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薯苗在县衙后院扎下根,蔓子一天一个样地爬,孟寰海心里那点焦躁,也跟着平复了些。虽说是被崔行川那小子拿捏了一把,可这绿油油的苗子长在眼前,总归是份希望。
这日夜里,月明星稀。孟寰海处理完手头几份无关痛痒的公文,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他踱到墙角,掀开那块旧布,看着那副石子棋盘。犹豫了一下,还是搬了出来,摆在院中石桌上。
月光如水,洒在棋盘上,那些磨得光滑的石子泛着温润的光。他执黑,执白,自己跟自己下。这是他从小的习惯,心里有事,或者无人可对弈时,便如此。左手凌厉,右手沉稳,像是两个自己在厮杀。
棋至中盘,黑白纠缠,一时难分难解。孟寰海捏着一枚白子,悬在半空,久久未落。他想起白日里王主簿禀报,说崔家义仓又放了一次粥,这次规模大了些,还搭了个棚子施药,说是防春瘟。百姓称颂,都说崔家主仁义。
“仁义?”孟寰海心里哼了一声,将那白子“啪”地按在棋盘上,吃掉自己黑子一小片。“不过是收买人心!”
可这话说出来,他自己都觉得有点酸。不管崔行川目的如何,那粥,那药,终究是实打实地到了百姓嘴里、身上。而他这个父母官,除了在后院种点还没见着收成的番薯,还能做什么?连查个账,都只能捏着鼻子放过王有德那种小虾米。
一种无力的烦躁感又涌了上来。他推开棋盘,懒得再下。抬头望着那轮明月,忽然觉得,自己这“清一”的抱负,在这清川县,就像这月光,看着亮堂,却抓不住,暖不了人。
与此同时,崔家静逸堂后的水榭中,也有人在月下独坐。
崔敬祜面前摆着一张古琴,他指尖轻轻拨动,流泻出的却不是往日沉郁的《幽兰操》,而是一曲《渔樵问答》,音调稍显明快,带着几分烟火气。只是那明快底下,依旧藏着化不开的沉重。
琴音袅袅,惊动了荷塘里栖息的水鸟,扑棱棱飞起,又落入更深的夜色中。
一曲终了,余音散入夜风。崔敬祜修长的手指按在微凉的琴弦上,没有立刻抬起。他今日去了庄子,看了番薯的长势,也看了那些领粥施药的百姓。族中长老对他近来的“仁政”颇为赞许,说他懂得收揽人心,有家主风范。
只有他自己知道,做这些事时,心里并无多少波澜,更像是在完成一项必要的程序,维持一种微妙的平衡。他想起破庙里孟寰海那双沾满泥的官靴,想起他啃山梨时龇牙咧嘴的样子,想起他在粥棚前混不吝却又有效的手段。
那个人,做事不讲章法,不顾身份,像个野路子。可偏偏,他身上有种东西,是崔敬祜早已失去,或者从未有过的——一种近乎笨拙的、执着的生气。
“孟清一……”他低声念着这个名字,指尖无意识地在琴弦上一划,发出一声刺耳的杂音。他皱了皱眉,收回手。
管家悄无声息地走近,低声道:“家主,县衙那边眼线回报,孟大人今夜在院中独自下棋,似乎……心绪不宁。”
崔敬祜“嗯”了一声,脸上没什么表情。“后院那些番薯呢?”
“长势尚可,只是不如咱们庄上的壮实。孟大人倒是照料得精心。”
崔敬祜没再问。他起身,走到水榭边,看着水中那轮破碎的月影。月光勾勒出他清瘦的侧影,带着与年龄不符的孤寂。
他知道孟寰海在为什么心烦。官场的无力,春荒的压力,还有被自己“拿捏”的不甘。这一切,都在他算计之内。他就像个耐心的渔夫,看着鱼儿在网边游弋,挣扎。
可是,为什么心里并没有多少掌控的快意,反而有一丝……莫名的空茫?
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父兄还在时,他也曾有过纵马踏青、不识愁滋味的短暂时光。那时的心境,与如今这般步步为营、精于算计,已是天壤之别。
世道艰难,家族沉重。他只能把自己套在这少年老成的壳子里,容不得半分行差踏错。而那个孟寰海,却像一面镜子,照出了他早已失去的另一种可能——一种更鲜活,也更危险的可能。
“更详细的种植心得,可‘无意’中让县衙的人再多知道一些。”崔敬祜忽然开口,声音在夜色里显得有些飘忽,“尤其是关于防治虫害和追肥时机的。”
管家愣了一下,随即躬身:“是。”
他有些不明白,家主对那位孟知县,到底是打压,还是帮扶?这其中的分寸,实在难以拿捏。
崔敬祜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水中月影。风过荷塘,带来沙沙的声响,掩盖了所有未尽的心事。
县衙后院,孟寰海对着那盘残局,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没劲!”他嘟囔一句,把棋子胡乱一推,起身回屋睡觉去了。
月光依旧皎洁,照着县衙,也照着崔家。一个在棋局中暂忘烦忧,一个在琴音里审视内心。清川县的夜,还长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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