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衡离京去落雪关的第三日,京城下起了连绵细雨。
雨丝细密如愁绪,敲打着窗棂,发出沙沙的声响,将整座城都笼罩在一片濛濛水汽中。
谢瓷窝在书房翻查旧案卷宗,指尖划过泛黄的纸页,油墨的气息混着潮湿的空气,有种陈旧的安稳。
忽然,她的指尖停在一桩三年前的悬案上——城南书铺老板深夜暴毙,卷宗上写着死因是误食毒鼠药。
可附页的街坊证词里,十个人有九个都说他平日最是仔细,连米缸都要擦三遍,从不碰那些脏东西。
“这案子倒有些蹊跷。”谢瓷摩挲着卷宗边缘的批注,字迹潦草,墨色深浅不一,像是仓促间写下的。
“当时的仵作说,死者嘴角有杏仁味,倒像是□□中毒。”
她想起纪衡曾说过,□□是西域传来的奇毒,寻常百姓很难接触到,怎么会出现在普通书铺老板的死因里?
侍女端来热茶,青瓷杯壁上凝着水珠,见她对着旧卷宗出神,忍不住劝道:“小姐,这都是三年前的陈芝麻烂谷子了,纪大人临走前不是说,让您歇阵子,等他回来再查新案吗?”
“闲着也是闲着。”谢瓷翻开尸格图画,死者的面容模糊,却能看出死前的痛苦。
她忽然注意到绘图角落里的小字:死者的右手紧握,掰开后掌心有片撕碎的书页,上面印着半行字:“……幽王烽火戏诸侯,千金一笑……”
“书铺老板死时还攥着书页?”谢瓷挑眉,指尖点在那行字上,“看来不是简单的意外。这书页,说不定就是线索。”
正说着,巡捕房的捕头王勇冒雨赶来,蓑衣上淌着水,进门就拱手,声音带着喘息:“谢姑娘,出事了!城西的‘墨香书斋’,老板也死了!死法跟三年前那案子一模一样!”
太巧了,怎么会她刚查就碰上……
谢瓷心头一凛,茶水在杯中晃出涟漪:“怎么死的?仔细说说。”
“跟三年前城南书铺那案子分毫不差!”王勇抹了把脸上的雨水,鬓角的头发粘在脸颊上。
“也是深夜死在书房,门窗都从里面锁着,嘴角有杏仁味,手里攥着半页书,上面写着‘……褒姒灭周,红颜祸水……’仵作刚初步验完,说是□□中毒,跑不了!”
竟又是相似的死法,连书页上的内容都隐隐相承。谢瓷立刻起身,抓起油纸伞:“去看看。”
墨香书斋在城西的文德里,夹在两家布庄中间,门脸不大,挂着块黑底金字的匾额,雨水打在上面,晕开一片片深色。
老板姓周,是个五十多岁的老秀才,据说年轻时考了十次科举都没中,便索性开了这家书斋,平日与人无争,以抄书卖字为生。
此刻书房里挤满了人,巡捕们正维持秩序,仵作蹲在地上验尸,见谢瓷进来,忙侧身让开位置:“谢大人,死者瞳孔放大,口唇发绀,指甲缝里有少量粉末,确是□□中毒无疑。”
“死亡时间大概在昨夜子时,桌上的茶盏里有毒。”
谢瓷蹲下身,避开地上的水渍,看向死者紧握的右手。
那是只文人的手,指腹有薄茧,是常年握笔磨出来的。
她小心地掰开僵硬的手指,那半页书果然印着“褒姒灭周,红颜祸水”。
纸张泛黄发脆,边缘不齐,像是从旧书上硬生生撕下来的。
她又看向书桌,砚台里的墨尚未干涸,笔尖还蘸着墨,镇纸下压着篇未抄完的《女诫》,字迹娟秀,笔画间带着股柔劲,倒像是女子所书。
“周老板有女儿?或是女徒弟?”谢瓷问旁边脸色发白的伙计,那伙计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吓得眼圈都红了。
少年摇摇头,声音发颤:“老板没成家,就一个远房侄女,姓舒,偶尔来帮忙抄书,那《女诫》说不定就是她抄的。”
“周老板最近在看什么书?有没有什么异常?”谢瓷的目光扫过书架,上面摆满了经史子集,大多是常见的版本,只是有几本《周史》的书脊磨损严重,显然常被翻阅。
伙计指向最下层的书架:“老板最爱读《周史》,前几日还跟人争论,说史书把亡国的责任推给女人,太不公平。”
谢瓷抽出一本《周史》,书页间夹着几张便签,上面用蝇头小楷写着批注:“褒姒何过?不过是帝王昏聩的借口罢了。”
字迹与桌上未抄完的《女诫》截然不同,想来是周老板自己写的。
她忽然注意到,其中一本《周史》的封皮内侧,沾着点暗红的痕迹,像是干涸的血迹,被人用指甲刮过,却没完全刮干净。
“三年前死的那个书铺老板,也爱读《周史》?”谢瓷转头问王勇,指尖捻起那本带血迹的书。
王勇点头如捣蒜,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里面是三年前的卷宗副本:“谢姑娘您看,当时的搜查记录里写着,城南书铺的货架上,《周史》摆了满满一层。”
“每本都有批注,跟这位周老板的观点差不多,都在说‘红颜祸水’是歪理。”
两个爱读《周史》的书铺老板,都死于□□中毒,死前都攥着与“红颜祸水”相关的书页。
这绝非巧合。
谢瓷又看向书桌的抽屉,里面除了账本,还有个小小的铜锁盒子。她用发簪撬开盒子,里面没有金银,只有几张药方,还有半块吃剩的糕点。
她开口询问:“他最近身子不好?”
伙计说:“老板前几日咳嗽,说是受了风寒,请大夫来看过,开了些汤药。”
谢瓷拿起药方,上面的药材都是寻常治咳嗽的,没什么异样。
她又看向窗台,那里有个细微的脚印,尺码偏小,像是女子的绣鞋留下的,鞋尖处有个极小的梅花纹。
这花纹她见过,苏眉的鞋上就有,是今年流行的样式。
“周老板的远房侄女,是不是穿梅花纹的绣鞋?”
伙计想了想,点头道:“是的,舒姑娘前日来还说,这鞋是她自己绣的,梅花是她极为钟爱的花卉。”
谢瓷的目光落在书桌的镇纸上,那是块青石镇纸,边缘刻着缠枝纹,下压着的《女诫》上,有几滴墨渍,像是不小心溅上的。
她忽然注意到,墨渍的形状很奇怪,像是有人用指尖蘸着墨,在纸上画了个模糊的符号。
与林家玉佩接缝处的雪莲纹路有几分相似。
“这字迹……”谢瓷心头一跳,从袖中取出那**家玉佩的拓片,对比之下,那墨渍符号果然与雪莲纹的一角重合,“是雪莲卫的人?”
可纪衡刚去落雪关接雪莲卫的旧部回京,他们为何要在此刻杀人?而且杀的还是与林家旧案无关的书铺老板?
回到府中,谢瓷将两起案子的卷宗并排铺开,用朱砂笔在纸上画着关联图:城南书铺老板——《周史》批注——握有“烽火戏诸侯”书页——□□中毒!
墨香书斋周老板——《周史》批注——握有“褒姒灭周”书页——□□中毒。
她忽然发现,两个死者都曾批注过同一本孤本《周史》,那是前朝大儒所著,如今已很少见,批注的内容大同小异,都在为历史上的“祸水红颜”正名。
“他们是因为这个被杀的?”谢瓷喃喃自语,指尖敲着桌面,“可谁会因为这个杀人?难道是极端推崇‘女子无才便是德’的人?”
雨夜渐深,烛火在风里摇曳,将她的影子投在墙上,忽明忽暗。
谢瓷对着烛火看那半页书,纸张的边缘有些毛糙,对着光看,能发现个极淡的印章痕迹,像是个“苏”字。
“苏?”她猛地想起苏眉的父亲,正是当朝的礼部侍郎苏文渊。
而苏侍郎最是推崇“女子无才便是德”,上个月还在朝堂上上书,说女子读史书容易“心思不正”,曾公开斥责过为红颜翻案的言论。
“王捕头,”谢瓷扬声唤道,王勇正在外间擦蓑衣,闻言立刻进来,“去查查苏侍郎最近有没有见过这两位书铺老板,尤其是周老板,有没有过争执。”
王勇领命而去,脚步声消失在雨幕中。谢瓷看着窗外的雨帘,雨点密集地打在芭蕉叶上,发出噼啪的声响。
她忽然觉得这看似简单的模仿杀人案,背后藏着的或许比童谣案更复杂。
三年前的悬案,如今的再发,加上那若有似无的雪莲卫痕迹,像是有人在刻意引导她往某个方向查,而那个方向,或许与宫廷旧事有关。
次日雨停,天色放晴,阳光透过云层洒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反射出微光。
王勇带来了消息,脸上带着兴奋:“谢姑娘,查到了!三年前城南书铺老板死的前一日,曾去礼部递过一篇文章,说要为历史上的‘祸水红颜’正名,被苏侍郎赶了出来,还骂他‘妖言惑众’。”
“而周老板上个月在茶楼与人辩论,正好被苏侍郎撞见,两人吵了起来,苏侍郎说他‘读死书,坏纲常’,当时好多人都听见了!”
“果然有关。”谢瓷起身,理了理裙摆,“去礼部侍郎府。”
礼部侍郎府的门房见是谢瓷,不敢怠慢,知道这位姑娘是与自家小姐关系极好的,忙引着她穿过回廊,往书房走去。
苏文渊正在书房练字,宣纸上写着“中庸”二字,笔力浑厚。
见了谢瓷,他放下狼毫,拱手笑道:“谢姑娘大驾光临,不知有何贵干?”
谢瓷开门见山,目光落在他案上的砚台:“苏大人可知墨香书斋的周老板死了?”
苏文渊的手顿了顿,握着狼毫的指尖微微收紧,眼中闪过一丝慌乱,随即又恢复平静,叹了口气:“略有耳闻,听说是误食了毒物,可惜了一个读书人。”
谢瓷敏锐地捕捉到他眼底一闪而过的慌乱。
“可惜?”谢瓷的目光扫过他身后的书架,最高层摆着一排《周史》,与周老板书斋里的版本相同,“大人似乎也在看这本书?不知对‘烽火戏诸侯’有何见解?”
苏文渊的脸色微变,像是被戳中了心事,强作镇定道:“不过是些亡国旧事,前人怎么写,我们就怎么看,有何好说的。”
“可有人不这么认为,”谢瓷的目光落在他书架最高层,那里藏着个上锁的紫檀木盒,与周围的书籍格格不入。
“比如三年前死的城南书铺老板,比如刚死的周老板,他们都觉得,把亡国归罪于女子,未免太荒唐了。”
苏文渊猛地拍案而起,宣纸被震得飞起一角:“谢姑娘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怀疑是老夫杀了他们?就因为我与他们有过争执?”
“我没这么说。”谢瓷的声音平静,像雨后的湖面,“但大人若不想被怀疑,最好打开那个木盒,让我看看里面是什么。毕竟,那木盒的锁,与周老板抽屉里的铜锁,样式是一样的。”
苏文渊的喉结滚动,显然在挣扎。僵持片刻,他终是从腰间摸出钥匙,打开了木盒里面没有金银珠宝,只有几本线装旧书。
书脊都磨平了,还有一封泛黄的信,信纸边缘已经脆化,落款处写着“苏氏泣血”。
“这是……”谢瓷拿起那封信,墨迹已有些褪色。
“是先母的信。”苏文渊的声音带着疲惫,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先母曾是宫中女官,因直言进谏被诬陷为祸乱宫闱,打入冷宫。”
“这封信就是她临终前托人带出的,说历史总是对女子太苛刻,成则是男人的功劳,败则是女人的过错……”
谢瓷愣住,展开信纸,上面的字迹娟秀而坚定,写着“吾虽死,然公道自在人心,望吾儿勿学奸佞,勿信谗言”。
“我斥责那些为红颜翻案的人,不是真的认同‘祸水’之说,”苏文渊苦笑,眼角有了湿意。
“是怕他们太过张扬,引来杀身之祸。就像先母当年一样,只因说了句‘陛下不该宠信宦官’,就被安上‘祸乱宫闱’的罪名。”
那木盒里还有本日记,纸页泛黄,记录着三年前的事:城南书铺老板曾找到他,说发现了当年诬陷苏母的证据,就在一本《周史》的夹层里,是份宦官与外戚的密信,可还没来得及细说,就死了。
“所以你一直知道那不是意外?”谢瓷合上日记。
“我不敢查,”苏文渊的声音发颤。
“我怕查到最后,会牵扯出当年的宦官势力,他们在朝中盘根错节,连太后都要让三分,我一个礼部侍郎,怎么斗得过?连苏家都保不住。”
谢瓷拿起那本苏文渊常看的《周史》,指尖划过书页,忽然在“褒姒”篇的夹层里摸到硬物。
她小心地拆开缝线,果然找到张字条,上面用朱砂写着个名字:“李嬷嬷”。
“李嬷嬷?”谢瓷想起纪衡曾提过的宫中旧人,“是当年给苏母定罪的掌事嬷嬷,听说三年前就病死了。”
“病死?”苏文渊摇头,眼中闪过一丝狠厉,“我派人查过,她根本没死,是被人送走了,如今就在京郊的慈云庵,法号‘了尘’。”
雨又开始下了,敲打着窗棂,像是在催促着什么。
谢瓷握着那张字条,忽然明白这两起书铺老板的死,不是雪莲卫所为,也不是苏文渊动手。
而是有人在借他们的死,逼出当年的真相。
逼苏文渊说出李嬷嬷的下落,逼她去追查那个藏在慈云庵的关键人物。
而那个藏在幕后的人,显然知道她会追查到底,知道她不会放过任何一个疑点。
“王捕头,”谢瓷起身,目光坚定,“备车,去慈云庵。”
她不知道的是,此刻京郊的官道上,纪衡正勒住马缰,看着手中传来的密信,眉头紧锁。
信是用密写药水写的,用火烤过之后,显出一行字:“书斋案起,慈云庵有险,速归。”
雨幕中,他调转马头,白影如箭,朝着京城的方向疾驰而去,马蹄踏过积水,溅起丈高的水花。
而慈云庵的钟声,在雨里幽幽响起,一声又一声,像是在为这场即将揭开的陈年旧事,敲响了序曲。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