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国下起了雪，一个穿着黑色皮大衣的男子在街上游走着。雪有些大，街上的人很少，小贩也不出摊了。只有一个挑着担子卖热馒头的，担子里还散发出缕缕蒸汽，一片白茫茫的银装世界。
惟薰穿大红衫子，外罩玄黑羊皮大氅，脑后轻挽着发髻，后面披着头发。她走在雪里，雪花扑簌簌进到她的眼睛里，模糊了她的视野。风雪里她见前面站着一个穿黑斗篷的人，眼前渐渐清晰，见那人怔怔的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望着她。两人静静的对望了许久，那人走到她跟前，想说什么又没有开口。
惟薰转过头往回走，他就静静的跟在她身后。走了一会儿到了一处宅院门前，门房打开门道：“姑娘回来了。”
惟薰点点头。见后面跟着一个人，风雪里看不清样子还以为是爱之来了。
进到屋子丫鬟道：“大雪天姑娘怎么非要出去。别冻出病来。”说着一个上来替她掸身上的雪。另一个注意到还有个不认得的男子穿着斗篷在后面，惊讶不已，但也没有出声。
“把他的斗篷收起来。”
另一个忙去替他解了斗篷也掸身上的雪。然后两人就进到房里了。丫鬟们很惊讶，这里除了爱之，再也没有别的男人来过，也没听说过。
惟薰在好几处都有房子，平日找人看屋子，有时候好几年也未必来住一次。这里是她的老家，住的时候多，身边也是可靠的老人。她和谪仙都是黎国人。
进到屋子袁悟从身后抱住她道：“和我回去吧。”
惟薰道：“你怎么会到这里来。”
“我想这里是你的老家，你也许会在这里。”
螭国都知道国君去巡边了，其实是他想碰运气来中原找她。一路上他问有没有带面纱或者是脸上有伤疤的女孩，找了好几个都不是。过几天他就要离开这里去别的地方找了，没想到竟然真的看到她。还和过去一样。他不敢问她的脸为什么好了，现在看比过去还要白嫩。
两人就静静的在屋子里坐了一会儿，谁也不说话。他们大概都知道，一开口就要吵架伤心。夜里缠绵之后两人搂在一起睡觉。她身上除了当初胸口留下的那伤疤，一点疤都没有，皮肤更加的白嫩光滑。他们都睡不着，她翻了个身背对着他，他伸出两只蹄子搂住她。夜里雪下得更大了，到了后半夜两人才朦朦胧胧睡去。
第二天中午他们才醒过来，丫鬟进来服侍他们梳洗。然后端上早午饭来。午饭清蒸鲈鱼、山药排骨、鸽子蛋烧肉、虾仁蒸蛋，还有几样素菜，又加上早饭的桂花米糕、红糖蜜枣馒头、八宝黑米粥和几样精致酱菜。
袁悟问道：“小雪呢？”
“去山上玩了。”
他们吃完饭，在床上看画本传奇消磨时间。过去两人一起读《诗经》《楚辞》唐诗宋词，但是读到共情处难免要伤心，不过读这些有时候也会有感而发。
下午小雪带着一身雪回来了，好像落了厚雪的毛绒玩具。丫鬟们给它清理了皮毛上的雪，它摇着尾巴进到房里，见到袁悟也非常意外，但是也没有太大的表现，到惟薰跟前头抵在她腿上。惟薰正在剥果仁，把剥好的一小把倒进它的大嘴里。袁悟也剥了一把给它，它过去也吃掉，但是没有拿头蹭他。不是讨厌但也不是喜欢，大家不熟看在妈妈的缘故给你个面子那种。
吃了一会儿坚果，惟薰带着他们去花园赏花。即便到了冬天这花园仍旧是花团锦簇，种满了奇花异草。她告诉他每种花的名字和习性，好像两人刚认识的时候，她会教他认各种花草和药材。
他又剥了她喜欢的坚果要她一口吃掉。惟薰教他用碳烤甜薯、山芋，怎么烤栗子不要跳起来。烤甜薯的香味混杂着豆沙年糕、八宝甜粥、果仁茶的香味。夜很深了，外面下着大雪，屋子里的灯光里她们好像松鼠一样分着坚果点心。到了冬天夜就变得更长了，悠长悠长的甜腻。
第二天还是下着大雪，街衢被大雪淹没，一片银装素裹的冰雪世界。她们一直睡到中午才起来，惟薰推开窗子，雪还下着。傍晚她们出去散步，街上静悄悄的，只有他们俩。一个人挑着馒头担子过去，担子冒着热气，雪在他身上担子上积了很厚很厚一层。渐渐的他们身上也落满了雪。空荡荡的街上孤零零的立着一个卖绒花的摊子，卖花的人围着厚厚的头巾，满身满脸都是雪，看不清样子。五颜六色鲜艳的绒花上也落了很厚的雪。
惟薰在那摊子前停下，直勾勾的望着那落满雪的绒花，雪花扑簌簌的往她身上扑。
“娘子买枝花带。”
惟薰不言语，久久道：“你给我买枝花。”
“好。”
袁悟很奇怪，惟薰很会做绒花，做的绒花特别好看。宫里进贡的精致绒花也好多好多，她为什么要买这小摊子上的花。
“我要那朵红的。”
袁悟拿起一朵大红海棠绒花给她簪在头上。他身上没有钱，出去从来都是她带钱。他等着她给钱，她道：“你拿钱。”
“我没带钱啊。”
“就要从你身上拿钱给我买。”
袁悟从身上解下一块玉佩，给那卖绒花的。
“老爷，找不开。”
袁悟笑道：“不用找了，我媳妇喜欢，多少都值得。”
回去惟薰把那绒花放在枕头边。
几天后雪停了，清理过积雪夜市也恢复了。他们手拉手走在街上，卖吃的的摊位前冒着炊烟热气。她在一家包子铺前卖了两只酸菜馅的大包子，一人一只。又到别的地方吃了牛肉馅饼和胡辣汤。惟薰在一垛糖葫芦前停下来，红彤彤的一大剁。
“你吃过糖葫芦吗？”
他摇摇头道：“我见过。”
她挑了一串山楂和一串山药，她只吃一点，剩下的要他吃掉，觉得不是很饿了去看戏。
惟薰在包厢里看累了，枕着他的腿睡着了。台上唱到男子正在暮春天气看和女主过去的通信，内监上来扑通跪地，道：“圣上，娘娘崩了！”
袁悟突然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惟薰睡了一觉醒来，已经快后半夜了，叫来侍者点了虾肉馄饨、炸鱼和酸菜炖血豆腐。袁悟要了韭菜猪肉馅的馅饼。他母后在世的时候讲韭菜是恶菜，尤其吃过气味不雅，不许他们吃，宫里也绝不能有韭菜。他登基之后终于可以吃韭菜，这味道真是要人上瘾，尤其配上猪肉。
惟薰把酸菜白肉宽粉蘸上捣得不是特别烂的蒜加酱油的酱汁喂到他嘴里。
“尝尝这个，好吃吗？”
惟薰和谪仙认为，冬天一多半的记忆来自酸菜，不吃酸菜就不是冬天。酸菜最好吃，怎么吃都好吃，不过一定要是冬天吃才行，不是冬天就是橘生淮北。
“好久没有吃这个东西了。”在她的影响下，袁悟也疯狂的迷恋酸菜的味道，这个东西吃上去真的太上瘾了。
伙计上来道：“奶奶，有刚出锅的鲶鱼炖茄子，今天的鱼可新鲜了。”
惟薰笑道：“好啊。”
袁悟诧异道：“鲶鱼？”
惟薰道：“是啊，鲶鱼和茄子一起炖特别好吃。”
“不是鲫鱼吗？”
“鲫鱼是炖豆腐的。”
一大盘的鲶鱼端上来，还有刚出锅热腾腾的贴饼子。
惟薰道：“这种炖菜就要是配这样的玉米饼才好吃。”
他们只顾着吃，已经不留意台上唱到哪里了。
两人太困，后面的戏都不看了在包间里睡觉。清晨他们回去收拾了继续睡。袁悟醒来见她窝在怀里沉沉的睡，真的好像作梦一样。一年多之前她见到他就要发火，手都不许碰一下。现在在这异国他乡，她就在他怀里睡着。
睡醒之后惟薰要他和自己去做饭蒸馒头。昨天她发好了面，做成各种花朵蝴蝶的样子，还有一只小雪，和一只小玉。馒头都染了各种颜色，特别的好看。她教他作了简单的馒头，要他自己也做了几个。他们把馒头放进蒸笼里，就小孩子一样等在外面，见蒸笼渐渐冒出热气，越来越多，然后发出谷物的香味来。等到蒸好了打开盖子，发起来更好看。那些花大了好几圈，好像开了一样。大蒸笼里大朵大朵的牡丹花、荷花、百合花、百子莲，栩栩如生，一点不比御厨的手艺差，甚至比御厨做的还多出几分意境来。
惟薰道：“看，是不是很好看，像自己的孩子一样。”
他现在听到孩子两个字比她还要敏感。
惟薰又作了酥皮点心，袁悟看着那些点心放进油锅里开出纸片一样一层一层的酥皮，非常的惊讶。
惟薰把一朵一朵粉红色的荷花放进浅黄的酥皮花篮里，还有各种酥皮瓜果，放进另一只酥皮果篮里。
他惊讶道：“好漂亮啊，一层一层的原来是这么做出来的。”
惟薰道：“谪仙最会做这些，她竟然可以开出十六层的酥来。”
他们就这样平静的过了两个月。一天就寝后他搂着他道：“我们回家吧。要过年了。还是你想在这里过年。”这是他第一次提起螭国。
她平静道：“你不能老不回去。”
于是几天以后他们就离开回螭国了。家人们都到门口送他们，惟薰向她们微笑着招招手，示意再见。她心里知道下一次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回来了。
这辈子袁悟什么时候想起都觉得那两个月是一场梦，那样的不真实。但是他不知道，惟薰那一走是决定再也不要回去，这辈子都不要再见他。直到在大雪里见到他，她想也没想就要他和自己回去了。那段日子他们都自觉的没有提到螭国，没有提到一点那里发生的事情。她还没有想过要和他回去，就是他那一句“回家”她才会和他走的。
谪仙后来恨恨的和他讲，如果不是他一次次要她以为他会给她一个未来，她最后也不会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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