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家是京师有名的海味烤物店。天黑后天气变得凉爽起来,来吃饭的人非常多。到了后半夜终于忙过了最热闹的时候,客人也陆续离开,只留下一两桌。伙计们收拾完等着这几桌吃完就可以关门休息。
一个伙计到柜台前,看着窗边的人,向掌柜的小声道:“那人一个来的,进来点了一盆柠檬虾一盆酸辣螃蟹。一声不出,菜上来就坐着剥虾剥螃蟹,剥了这么长时候,自己一口不吃。”
掌柜的道:“不知道又是哪个痴情的傻子。”
袁悟愁眉不展的剥着大虾螃蟹,越剥越心酸,好想大哭一场。
剥完最后一只螃蟹钳子,叫伙计拿盒子打包带走。伙计忙过去,他小心翼翼把他剥好的虾仁蟹肉装了两盒子。回到宫里袁悟要宫人煮面,打黄花肉丝鸡蛋卤子,配着两盒蟹肉虾仁给惟薰送去吃。
宫人送饭过去道:“娘娘,这两天您都不吃什么东西,这是您爱吃的那家。”然后小声道:“圣上给您剥的。他怕说他剥的您不吃,要奴婢说是奴婢们剥的,哄您吃一口。”
惟薰头朝里躺着,道:“我吃不下。”
“您好歹吃一口,圣上天大的不是,您心里就一点不心疼他。他这些日子失魂落魄的,就差大哭一场了。”
惟薰起身,勉强吃了几口。宫女笑道:“娘娘肯吃东西就好。”
宫女回去复命道:“娘娘吃了几口,圣上也吃些东西吧。”
袁悟把她吃剩的面条吃完,那些虾仁蟹肉还是剩了好多,不吃就坏了,宫人也不敢吃,最后的办法是全喂了小雪。
后半夜两人才各自睡了。宫人道:“好好的,那丧门星又来了。这是招谁惹谁了。”
“她不是嫁了吗?是她自己要嫁的。怪得了谁?”
“她不许娘娘和圣上好。自己你四个妹妹倒是好。还要把庶出的嫁给秀王,再贪也要有限。”
何秉塘被袁惜一顿训斥也没脸出门,这件事在前朝民间又成了最流行的八卦。
好死不死他五儿子又出了事。何仪涌迷恋上京师最走红的花魁,为她洒了好些银子。后来银子不够,暗中借了不少高利贷,要账的人上了门家里才知道。
何秉塘把儿子打得半死不许再出去。何仪涌在床上躺了七天才下地,身体一好又溜出去见花魁,手里没钱就偷家里的东西出去折买。没过一阵又要何秉塘知道,把儿子打的半死绑起来锁到后院。锁了一阵子放出来,早就又跑到青楼去。
何老太太道:“总不能关他一辈子。”
何秉塘怒道:“我杀了这个孽障,死了倒干净。”
何仪洪道:“爹,您也是做宰相的人,这点决断都没有。”
何秉塘道:“你说怎么办?”
何仪洪道:“从哪儿犯的事从哪儿断了他的念想。一个(女表)子,了断了她不信老五和她一起死。”
何秉塘一听觉得有理,果然是长子,自己倒不如儿子果敢。何仪洪找人毒死了花魁,老鸨没了摇钱树心疼的肝胆具裂,告官去非要找出凶手,以解心头之恨。官府查出是何家所为,没人敢触何家的霉头,以花魁自尽结案。老鸨得知是何家,也不敢再告,说是自尽也只能认倒霉是自尽了。
只是纸里包不住火,花魁的其他相好不甘心她就白白死了,几次三番去告官,势必要给她一个公道,甚至有人在何家府门贴草菅人命的辱骂标语。
何秉塘怒道:“一个(女表)子,玷污善良,杀了她是为民除害!”
一日袁悟在前朝议事,内监进来道:“圣上,娘娘三日后在木槿殿设宴,要百官都到场。”
袁悟道:“为什么要设宴。”
内监道:“说是太傅的生辰,提议为太傅贺寿。”
这些日子惟薰一直住在小屋,因为何良琴的事情气还没有消。突然要给何秉塘过生日,袁悟后背一阵发凉。
天已经黑了,木槿殿里传来阵阵乐曲。里面灯火通明,莺歌燕舞,大臣们把酒言欢,气氛很是喜悦。群臣宴饮之余心里也十分诧异,而今中宫党和太傅党势同水火,今日中宫突然要给太傅这样大的体面,要人不可捉摸。
宴饮到了一半,惟薰举杯笑道:“今日我敬太傅一杯。太傅辅佐先帝圣上两代君主,即是国相,又为帝师。殚精竭虑,为国为民,又授圣上诗书礼义之德,经天纬地之才。劳苦功高,当饮此杯。”
群臣也跟着敬酒贺寿。
何秉塘笑道:“卑臣不敢当,谢娘娘。”
袁悟旁边道:“少喝点。”
饮过这一杯,乐师奏乐,一群白衣舞姬进来翩翩起舞。舞罢有人道:“这些似乎是眠柔楼的人。”
有人笑道:“你怎么知道眠柔楼的姑娘长什么样,可见是常走动了。”
人道:“不假,这些就是眠柔楼的。娼*妓怎可入皇宫!”
此言一出满座哗然,朝臣们议论起来。那些女子一个个觳觫的跪下,谁也不敢抬头。
何党人道:“国相华诞,娘娘要娼*妓献舞。此为何意?”
惟薰向何秉塘道:“国相以为呢。”
何秉塘怀着一腔怒气道:“此是木槿殿,是我螭国接见使臣、隆重宴请之庄严之所。娘娘要娼*妓入此殿,是拿我螭国当秦楼楚馆,辱我螭国宗庙社稷。”
惟薰道:“好啊,既然这里是青楼,她们风尘女子,诸位是寻欢作乐的嫖客了。”
何党人道:“娘娘出此言,将百官比作嫖客,与褒姒妲己何异。”
惟薰看向袁悟笑道:“好啊,我是褒姒妲己,可惜没有幽王商纣为我举烽火、挖人心。”说着要内监捧来一只小木箱赏赐那些女子。内监打开箱子,袁悟见到里面的首饰怒道:“你……”
惟薰道:“怎么了?”
袁悟咬紧牙,想要回来又不能直说。每一件都有故事的,她怎么能把这些首饰赏赐给青楼女子。
惟薰道:“今日是太傅华诞,你们除了舞蹈,也一人讲一个故事助兴。就讲你们是怎么沦落风尘的。”
“不堪入耳的污言秽语,怎可入耳!”
“听!!!”
大殿顷刻寂静无声,跪在地下的女子一个个害怕的发抖。
惟薰朝左边第一女子道:“你先说。”
那女子颤颤巍巍道:“奴是九岁入的火坑。家里是种田的,那年老家遭了水灾,颗粒无收还欠了东家租子。亲娘、爷爷奶奶还有三个弟妹都饿死了,全家统共就剩我爹、我和哥哥。为了活命我爹一袋谷子把我卖给人贩子,人贩子把我转卖进青楼,这才成了乐户。”说完低声哭起来。
惟薰示意下一个女子,那女子道:“奴本是有丈夫的,是在街上卖鱼的。一日被几个醉酒的官差无故打伤。奴去告没人接奴的状子。为了给他治病,欠下好些债。实在还不起被债主卖进青楼。奴那年十七岁刚生完儿子,丈夫身子残了不能做活,全靠我在火坑养活一家。儿子今年已经七岁,怕他知道自己有个作娼的娘,他爹和他讲我早死了。”说完扑倒在地呜咽哭起来。
又一个女子平静道:“奴生来就是乐户。母亲是红极一时的花魁,我亲爹是确德十年的进士,南地乡下的穷小子,无钱打点关系,一直不能入仕。我母亲倾其所有替他谋取前程,他许诺过他日功成名就一定救她脱籍从良。后来他靠我母亲谋取了官职,第一件就是和我母亲一刀两断,讲同娼*妓纠缠会影响清名仕途,还不认我是他的女儿。母亲悲愤交加,生产后不久就辞世而去。我那畜生不如的亲爹,而今已经做到翰林主史。”
说完众人全看向翰林主使。
“一派胡言!”她爹慌张道。
惟薰道:“没人说是你,你自己急着戴帽子。”
下一个道:“奴是刚来的。”边说边哭哭啼啼,道:“家里是开磨面作坊的,本也是殷实人家。自打地方几个大户开始铸钱,富人手里钱越来越多,家里堆山填海的钱。东西越来越贵,老百姓手里没有那么些钱,一袋粗麦子要几千文。奴的家里也没那么多钱,作坊抵了债。爹爹又病了,为了治病把奴卖了,说是作清堂倌,有了钱就赎回去,不想人贩子把奴卖到京师来了。奴不肯卖身,鸨子就要人……”说到这里倒在地上嗷嚎哭起来。
宫人们听了很是动容,好些还有流眼泪的。多数大臣都冷冰冰的,一副失了洁就该死,活着就是贱人不招可怜的样子。只有少数大臣面有哀婉痛惜之色。
等着几个女子依次说完了自己的故事,惟薰道:“那被害死的姑娘是什么身世。”
一个女子道:“听她讲家里是庄户人家,因为闹饥荒被卖了,辗转卖到京师。进来的时候才五岁,因为生得极好,鸨子尤其看中,自小教她琴棋书画。她跑过几次,鸨子看的严跑不掉,抓到了打得半死。到了见客的岁数,她不肯,鸨子把她灌醉要人强要了,后来她心灰意冷就从了。”
何秉塘怒道:“她既然有守贞之心,失洁就该以死名志,既然肯接客,还是自甘下贱。”
惟薰怒道:“好啊,不下贱也轮不到你儿子了!”
何秉塘听了羞愧难当。
那女子又道:“她是苦命人,人品也是好的。遇到品性好的客人也劝他们不要留恋烟花之地。鸨子要客人往她身上砸钱,也不是她能左右的。她也几次三番劝何公子不要来这种地方,他非要来,鸨子也愿意国相的儿子来。她也无法啊。”
那花魁很可怜,人也很好,所以其他人提起她的惨死都忍不住哭起来。
惟薰道:“天下的女子,有几个是生来愿意作娼*妓的!”说着向何秉塘道:“太傅!你愿意要自己的女儿作娼*妓吗?你的女儿生来就愿意作娼*妓吗?”
何秉塘道:“你住口!”
惟薰道:“放肆!!!”
颜子期道:“便是太傅,也不可敢不敬国母!”
何秉塘一口气上不了被人扶住。
惟薰又道:“天灾**,百姓不能温饱,到了骨肉分离、逼良为娼的地步。是谁的过错,是圣上的过错,是我的过错!是在座诸公的罪过!!!老百姓竭尽心血供养一个朝廷,供养圣上,供养在座这一群高官厚禄的大臣。可你们呢?你们要他们过的是什么日子!百姓遭此大难,诸公不知自省,体恤贫苦,反而残害羞辱她们。这是朝廷大臣该有的样子吗?这是禽兽不如,人都不配作,还有什么资格身居高位,食国之禄。太傅你自恃饱读诗书,满口仁义礼义,满口孔孟之道。你的仁义之书是读到狗肚子里了吗?狗还知道不忘人饲养之恩,你是如何待百姓的!整日只知道读《论语》《孟子》,口口声声讲仁义,身为一国鼎臣,却不知百姓疾苦,不谙稼穑经济,许民间铸钱这样的蠢事都想得出来。更可恶,你身居高位,对百姓毫无怜悯之心。太傅是信佛的,佛祖普度众生,你不知体恤百姓,还草菅人命,这是佛祖度你的,还是孔孟教你的!身为帝师,你就是这样教导圣上的!”
何秉塘一口气没上来,气晕过去。
惟薰道:“大丈夫泰山崩于前应面不改色。我不过说了几句,太傅就如此了?如何辅佐圣上,如何垂范百官?还不醒就冷水泼醒!”
宫人朝何秉塘胳膊上狠狠掐了几下,何秉塘醒了过来。
惟薰又道:“太傅口口声声娼妇下贱。花客出钱,她们卖笑卖身,等价交换。太傅一党,圣上封你为国相上卿,你还不满足,还要贪权贪名,结党营私。统共四妃你何家就占满了,还要秀王娶你庶女。太傅口口声声嫡庶尊卑,而今要穆宗皇帝嫡孙娶你姨娘生的庶女,你作何居心。而今看来太傅比娼*妓还不如。管不住自己,反倒把罪过全推到女人身上,还真是有脸啊。”惟薰说完看向袁悟道:“圣上说如何办?”
袁悟道:“太傅如此着实不该。”
惟薰向宫人示意,宫人把三何请进来。何秉塘见这么多大臣跟前要三何来,道:“宫眷怎可见外臣。”
人道:“太傅您家女儿见的外臣还少吗?”
“你!”何秉塘瞪圆了眼睛,滔滔不绝讲起来。
“住口!!!”惟薰一声何止,大殿又静悄悄了。
惟薰道:“何家造的孽,你们理应有所表示。去内殿换丧服来。”
三何不明所以,何秉塘怒道:“要我的女儿给娼*妓戴孝……”
“不戴就去死!!!”
“你们这群贱民,是痛恨高门。”
惟薰道:“贫民寒士,他们不会恨高门里的贤人,不会恨高门里的仁人,甚至不会恨高门里的庸人。他们只会恨高门里的恶人。你老头子白活了这五十几年,不知世间贵贱荣辱本就是终有轮回。楚怀王大国之君,不到百年子孙沦为放羊人,明太*祖少年讨饭为生,却可成开国之君。或许百年前她们的先祖是高门显贵,你的先祖只是瓮牖绳枢的贫民百姓。又怎可知百年后她们的后人不会成为达官显贵,而你的后人沦为贱民娼*妓呢?世间之人的血脉本就没有贵贱之分,不过有的人不幸遭遇血脉的衰败之时,有的人幸运遭遇血脉的兴盛之际。你这号人最可笑的就是将轮回中暂时的幸运当作天地的永恒,以为自己的高门可以长盛不衰,直到永远。”
何秉塘咆哮道:“你算什么国母,无旨自封!爬龙床、失贞洁……”
“何秉塘!!!”
袁悟大喝一声,怒道:“出言不逊,不敬国母。你找死!!!”
何秉塘瘫坐在地,这辈子袁悟还从来没有这样和他说过话。
他泪流满面道:“圣上,老臣……”
袁悟喝道:“我看你是老糊涂了!你自恃帝师,结党营私,鱼肉百姓。而今更加胆大包天,敢不敬皇后!你不要忘了,你是帝师,可也是我袁家的臣子。”然后道:“拟诏!太子太傅何秉塘,老迈昏聩,不谙民生,不恤民苦。革去上卿之衔,勒令归乡反省。”
何秉塘听完又晕死过去,宫人们忙把他扶了出去。何党之人一个个面如死灰,大难临头模样。
袁悟向三何道:“换服!”
三何只得觳觫去内殿,一个个换了丧服出来跪在前面。
惟薰向那些女子道:“她们是何家的王侯小姐。你们的那姑娘就是被她们的爹、哥哥害死的,而今要她们为亡人戴孝。”
几个人作梦也想不到王侯小姐会为她们这样的风尘女子戴孝,一个个痛哭道:“娘娘天恩,娘娘天恩!”
惟薰又向大臣道:“食君之禄担君之忧。好似养着你们的是国君,但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养着国君的是百姓,实则养着你们的也是百姓,百姓才是你们的衣食父母。百姓过不好,诸公如何能长久。王侯将相富贵人家不需要你们体恤,真正需要你们体恤的是这些贫苦百姓。螭国要入主中原,靠的不是腐儒的礼仪,而是大国的气概。黎国不设贱籍,昭国不论门第,旼国不讲就牌坊。这才是真正的大国风采。如果我们看不到这样远,你们永远只能做偏安一隅的南蛮子。”
群臣忙跪地道:“娘娘所言极是,我等无能!”
宴请散过有人道:“这才是真正的中宫该有的样子,文懿、文显、文献皇后也是极为贤德的,同而今的比还是差一等。文德皇后沐猴而冠,和儿媳妇比真是云泥之别了。”
另一个道:“文德皇后如何能有如此见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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