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显然没料到我会是这般反应,他沉默了片刻,没有抽回手,反而就着昏暗的灯光坐了下来,伸手探了探我的额头。“无事,只是梦魇。”他淡淡道,语气却似乎缓和了些许,“男子汉大丈夫,岂能惧梦?”
话虽如此,他却并未立刻离开,而是示意宫人端来安神汤,看着我喝下,又替我掖了掖被角。那只掌控天下的大手,在为我整理被角时,带着一种奇异的笨拙与温和。这一次意外的“夜惊”,像是一块投入冰湖的石子,打破了我们之间僵硬的君臣外壳。
次日,康熙下朝后,信步来到了西暖阁。他拿起我枕边的《三字经》,随手翻开一页,目光落在我身上:“融四岁,能让梨。衸儿可知,这‘让’字何解?”
我仰起头,奶声奶气却清晰地回答:“就是把大的梨子让给兄长吃。”
“此为其一,谓之礼。”康熙微微颔首,目光却透向窗外,“然则于我天家,这‘让’字尚有深意。譬如一树之果,若个个争抢,则枝杈横生。为君父者便如育树之人,需修枝剪叶,令其主干挺拔。此‘让’,非是怯懦,乃是明尊卑、知进退之大道。”
他指尖轻点书页:“后面一句是什么?”“弟于长,宜先知。”我立刻接上。
“不错。”康熙的声音沉稳有力,“知晓长幼之序,更要懂得孝悌之道。孝于君父,悌于兄长。此乃伦常根本,亦是家国安稳之基石。”
我睁大眼睛,故作懵懂:“衸儿明白了,就像要敬爱汗阿玛,也要友爱四哥、十三哥这样汗阿玛就能安心处理朝政了。”
康熙凝视我片刻,眼中锐利渐消,化作一丝难以察觉的暖意。他伸手在我额上轻轻一点:“年纪不大,心思倒重。”
宫里是最没秘密的。我这养心殿“暂住客”的名声,很快在在兄弟们中间传开了。
这日晌午,我刚用了药,正靠在窗边榻上打盹,就听外间小太监低声通传:“四阿哥来瞧阿哥了。”话音未落,四阿哥已步履沉稳地走了进来。他依旧是那副不苟言笑的模样,身着藏蓝色常服,肩头还带着一丝从外面带来的清寒气息。他在我榻前几步外站定,目光先是在我脸上停留一瞬,似乎确认我的气色,然后才微微颔首:“十八弟。”
“四哥。”我连忙想要起身,却被他抬手虚虚一按。“躺着便是。”他的声音不高,却自带一股不容置疑的意味。他侧身,从身后苏培盛手里接过一个青布包袱,放在我榻边的小几上,“新寻的孤本字帖,给你临摹。还有几卷舆图,闲时看看,可增广见闻。”
我伸手摸了摸那质地粗粝的青布包袱,与这殿内的奢华格格不入,却莫名让人觉得踏实。“谢谢四哥。”我仰头看他,努力让眼神显得感激又带着点依赖,“衸儿一定好好看。”但内心全是吐槽,我才三岁,就鸡娃。
他“嗯”了一声,视线扫过我这西配殿的布置,陈设依旧,只是矮柜上多了一碟我昨日吃着还不错的奶饽饽,床头小几上随意放着我翻看的地理杂记,是康熙前两日拿来给我解闷的。这地方,因我这“暂住客”,终究是添了几分活气。
“汗阿玛近日可常来?”他状似无意地问了一句,目光却落在我手边那本明显被翻阅过的《三字经》上。
我心中了然,乖巧点头:“汗阿玛有空时会来教衸儿认字。”我将《三字经》抱在怀里,小手在上面无意识地摩挲着,仿佛在回忆昨日的场景,然后仰起头,眼神清亮地看着他:“汗阿玛说,为君……呃,为人当以仁为本。”我适时地卡壳,露出一点孩童记不清大人复杂话语的苦恼。
四阿哥深邃的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波动,他看着我,没再追问,只道:“好生记着汗阿玛的教诲。”他又问了几句饮食起居,便道:“你歇着吧,好生养病。”说完,便转身离去,
他走后不久,外面便传来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压低了的、爽朗的笑语:“我就说这个时辰来准没错,定能堵着四哥。瞧瞧,让我说着了吧!”
珠帘再次被挑起,十三阿哥几乎是踩着四阿哥的尾巴尖进来了,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促狭笑容。他先是对着四阿哥离开的方向挤了挤眼,然后才大步走到我榻前,毫不客气地坐下,伸手就揉了揉我的脑袋:“怎么样?在汗阿玛这儿住得可还惯?四哥那人没趣得很,是不是又板着脸教训你了?”
他嗓门洪亮,虽压低了,依旧震得我耳朵嗡嗡的。我忍不住弯起嘴角,摇了摇头:“四哥给我送了字帖。”
“他就知道送这些。”十三阿哥撇撇嘴,随即又兴致勃勃地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神秘兮兮地打开,里面竟是几块做成小动物形状,还冒着热气的糖糕,“快尝尝,御茶房新做的,甜而不腻,最是暖胃!
我特意揣怀里带来的,还热乎着呢。”那糖糕造型憨态可掬,香气扑鼻。我心头一暖,接过一块,小口咬下,果然松软香甜。“谢谢十三哥。”
“跟哥哥客气什么!”十三阿哥看着我吃,脸上尽是满足的笑意,他环顾了一下这西配殿,压低声音,“在这儿也好,清净。比在永和宫安全。你安心住着,有汗阿玛在,看谁还敢起什么幺蛾子!”他话里有话,显然对延禧宫的事依旧耿耿于怀。
他又兴致勃勃地给我讲了些校场骑射的趣事,直到他的贴身太监小福子在外间轻声提醒:十三阿哥,时辰不早了,您该上课去了。他这才意犹未尽地站起身,用力拍了拍我的肩:“好好养着,哥哥过两日再来看你。到时候给你带更好玩的。”说完,这才风风火火地走了。
接连两位兄长来访,虽风格迥异,却都在这不熟悉的西暖阁内,投下了一丝属于“家”的温情。我靠在引枕上,指尖无意识地描摹着四哥送的字帖封面粗糙的纹理,鼻尖仿佛还萦绕着十三哥带来的糖糕甜香。
这份宁静并未持续太久。约莫申时初,外间再次传来通传声,这次来的是八阿哥胤禩。八阿哥进来时,脸上总是带着那标志性的、如春风般和煦的微笑。他步履从容,月白色的长袍一尘不染,身后跟着的小太监手里捧着一个精致的锦盒。
“十八弟,”他声音温和,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听说你在汗阿玛这儿静养,八哥特意来看看你。身子可好些了?”他示意小太监将锦盒放在桌上,“这是上好的血燕窝和川贝,最是润肺安神,让御茶房给你炖了吃。”
“谢谢八哥。”我依旧靠在引枕上,脸上挤出乖巧的笑容。他站在榻边,目光温和地扫视着我,语气带着些许怜惜:“瞧瞧,小脸还是没什么血色。延禧宫那等污糟事,确是吓着你了。好在汗阿玛圣明,将你接到身边,我们做哥哥的,也总算能放心些。”
他话语体贴,句句都在关心我,却又句句都在提醒我那场风波。我只需垂下眼睫,做出些许后怕又依赖的样子:“衸儿不怕了,汗阿玛这里……很安稳。”
胤禩笑了笑,那笑容完美无瑕:“那就好。你年纪小,不知这宫里人心险恶,往后若有什么事,或是缺了什么,尽管遣人来寻八哥。”
他又温言问了几句起居,态度无可挑剔,却始终带着一层若有若无的距离感。坐了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他便优雅地起身告辞。
傍晚,康熙果然信步而来。他今日似乎心情不错,挥手免了我的礼,径直走到榻边坐下,目光落在我手边那本《三字经》上。“今日可觉得精神些了?”他随口问道,拿起书卷。“回汗阿玛,衸儿好多了。”我点头,趁机说道,“下午四哥、十三哥,还有八哥都来看过衸儿了。”
康熙翻书的手微微一顿,抬眼看向我,神色平淡:“哦?他们都来了?都说了些什么?”我心中微紧,知道这才是今晚的重点。我歪着头,努力回忆着,用孩童的语言复述,语气里带着收到礼物和关心的单纯喜悦:“四哥送了字帖和舆图,让衸儿好好看,好好学。”“十三哥带了热乎乎的糖糕,可甜了。还给衸儿讲骑马射箭的故事,说等衸儿好了带衸儿去玩。”“八哥……送了燕窝,说吃了对身子好。还说汗阿玛这里安稳,让衸儿安心。”
我刻意略去了八阿哥话语中那些隐晦的提点,康熙静静听着,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只是手指无意识地捻着书页。待我说完,他沉默了片刻,才淡淡道:“你四哥严谨,十三哥跳脱,八哥……心细。他们倒都是有心的。”他这话说得意味不明,我也不敢深究,只是乖巧地应了一声:“嗯,哥哥们对衸儿都好。”
康熙的目光在我脸上停留片刻,似乎想从我纯然的表情里分辨出什么,最终,他只是抬手,轻轻点了点《三字经》上的一个字。
“今日,朕与你讲讲这个‘友’字。”他声音低沉,开始了讲解。
然而,我却能感觉到,他今日的心思,似乎并不完全在书上。那看似随意的讲解中,或许也藏着他对于儿子们这番“探病”背后的思量。直到讲解结束,他起身准备离开时,才仿佛不经意地又说了一句:“既然哥哥们都有心,你便好生收着他们的心意。在朕这里,安心养着便是。”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