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谪仙离开后的第一个除夕。日间兰经去太庙祭祖大宴群臣。晚上和兰沁、谢皇后、贵妃一起吃年夜饭。饭桌上气氛很沉闷，只有谢皇后精心打扮，兴致很高。一会儿要宫女夹菜，一会儿要去换酒，一会儿又要御尚坊做新菜。
贵妃气鼓鼓的拿筷子搓着饭碗里的饭，嘀咕道：“把你得意的。”
宫女拿了金粟酒来给谢皇后斟上，贵妃道：“我也要！”
宫女忙又过去倒酒，贵妃拿起酒要喝，被热酒烫了手，一杯酒都洒到衣服上。
怒道：“想烫死我啊！”
宫女忙跪下磕头。
谢皇后道：“没福享就罢了，送到嘴边也飞了。”
贵妃道：“你不用得意，我儿子再怎么样还是太子，你儿子不是。”
谢皇后听了怒道：“嫡子就是嫡子，说知道你是和哪个野男人生的，辱没祖先。”
两个老太太都红了眼，最后动起手来，宫人们拉扯不及。贵妃把烫酒的开水一下子泼在谢皇后脸上，谢皇后烫得哇哇大叫。
兰沁怒道：“你哪里像个母仪天下的皇后，和泼妇有何异！”
谢皇后捂着脸呜呜哭起来，大半边脸都烫的通红。
贵妃怒道：“我儿子就是没福消受这江山，也轮不到你儿子。他死以前，非把你们母子弄死。”
谢皇后听了，从桌子上抄起饭碗就要砸，被宫人眼疾手快夺下来。
兰经向贵妃道：“娘，安生些。”向宫人道：“贵妃喝醉了，送贵妃回宫。”
又向谢皇后道：“母后，上了年纪就该稳重些，自己把自己烫成这样，要宫人们笑话。”
谢皇后听了怒不可遏，现在连这个野种都敢欺负自己。还要闹，被人架起来弄出去。
人都离开之后，兰经在桌旁坐着，见满桌的杯盘狼藉。去年的时候谪仙还在，现在就没有她了。
他把烫酒的开水倒在手上，好像浇花一样，一只手很快被烫得通红。宫人好不容易把两个发疯的老太太安顿好，进来见到这一幕，惊呼道：“快拿冷水烫伤药，太子又烫伤了！”
这个年过得真是热闹，鸡飞狗跳，穷吵恶斗的。兰经从家宴离开去了城墙，带着小玉。小玉脖子上戴着谪仙给它作的红绳铃铛，似乎也能感到每逢佳节倍思亲的凄凉，一直闷闷不乐的。
兰经心里想着，去年两人还在一起，现在就剩自己一个人。他怎么也不相信谪仙就那么的死了。白天见女眷们都打扮的花枝招展的去贵妃宫里，他想着这些人里原本应该也有一个她啊。
回宫宫人又拿年糕上来，他又想起去年喂她吃年糕。夜里睡不着，听着外面的烟火声，又把两只手臂划的血淋淋的。
夏台的苦囚们是没有年节的，她们甚至不知道现在是何年何月。有时候到了逢年过节，守兵们思乡心切，伤心起来还会更加折磨他们，所以他们更怕过节。
谪仙进到灶房，见老灶头正在大锅前煮东西。这老丈大概七十几岁了，没人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在这里的。他和别人不同，不需要作苦工，只管烧水做饭给那些守兵。谪仙有时候要给守兵们熬药，可以自由进出灶房，和这老人也熟悉起来。
老人道：“今天是正月十五，吃元宵。”
谪仙见面粉包的元宵，案板上的碗里是晒干的荠菜馅。这种元宵从来没见过。
谪仙道：“这里过什么节呢？”
老人道：“日子总要过的。”
谪仙觉得这老人应该是好人，不过她不相信任何人。但有一点她可以确定，他没有那么简单。这里没有纸笔，他闲暇之余喜欢用破毛笔蘸着水在石板上写字。那字写得尤其好，可以和兰经比肩。虽然在这人间地狱折磨这么多年，容貌非常衰老，但是看骨像气质，年轻时候应该是容貌俊美，风度不凡。有时候写的是《诗经》《楚辞》《南华经》什么的，有时候写的没看过，文采极佳，应该是他自己的文章诗词。还有的时候写的是《百薰谱》《白城咒》等。这些是司薰师才会接触的典籍，而且能看懂《白城咒》非极高等级的不可。她相信他和她是同类。尤其见他竟然还会写白城文，这种死了上千年的文字。
她没有问过他的事情，想来问了也不会说的。她不知道这老人看出她几分，不过她感到他应该也知道她的属性。并且也从不问她的过往。
老人捞起几只道：“不吃几个吗？”
就算是这样离经叛道的汤圆，在这个鬼地方能吃到也非常难得。可她吃不下。想想去年上元节她在干嘛。她们故意捉弄她，她打扮的那么好看去看烟花，烟花都放完了。季裳拂她们还笑话她。然后她在酒楼喝的大醉，被兰经抱回去，和他生了好多天的气，还把他赶出去了。后来是他爬窗子进去他们才和好的。
今天他一定带着韦倾国一起看灯看烟花呢。没准韦倾国已经怀上身孕了，大着肚子，穿着大红，他搂着她在怀里。
谪仙默默的拿出草药磨起来。
老人道：“还记得我年轻的时候，上元节街上铺烘干的白牡丹花瓣，街上十几个人举着大鲤鱼灯。世家子弟头戴鲜花游街看灯。有人戴牡丹、有人簪玫瑰，有人簪白兰。都争相攀比，看谁家能在寒冬腊月培植开名贵鲜花来。那时候啊……”
谪仙问道：“那您老当年喜欢簪什么花。”
老人道：“我年年簪白芍药。”
谪仙见老人眼里有着光彩，透过那张苍老的脸，她好像看见了，灯火阑珊中，一位白衣少年，鬓边簪着白芍药，意气风发的走在赏灯的人群里。他是最抢眼的一个，女孩子都争相一睹风采，害羞又欢喜的把花枝荷包投向他。她们也许不会想到他的一辈子就是在这暗无天日的地狱里。死了也不会有人知道他是谁。
老人感叹道：“人生一世，大梦一场啊。”
说完好像又努力从过去的记忆里抽离，继续回到这个苦寒之地的昏暗的灶台，继续煮眼前这一锅离经叛道的汤圆。
夜里她梦见自己躺在兰章宫的大床上睡觉，兰经过来摇她道：“宝贝，醒醒了。我们去看烟花。”
她懒洋洋的不愿意起来，道：“我不去，烟花都放完了。她们会笑话我的。”
兰经道：“她们都等我们呢，没有人敢笑话你。看，给你做的新衣服。”
他怀里抱着一件大红凤纹的锦袍。
“这是中宫才能穿的，我才不要。”
他笑道：“傻瓜，你已经是中宫了。你忘记了吗？”
她心里好开心，自己竟然是中宫了。突然见到他两只胳膊上都是血，鲜血还在滴下来。
她惊慌道：“你的手这么了。”
他道：“我用血给你染的衣服。”
谪仙一下子惊醒过来。睁开眼还是黑漆漆的夜，其他人还在睡着，外面是呼呼的西北风。她再也睡不着了。
“兰经，我想回家。”她心里说着。
春天到了，一冬夏台又冻死了十几个。谪仙在荒地上挖草药。旁边有一个守兵看着她。这里离硝场很远了。她借口硝场里的草药有限，要去更远的地方，这里虽然一样的荒凉，但总比里面好。
曾经她想过趁机逃跑，或者把守兵都毒死。但到了外面才知道，硝场的守军只是第一层而已，外面还有两层守军。这里守备森严，想逃出去不是那么简单的。
不过一个小小的硝场，为什么要这样森严的守卫。谪仙绝望之余，越来越相信传说未必是假的。传言夏台这地方非常邪门，有恐怖的魂灵被禁锢在这里地下。一旦解除封印魂灵重返人间，会有巨大的灾难。谪仙相信这里面一定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谪仙抬起头，见远处白茸茸一团跑过去，应该是一只白狐狸。她又想起了小玉。它还活着吗。会不会被人拴住，或是关起来出不去，然后乱箭把它射死。或者几千人对它一个，它力战而绝，或者是被下毒害死。想到这些又忍不住想哭。
心里道：“我可怜的小玉。”
努力不去想小玉，又开始想他。和韦倾国成亲一年多了。现在是不是韦倾国已经生了孩子，大家热热闹闹的过满月。不知道他会给孩子取个什么名字。嫡长子将来继承皇位，一定要有这个寓意。什么兰盼、兰瞩、兰瞭什么的。没准为了霸气取个兰盼一、兰目一什么的。谪仙心里道：“再土气点的也没有。”
现在想来好后悔，为什么没给他生个孩子。就算走了，孩子留下来，他们俩生个孩子一定够聪明够有心机。小时候韬光养晦忍辱负重，长大了一鸣惊人造他的反，把韦倾国的儿子搬到，把他幽禁作太上皇，自己登基称帝。然后可以追封她作太后，给她最荣耀的封号。等到兰经死了，也不许韦倾国陪葬，要他和自己的衣冠墓长眠地下。气死韦倾国他们一家。也不知道他会给她的孩子取什么名字，一定是什么兰睦、兰省之类的。
谪仙正出神，听守兵喊：“快点，要回去了。”
她回到现实。抬头望着苍茫阴森的天地。自己一辈子就死在这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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