,松江、杭州、绍兴、扬州……好熟悉的路线,完全吻合的岁月……她无力思考,头有点晕,心很痛,颤声问:“然后呢?”
“然后,女人就在京城住了下来,遁入空门,独自抚养女儿长大。”
“然……后呢?”冬禾呼吸困难,有些坐不稳了。
说到这,兴王平静许多,以淡漠的口吻道:“没想到十九年过去,她的女儿居然又兜兜转转到了梅龙镇,并在魑魅林附近的书院当了老师。”
冬禾听得惊心动魄,血液逆流,“你、你说的这个女儿,不、不会是……”
兴王定定地看着她,“太傅冰雪聪明,怎么还不明白,我说的那个药王村郎中,他……姓姚。”
姓姚?怎么会姓姚?不!这不可能!她唇瓣颤抖,毫无血色。
看着她震惊、不信的表情,兴王加重语气,“他只有一个女儿,名字叫……姚、锦、年!”
“不是的!”冬禾惊叫着站起,拂了茶杯,碎片摔了一地,窗外的闪电一晃而过,仿佛将她整个人劈成两半,她上前揪住兴王的衣领,恶狠狠地瞪着他,“就算你救过我,我也不允许你这样胡说八道!我娘是叫姚锦年,但是她和你说的这个女人,没有半点关系!我爹早就死了,在我出世之前就病死了,你胡编乱造信口开河,到底是什么居心?”
听到动静,兴王属下闯了进来,又在兴王示意下默声退出房门。
兴王拍拍她的手腕,淡然道:“我问你,在你的右肩上,是否有一枚金色月牙形胎记?”
冬禾脑中“嗡——”地一响,松开他的衣领,心口被猛射了一箭,整个人后退两步,鲜血直流。
这样隐秘的胎记,除了母亲和宁王,没有第三人见过,能得知这件事的,就是见证过她出生的人!
万箭穿心,肝肠寸断,脑中只有一个念头——她、她竟是皇帝老伯的……
皇帝老伯苦苦寻找的故人,就是她的娘亲……
朱厚照是她同父异母的亲弟弟……
宁王和她同一个先祖,是她的血亲,她的叔叔……
她竟然与她的亲叔叔发生多次悖逆人伦的亲密举动,宁王和她是叔侄,却早已有了夫妻之实!
老天……怎么会这样?
然而,还有更加沉重的真相等着她。
兴王看着她痛到钻心、不知所措的表情,兴王浮现出一丝怜悯,“这个秘密,知道的人不多了。事实上,在皇兄回宫后的第二年,他就娶了皇嫂,三年后生下太子,千般呵护,万般宠爱,也就是如今的陛下,而作为沧海遗珠的你,只能隐姓埋名,躲躲藏藏,过着风餐露宿朝不保夕的生活。如果你是个男儿,那么凭你的聪明才智,是极有可能被立为太子的,但是,别说坐拥江山,你从小在寺庙打杂干活,过得连个平民百姓都不如!”
“别说了……我不想听……”冬禾泪流满面地捂着耳朵,不想重复印证让她痛彻心扉的真相。
“也许是冥冥之中的天意,你和先帝还真的重逢了,可是命运再次跟你开了个玩笑,他非但没有认你,还让你做了太傅,成为扶持太子的众矢之的,以先帝的敏锐和观察力,难道他当真感觉不到,你和他存在血缘之亲吗?”兴王无视她的崩溃,兀自说着。
“不,不会是这样的,他那么喜欢我,不会这样对我的……”冬禾嘶哑地呢喃,心理防线一点点崩塌。
为了太子,朕不能不自私一点。
朕是一个好皇帝,可是,朕不是一个好阿爹……
空握的手,愧疚的眼神,欲言又止的唇,现在想想,简直就是一场处心积虑的谋划和欺骗!
兴王单手扣住她的肩,不让她栽倒,“你的外祖父一生积德行善,行医乡里,你的外曾祖父医术高明,悬壶济世,被当地人奉为‘保生神仙’,太后却派人屠了药王村,让他们死得惨不忍睹,尸骨无存。太后做了如此伤天害理的事,却没有受到先帝半点指责,相反,你的母亲带你四处流浪,饱受流言蜚语,又把你教得这么好,结果有朝一日他又让你成为皇室的奴仆,说得好听,是辅佐新帝,实话实说,不过是各路叛军取皇帝性命之前,先把你践踏成泥罢了!”
“够了,别再说了!”冬禾崩溃地嘶吼,雷雨的噼啪声不断炸响,欲碎人心!
“骗我的,你是骗我的!”望着兴王,她泪眼模糊,神魂游离,疯了似的拉开房门奔向雨幕。
望着她仓皇逃离的身影,兴王隐去心底的那一丝恻隐,韬晦多年,当年的一点红尘往事已是乏善可陈,朱厚熜才是他的儿子,他必须这么做!
“咚咚咚——”
这么大雨的天,是谁造访?姚锦年撑了纸伞打开房门,只见冬禾浑身湿透地站在门口,她惊讶道:“冬儿,你怎么在外面淋雨啊?赶紧进屋来,我给你煮姜汤喝……”
冬禾杵在门边不动,雨水顺着面颊往下流,“我爹是谁?”
姚锦年愣了一下,掏出帕子为她擦脸,“怎么突然问这个,你爹早就不在了呀。”
“我爹,是不是……姓朱?”
“啪——”地一声,姚锦年左手上的珠钏掉在地砖上,清脆的声响被雨声淹没,看着不冬脸白如纸,咬着牙,极力控制着发抖的身体,她终于察觉到不对劲了,万般纠结下,只能侧过身子逃避这个问题。
看到母亲这个反应,冬禾明白了,不再怀疑兴王的话。
她想发疯,想大叫,最后溢出一丝轻烟残烬的笑,“是他抛弃了我们,默许太后杀了外公一家,还有药王村的村民,是不是?”
姚锦年猛地抬眸,脸色煞白,“他的确没尽到父亲的责任,但,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是什么样!”冬禾流着泪甩开姚锦年的手,愤怒让她的血唰唰往上涌,第一次向母亲大吼大叫,“他占有了你,没给你名分,便甩手一走了之,也让我成了没爹的孩子。他回宫就娶了别的女人,把你忘得一干二净,非但如此,太后还要因为我的存在对我们一家赶尽杀绝,他们好可怕,好绝情……可是,娘明知道这一切,为什么还让我成为住持的弟子,让我见到皇上,给他利用我的机会!他让我做太傅,把天下兵马大权交给我,让我成为所有大臣的眼中钉!如果不是郑王愚蠢,谷王好糊弄,我现在已经死了!”突然想到什么,她凄冷一笑,心口插着一柄匕首,狠狠地搅,疼得血肉模糊,“为了完成对他的承诺,我一再拖延和杨瑾的婚期,以身入局,失去了我美好宝贵的东西,他先毁了你,又毁了我……”
前面的话,姚锦年算是默认,但是最后几句,让她觉得异样,可是她还来不及问,冬禾就转身跑出院门,厚重的雨帘隔开了她的视线,追也追不上。
冰冷的秋雨拍打着身体,冬禾一直跑,一直跑,泪水如洪水决堤,流个不停。
最后,她晕倒在家门附近的枯黄草丛,被管家抬回府里。
诊脉的大夫说,太傅是受了大的刺激和惊吓,心悸加剧,气血不调,开几副镇静安神的药,歇几日就能好。有潘秀和丫鬟盯着,宁王不好在床前守太久,再不放心,也只能默默退出房门,眉头皱成一座山。不冬是他见过的最坚强的人,别人朝她扔泥巴,她用泥巴种莲花,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将她打击成这个样子?奈何他在太傅府,无法立即向属下传递消息。
卧床三日,冬禾醒来后,仍然无法在绝望的真相中缓过神,神思恍惚,满面病色,只想一个人待着,把照顾她的人都赶了出去。兴王的话,不断在她耳边回响,身世的真相,不断啮咬着她的心,爱都是当下的,说没就没,恨才是贯穿过去和未来的,无法遗忘,她不想走出这道门,不想面对和先帝有关的一切,尤其是……朱厚照。
他是无辜的,不知情的,但是一看到他,就会想到先帝那双眼睛,看似慈爱实则薄情的目光。
深秋的夜,浓沉墨染,月华如霜降,窗前的几棵柏树在窗棂上投下一团团黑影。夜,静得只能听到风声,冬禾蜷在塌边,漆黑之中,手腕间的珊瑚舍利手钏闪着幽艳的红光,刺得她又一次涌出热泪。在她痛苦迷茫的时候,她总会想起他,他对她的信任和宠爱支撑着她,而今,最残酷最丑陋的真相在她面前揭开,她的坚持成了最可笑的事情……
忽地,有轻微的脚步声传来,一人走近她,一条带着熟悉香味的丝帕拂过她的脸颊,小心翼翼地为她拭泪。一张熟悉的脸透过帐帘,冬禾就像抓住浮木一般扒着宁王的臂弯,放声地哭,不去管对方是谁,也不去管对方也曾带给她身心的伤害。
宁王拥住她,轻拍她的背,抚慰她,无需多言,让她哭个够。
环着宁王的腰,她感觉到一股奇异的力量,宁王对她的伤害,是直来直去的,她把他当成磨难来对抗却从来不会被击垮,她承认,她愈挫愈勇的底气很大一部分就是来自他是真的喜欢她,是卑劣的情意,也是纯粹的偏爱,不打着任何幌子的,她轻而易举就能触碰到他那颗冷血自负、俯视所有人的灵魂。讽刺的是,先帝最想整治的人,此刻正牢牢紧抱她,不让她凉气袭身。
半晌,她止了哭声,安静地伏靠在宁王胸前。
“为什么难过,能告诉我吗?遇到任何困难,我都会帮你解决。”宁王用拇指轻轻抚着她的泪痕,怜爱的情愫泛滥。
冬禾莫名被他逗笑,她先前的困难好像都是他造成的吧?她抱着膝盖,低眉摇头,“什么都不要问,什么都不要说。”涉及朝政层面,她高估不了一点宁王的品行。
宁王担心的层面过于丰富,终是忍不住问:“是……和杨瑾有关吗?”
冬禾一愣,再次摇头,到了这个地步,宁王担心的还是她是不是为杨瑾伤心,哎!他是真的喜欢她吧?
“哦……”宁王放心了,也更不放心了,“那你想说的时候,可以告诉我。”
她怔在那,不置可否,宁王见她披头散发,眼睛肿得像核桃,叹了一声,抱她倒在棉被下方,为她系紧腋窝下松散的寝衣带子,接着,他脱下自己的绸衣绸裤扔到床尾,拉着她搂在怀里,吹了烛火。
月光穿过幔帐,宁王见她睁着眼不睡觉,不带一点粉饰的脸庞清纯如莲,脆弱得一折就断,一念起情潮如花开,悄然颔首,轻柔的吻落向她的眼皮,轻舔她的泪珠,向下滑至鼻梁,尝到咸湿的味道,有点苦,稍作停留,滑向他心心念念的芳唇,舌尖钻了进去,不放过她口齿中的每一个角落,吻得汹涌,吻得昏天暗地,逐渐纠缠的四肢,互相揽着脖颈,像是最冷的季节泡在温泉里,感受泉水漫过全身的快感……干枯的月季迎来风雨的滋润,莲心轻轻颤抖,冬禾慢慢阖目,感觉自己飘在云海,下面是草原,微风夹杂着花香。
如果放纵一次能够缓解眼前血淋淋的痛苦,那么她选择妥协。
第一次面对不冬不加胁迫的顺从,宁王无法形容内心的兴奋,他忍了太久,等待太久,四处点火的手掌摸到她的亵裤边缘,刚想扯开带子,猛然间,冬禾的心脏再一次被真相敲击,宁王……可是她的叔叔啊!她放纵的对象怎么能是他呢?
被她把住手,宁王注意到她的变化,她眉心紧蹙,满眼惊惶,像是在害怕什么,他既不能问,又不能帮她的忙,只能通过**来发泄这份憋闷,他强势地拨开她的手,一把将她的亵裤褪至膝盖。
“不,我不想这样……”冬禾揪着裤子,使劲儿地推他,不让他继续。
“可是我想。”宁王不想加剧她的痛,但是他箭在弦上,嗓音都压得变了调,“不冬,让我来分散你的痛苦,你不必想那么多,感受我给你的快乐就好。”他慢慢沉腰,隔着裤子在她的腿间厮磨,感受她的挣扎与渴望。
“不要……真的不要……”冬禾激烈地摇头,起了哭腔。
“好好,不要了,不要了,睡吧。”宁王为她拉上被子,抱紧她,吻了吻她的眉心,心头满是疑惑,溢满怜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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