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养心殿西配殿,我坐在熟悉的榻上,捧着李嬷嬷递来的热牛乳,手心传来的暖意却迟迟无法驱散心底残留的惊悸。膝盖处隐隐传来寒意,提醒着方才雪地里的冰冷与惊险。
殿内静悄悄的,但我能感觉到,一股无形的风暴正在这紫禁城内酝酿、积聚。我坐立不安,却又不敢随意打听。过了约莫半个时辰,了约莫半个时辰,李嬷嬷从外头进来,脸上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紧张与些许快意。
她挥退了小宫女,凑到我耳边,声音压得极低却不容置疑:“阿哥,消息已递出来了,宫里变天了。梁公公亲自拿人,内务府的海保郎中,已然送进慎刑司了。万岁爷这回,是要铁腕清账,一个都不饶。”
她略缓一口气,继续道:“这头锁链声还没散,那头梁公公就又奉旨,带着人和东西往永和宫去了,说是要按妃位的年例,给王贵人补齐用度,让贵人安心将养。”我捧着温热的瓷盏,小口啜饮着牛乳,心中那块巨石终于缓缓落地。
此时的永和宫东配殿,与往日的冷清已判若两地。梁九功亲自立在院中,督着内监将上好的银霜炭、流光溢彩的江南缎匹并若干御赐精巧物件一一抬入殿中。他面带恭敬,向王贵人传达了康熙的口谕。王贵人跪地谢恩,起身时眼圈微微泛红,那不是委屈,而是一种劫后余生的激动与宽慰。
送走梁九功,她轻轻抚过那光滑冰凉的缎面,久久无言。一股坚实的暖意,正自心底缓缓蔓延开来,驱散了积压多年的寒意。殿内伺候的宫人,腰杆不自觉地挺直了些,眉眼间也重新有了光亮。
而与永和宫的暖意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延禧宫正殿里冰封般的死寂。梁九功肃立于殿中,平静地宣读了皇帝的第二道口谕:“万岁爷口谕,‘惠妃身子需静养,宫中琐事劳心费力,往后便不必再操心了。一应事务,先行呈报贵妃主理,着德妃从旁协力。望你好生将息。’”
殿内瞬间落针可闻。惠妃脸上那强撑的笑意彻底僵住,随即一点点碎裂开来,血色从她脸颊迅速褪去,变得一片苍白。
她听得懂,这轻飘飘的“静养”二字,便是剥脱她协理六宫之权的体面说辞。她张了张嘴,喉头滚动,最终却只是艰难地低下头,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臣妾领旨谢恩。”
梁九功任务既了,不再多言,躬身一礼:“奴才告退。”他转身离去后,惠妃依然僵坐在原位,如同一尊失了魂的雕像。殿内宫女太监跪了一地,噤若寒蝉,连呼吸都放轻了。没有预想中的雷霆震怒,也没有摔砸器物的声响,但正是这种死寂的压抑,比任何爆发都更令人胆寒。
下午我跟着康熙读书时,他已恢复了平日的沉稳,仿佛午间那场风波与随之而来的铁血处置从未发生。他只是在我念错一个字时,轻轻点了点书页,目光掠过我的膝盖,随口问了一句:“可还疼?”我摇摇头,心里却是一暖:“不疼了,汗阿玛。”他“嗯”了一声,不再多言,继续批他的奏折。但我们都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次日,我去给额娘请安时,永和宫东配殿已然焕然一新,额娘气色红润,眉宇间的轻愁也淡了。她拉着我的手,满是欣慰和后怕地叮嘱。
我们母子正说着体己话,德妃身边的一位大宫女便笑吟吟地进来,请安后道:“王贵人,十八阿哥,娘娘说若是十八阿哥得空,请去正殿说说话儿,十五阿哥正好也在呢。”我与额娘对视一眼,心知这是德妃娘娘正式的召见。额娘轻轻推了推我,柔声道:“快去吧,好生回你德母妃的话。”
来到正殿,果然见十五哥正坐在下首。相互见礼后,德妃端坐其上,神色比往日更显雍容。她赐了座,又让人给我也端来一碟精致的宫点,语气是一贯的温和的说:“好孩子,昨日的事,你受委屈了。”
我垂下眼,恭敬地回道:“劳德母妃挂心,衸儿不委屈”。“你是个懂事知礼的”,她微微颔首,目光在我和十五哥之间流转,话锋不着痕迹地一转,“你们兄弟俩能彼此体谅,同心协力,这很好。血脉相连,原就该如此。”
“德母妃待我们好,衸儿心里都记得。”我抬起脸,露出一个符合年龄的、带着依赖的笑容,给出了她想要的回应。
德妃的嘴角满意地微微上扬,那笑容里多了几分真切。“记得就好。往后在皇上跟前,更要谨言慎行,安安稳稳的,本宫和你们额娘,也才能放心。”她又嘱咐了十五阿哥几句学问上的事,便让我们退下了。
从正殿出来,十五阿哥在廊下停住脚步,似乎在等我。我快步上前,他看着我,沉默了片刻后低声道:“十八弟,多谢”。“十五哥”,我对他露出一个真诚的笑容,“我们是兄弟。”
他微微一怔,唇角牵起一个几不可察的弧度,点了点头。这次,他与我并肩走了一小段路,方才分开。德妃的召见,如同一次轻柔的落笔,在永和宫的地界里,描摹了亲疏远近。茶凉人散,一切尽在不言中。
几日过去,宫中的波澜似乎已归于平静。这日,我照例往永和宫给额娘请安,途经御花园时,却见八姐姐与十姐姐正在那几株开得正盛的白梅下剪枝。十姐姐穿着一件崭新的杏子黄斗篷,领口一圈蓬松的风毛衬得她脸蛋盈盈。她见到我,便笑着招手:“十八弟来得正好,快帮姐姐看看哪枝更好?”
我上前见了礼,目光却被她斗篷上那圈油光水滑的毛领吸引。八姐姐在一旁温声道:“今年内务府送来的银霜炭极好,屋子里暖融融的,连读书写字都不冻手了。”她说着,指尖轻轻拂过十姐姐斗篷的风毛,对我微微一笑,“你瞧,连这风毛也出得比往年厚实。”
我会意地点点头。住在钟粹宫由荣妃娘娘抚养的两位姐姐,额娘早逝,往日内务府难免怠慢。如今这炭暖衣新,正是处境改善的明证。
“这梅花香得很”,我仰头说,“衸儿也想剪几枝,给皇阿玛和额娘送去。”十姐姐闻言欢喜,将手中银剪递给我:“有心了。来,姐姐帮你。”
八姐姐细心替我挑着花枝,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轻声说:“前儿十三哥在阿哥所还问起你,说让你好生跟汗阿玛学习,汗阿玛喜欢上进的孩子。”
从御花园出来,我抱着满怀的梅枝,与八姐姐、十姐姐一同往钟粹宫走去。在宫门前作别时,我将最早挑好的那几枝白梅送给她们。
“这枝给荣母妃请安时带上,香气清雅,最配荣母妃的气度。”我将花递给八姐姐,又挑了一枝花苞累累的递给十姐姐,“这枝给十姐姐插瓶玩儿。”十姐姐笑着接过,还顺手替我理了理襟前的盘扣:“就你嘴甜心细,快回去吧,王母妃该等急了。”
与她们道别后,我抱着剩下的梅枝回到永和宫。额娘见我满载而归,不由得笑逐颜开。我将那瓶精心养护的白梅献上,她拉着我的手,眼底满是柔和的光彩:“我儿真有孝心。”
在额娘处略坐了坐,说了一会儿话,我便起身告退。她亲自将我送至殿门口,柔声叮嘱:“回去路上当心,好生听你汗阿玛的话。”
抱着最后一束红梅回到养心殿时,天色已近黄昏。康熙正站在殿前的廊下负手而立,像是刚议完事,正在透气。见我抱着红梅走来,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
“去了这大半日,原是做采花使者去了。”他语气里听不出喜怒。我忙上前几步,仰头道:“回汗阿玛,御花园的梅花开得好,儿臣给您和额娘都选了些。”说着,我将怀中那束颜色最正、形态最挺拔的红梅举高,“这枝是最好的,儿臣想着放在汗阿玛的书房里,看着精神。”
他静静地看了我片刻,又扫了一眼那红梅,终是几不可察地牵了下唇角,对身旁示意道:“接过去,就搁在朕的案头。”梁九功连忙躬身接过,小心翼翼地捧了进去。
“明日辰时,随朕去宁寿宫给皇太后请安。”他转身入殿前,留下这么一句,语气平淡得像只是吩咐一件寻常小事。“是,儿臣记下了。”我压下心头的雀跃,规规矩矩地对着他的背影行礼。
回到西配殿,我由着宫女褪下沾了寒气的斗篷,顺手拿起榻上那本翻旧了的《三字经》。书页在指尖沙沙作响,目光却始终凝在窗外,最后一缕天光正映在殿脊的琉璃瓦上,泛着清冷的光泽。
那枝红梅,此刻该是静静立在汗阿玛的案头了。书上的字迹渐渐模糊,心思早已飘远。太后娘娘喜欢什么?该说什么话?汗阿玛特意带上我,是恩典,却更是考量。这宫里的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薄冰上。
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书页,直到窗外最后一点光亮沉入暮色。“阿哥,该掌灯了。”李嬷嬷的声音轻轻响起。我这才回过神,将诗集轻轻合上。明日宁寿宫,又是一方新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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