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瓷的伤口拆线那日,阳光正好。
太医刚走,药箱上的铜环还在微微晃动,纪衡就提着食盒来了,乌木食盒描着银线,打开时腾起的热气里,裹着鸽子汤的鲜香。
“太医说你恢复得不错,就是得忌嘴,这汤没放葱姜,只加了点枸杞和党参,温补的。”
他将汤盛进白瓷碗,汤色清亮,鸽肉炖得酥烂,轻轻一碰就从骨头上滑下来。
谢瓷接过汤碗,指尖触到温热的碗壁:“镇国公那边,有消息了?”
“太后把密信和账本呈给了圣上。”纪衡坐在窗边的梨花木椅上,目光落在外面上,梨花正往琉璃瓦上扑。
“圣上虽未明说处置,但镇国公的兵权已经被收回,关在府中待审,他豢养的死士也被一网打尽。”
“抄家时从地窖里搜出不少金银,还有几箱西域来的毒箭,都是当年射杀雪莲卫的那种。”
“那苏文渊呢?他母亲的名声,总能恢复了吧?”谢瓷舀了勺汤,鸽子肉炖得入口即化。
“太后下了旨,为苏母平反,追封贞烈夫人,牌位入了贤良祠。只是……”纪衡顿了顿,指节轻轻敲着桌面。
“苏侍郎请了长假,说是要去陵墓那为先母守陵三年,还把苏家的宅子捐了,说是罪孽之地,不堪再居。”
谢瓷点头。
有些伤痛,不是一道圣旨就能抹平的,需要时间来慢慢熨帖,就像落雪,看似轻柔,却能一点点覆盖过往的痕迹,让那些尖锐的棱角,都变得温润起来。
正说着,院门外传来苏眉清脆的声音,像檐角的铜铃被撞响:“阿瓷!看我带谁来了!”
话音未落,一抹火红就掀帘而入。
她身后跟着个少年,穿着件月白棉袍,领口和袖口滚着银线,身形比初见时挺拔了些。
原本束在脑后的长发梳成了总角,露出光洁的额头,眉眼间褪去了伪装的凌厉,多了几分少年人的清澈,正是林宁。
他手里捧着个锦盒,锦缎是上好的云锦,绣着缠枝莲纹,显然是太后赏的料子。
见到谢瓷,他微微躬身,动作带着几分拘谨,又藏着难掩的感激:“谢姑娘,感念你多次相助,这是我亲手画的雪莲,送你。”
展开画卷,宣纸上的雪莲开在雪山之巅,墨色浓淡相宜,花瓣的脉络用极细的笔触勾勒,像真的沾着雪光。
比起庙会上那幅稚嫩的画,这笔触成熟了许多,角落里题着行小字:赠谢姑娘,愿岁岁平安。
字迹虽仍带些孩子气,却笔笔认真。谢瓷想起乱葬岗上那个穿着白裙、眼神倔强的“林姑娘”。
想起他藏在袖中那把磨得发亮的小刀,心头微涩,又有些发酸:“画得很好,比上次在庙会上见的,进步多了。”
“太后说,等开春就让我去国子监读书。还说……纪大哥会陪我去,教我骑射和剑术。”林宁的脸上露出浅浅的笑,梨涡在嘴角若隐若现。
纪衡伸手揉了揉他的头顶,棉袍的料子柔软,发丝从指缝间滑过:“先把身子养好,国子监的功课可不轻松,先生查得严,背不出《论语》是要打手板的。”
林宁用力点头,小脸上满是认真,目光却忽然落在谢瓷的胳膊上,那里的伤口虽已拆线,却还留着浅浅的疤痕,像条淡粉色的线。
“听说谢姑娘为了救纪大哥受了伤,都是我不好,若不是我非要查当年的事……”他的声音低下去,带着浓浓的自责,眼圈也红了。
“不关你的事。”谢瓷打断他,将画卷轻轻卷起来。
她说:“有些真相,就像埋在雪地里的种子,总要有人去把它挖出来,不然就会烂在土里,连带着那些冤屈,也永无见天日的时候。”
她想起林统领的衣冠冢,想起雪莲卫的枯骨,那些沉默的逝者,比任何人都渴望一个公道。
林宁望着窗外的梨花,梨花正往窗纸上扑,像要把整个世界都染成白色。他忽然道:“我想去乱葬岗看看姐姐的衣冠冢,给她添件新衣……”他的声音哽咽着,像被堵住了喉咙。
“我陪你去。顺便去看看林统领,告诉他,雪莲卫的兄弟们,都好好活着呢。”纪衡道,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送走林宁和苏眉,屋里又恢复了安静。苏眉临走时塞给谢瓷一包蜜饯,说是新出的甘草橄榄,专治闲得发慌。
此刻那油纸包就放在桌上,散着淡淡的甜香。谢瓷看着那幅雪莲图,忽然想起什么:“镇国公虽被拿下,但落雪关的守将还在,他手里的兵权比镇国公还重,若是他狗急跳墙……”
“我已经让人盯着了。”纪衡道,从怀里掏出个小小的卷轴,展开是落雪关的地形图,上面用朱砂标着几个红点。
“当年林家的密信里提到,落雪关守将与镇国公私通,用粮草换兵器,那些兵器都藏在关外的黑风口。”
“太后已经派了钦差去查,带着三百禁军,明日就启程。”他顿了顿,指尖点在地图上的雪莲卫营地字样上。
“其实,落雪关的雪莲卫旧部,早就暗中控制了关口的粮仓和军械库,就等朝廷的旨意,只要一声令下,那守将连城门都出不去。”
谢瓷恍然大悟。
原来纪衡早已布好了局,从乱葬岗的对峙,到莲湖的对决。
每一步都藏着深意,就像落雪,看似轻柔无声,却早已悄无声息地覆盖了整个京城,将那些潜藏的污秽,都掩在一片洁白之下。
阳光像被打碎的金箔,透过云层洒下来,落在水面上,反射出耀眼的光,晃得人睁不开眼。
纪衡忽然道:“去莲湖走走?”
两人并肩走在湖边,脚下的积雪被踩得咯吱作响,像谁在暗处拨弄琴弦。
湖面下的水草隐约可见,像幅水墨画。
岸边的芦苇丛偶尔有几只麻雀落在上面,抖一抖,又扑棱棱地飞走了。
谢瓷想起那晚的刀光剑影,想起火海中纪衡染血的白衣,再看眼前的宁静,忽然觉得恍如隔世。
不过月余,竟像是过了半生。
“纪大人。你说,这世上的案子,是不是永远查不完?”她忽然开口!
“或许吧。但只要有人愿意查,愿意守着那份公道,总有水落石出的时候。”纪衡望着远处的芦苇荡,那里的水面泛着淡淡的蓝。
他转头看向她,眼中有温柔的光,不灼人,却暖得恰到好处:“就像你。”
谢瓷轻声道:“那纪大人呢?会一直做京兆尹吗?听说圣上有意调你去吏部,管全国的官员考核。”
“或许会,或许不会。但只要还在京城,就会守着这里的太平。”纪衡笑了笑,眼里盛着阳光。
“就像这莲湖,不管夏天有多热闹,冬天有多冷清,总在这里,护着这一方水土。”他忽然从袖中取出个小盒子,乌木的,上面刻着细密的缠枝纹,打开后,里面是支银簪,簪头雕着朵雪莲。
花瓣层层叠叠,最中间嵌着颗小小的珍珠,像雪光凝结而成。
“庙会上没来得及送你,那天糖蝴蝶碎了,总觉得该赔你点什么……”
谢瓷接过银簪,指尖触到冰凉的银面,簪头的雪莲纹路细腻,与林家玉佩上的如出一辙。
她忽然想起纪衡说过,雪莲卫的令牌上,刻的就是这样的雪莲,代表着守正不阿,踏雪寻踪。
“很漂亮,谢谢。”她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
“落雪关的雪莲该开了。”纪衡的声音很轻,像雪花落在耳畔,带着不易察觉的期许。
“那里的雪莲长在石缝里,根扎得深,再大的风雪也吹不倒。到时候,我带你去看,好不好?我们可以住在雪莲卫的旧营地,晚上能看到星星,比京城的亮多了。”
谢瓷抬头,撞进他深邃的眼眸里,那里映着漫天的白雪。
她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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