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丝愈发细密，将青石板路浸得发亮，倒映着回春堂檐下摇曳的灯笼光晕。
谢瓷握紧掌心的银簪，莲蓬簪头的涩气混着雨意钻进鼻腔，竟生出几分草木生逢绝境的倔强。
雨还在下，但谢瓷知道，她手中的刀与笔，终将劈开这重重迷障。
让毒者伏法，让冤者昭雪，让那句“药能归经，心亦当归”的箴言，在天光破晓时重见清明。
“小李，带两个人守着柳氏，剩下的跟我走。”她转身时斗笠轻晃，水珠溅在青布裙裾上，洇出深色的圆斑。
“去乱葬岗前，先绕去城南莲心阁。”
小李愣了愣：“捕头，不直接去抓莲三吗？”
“他要硝石，更要账册。”谢瓷指尖叩了叩怀中用油纸裹好的账册，棱角隔着布料硌得掌心发疼，“莲心阁的人若知道账册在我们手里，定会比我们更急着找他。”
一行人踏着雨幕穿过三条街，城南的雾气更浓了。
莲心阁的黑漆木门虚掩着，门环上缠的青布带被雨水泡得发胀，垂在门墩上像条湿漉漉的蛇。
谢瓷推开门时，嗅到一股极淡的苦杏仁味，混在檀木香里若有似无。
正堂的博古架倒在地上，青瓷药罐碎了一地，药渣混着积水漫到脚边。
最上层的格子空着，留下个浅褐色的方形印记，大小正好能放下那本“莲心账”。
“捕头你看！”一个衙役指着墙角的蛛网。
谢瓷应声看去，网中央粘着片青布碎角，布纹里嵌着几粒银白色的细沙，和乱葬岗柏树下的沙砾一模一样。
谢瓷蹲下身，指尖拂过地面的划痕。从博古架到后门，有串模糊的脚印，前掌深后掌浅，像是拖拽着什么重物。
脚印尽头的门槛上，挂着半枚断裂的莲花佩，玉质温润，与柳寡妇那枚竟是同料所制。
“这是莲心阁的信物。”她捏起玉佩对着灯笼看，断裂处还沾着点暗红，“莲三杀了阁里的人。”
后院的柴房锁着，锁孔里插着把黄铜钥匙，钥匙柄上刻着“莲”字。
谢瓷推门时，一股浓重的血腥味混着硝石特有的凉意扑面而来。
柴房梁上悬着个黑衣人，脚踝处的伤口还在渗血，滴在地面的硝石堆上，晕开一朵朵暗红的花。
他颈后有三道平行的指痕，与药柜抽屉里的刻痕惊人地相似。
谢瓷平静地说：“是莲心阁的杀手。”
她扯开死者的衣襟，心口处插着支银簪，簪头的莲蓬碎成了两半，“用的是柳氏那支簪子。”
小李倒吸口凉气：“莲三想用这栽赃柳寡妇？”
“不止。”谢瓷盯着死者袖口绣的半朵莲花，与账册封皮的印记严丝合缝。
“他要让所有人都以为，是柳氏勾结莲心阁内讧，杀了周大夫和莲心阁的人。”
她忽然注意到死者紧握的拳头，掰开时掉出粒黑褐色的药丸，表皮刻着极小的“归”字。
阿竹说过，周大夫最擅长制“归心丸”，专治心悸郁结，药引里要加当归籽。
“死者吃过周大夫的药。”谢瓷将药丸凑到鼻尖，当归的涩气里裹着丝甜香。
她又补充：“是蜜渍过的当归，柳氏带来的桂花糕里，也有这味道。”
雨势渐小，天边泛起鱼肚白。
谢瓷站在柴房门口望向乱葬岗的方向，晨雾里隐约传来几声乌鸦叫，刺破了雨幕的寂静。
谢瓷果断下命令：“去乱葬岗。”
她将账册塞进怀里，斗笠压得更低：“莲三拿到硝石，定会找地方和莲心阁的人交易。”
乱葬岗的柏树林在晨光里像群沉默的鬼影。最粗的那棵柏树下有个新挖的土坑，硝石已经不见了。
坑底留着块染血的青布，布角绣着半朵残缺的莲花，与柴房死者袖口的花纹能拼出整朵。
“捕头！这里有脚印！”小李指着坑边的泥地，一串清晰的脚印通向林子深处，脚印旁散落着几粒杏仁壳，壳上沾着银粉。
谢瓷顺着脚印走了约摸半盏茶的功夫，听见前方传来铁器碰撞的脆响。
拨开齐腰的野草，看见片开阔的空地，莲三正背对着他们蹲在地上，手里的火折子忽明忽暗。
他面前堆着半麻袋硝石，旁边站着个穿月白长衫的老者，手里把玩着枚莲花印章，正是阿竹说的莲心阁信物。
“账册呢？”老者的声音像砂纸磨过木头，“莲三，你可知私吞阁中秘账，该当何罪？”
莲三猛地转身，手里的匕首在晨光里闪着冷光：“胡长老，这账册换五十两黄金，外加你们欠我的那笔卖命钱。”
他袖口沾着的墨汁还没干透，蹭在青布上像片凝固的血。
语气十分不屑：“周老头藏得真深，要不是他那傻学徒说漏嘴，我还找不到暗格。”
谢瓷忽然想起阿竹说过，莲三来买药时，曾追问周大夫“莲心阁的旧事”。
当时阿竹嘴快，提了句“先生说暗格的开关要顺着刻痕摸”。
“你杀了周大夫。”老者的指节捏得发白，“他当年替阁里保管账册，仁至义尽，你竟下得去手。”
“仁至义尽？”莲三嗤笑一声，匕首指向老者。
他双眸猩红，极为不满：“他若仁至义尽，就该把账册交出来！”
“我亲眼看见他给胡长老你写信，说要将硝石案公之于众。他想毁了整个莲心阁！”
谢瓷的心猛地一沉。
账册最后一页确实夹着张残信，墨迹晕染得厉害，只看清“硝石流入北狄”几个字。
周大夫根本不是想报官，是想劝莲心阁回头。
老者忽然笑了，笑声里裹着寒意：“你当我不知道你的心思？拿到硝石和账册，想投靠北狄细作？”
他抬手击掌，林子里窜出十几个黑衣人，手里的弩箭齐刷刷对准莲三，“今日就让你知道，背叛莲心阁的下场。”
莲三却不慌不忙地踢开脚边的麻袋，硝石滚落出来，混着些暗黄色的粉末。
谢瓷瞳孔骤缩。
那是硫磺。
“想杀我？”莲三掏出火折子吹亮，火苗在他指间跳跃，“咱们同归于尽！硝石配硫磺，这整片林子都会炸上天！”
就在这时，一道身影从柏树后冲出来，抱着莲三的腿死死不放。
“你还我师父命来！”是阿竹，他不知何时跟了过来，手里攥着把药杵，杵头沾着新鲜的艾草汁。
莲三的火折子脱手飞出，落在硝石堆旁的积水里，“滋”地一声灭了。
黑衣人趁机射箭，箭矢穿透莲三的肩胛，钉在柏树干上，溅起的血珠落在周大夫常去采药的那丛细辛上。
老者正要下令补箭，谢瓷忽然出声：“胡长老，北狄细作的接头暗号，是‘莲开并蒂’吧？”
她从怀里掏出那半块莲花佩，与柴房找到的玉佩拼在一起，正好组成朵盛放的莲花。
老者的脸色瞬间煞白，手指颤抖着摸向腰间。
那里本该挂着另一半玉佩。
“周大夫在账册里记着，去年你用十斤硝石换了北狄的密信。”
谢瓷展开账册最后一页，晨光透过雨雾照在泛黄的纸上，墨迹虽淡却字字清晰：“他留着账册，不是要毁莲心阁，是想等你回头。”
老者忽然仰天大笑，笑声凄厉得像夜枭啼哭：“回头？从我们用活人试药那天起，就没回头路了！”
他猛地抽出腰间软剑刺向谢瓷：“今日谁也别想活着离开！”
衙役们拔刀迎上，铁器碰撞声惊飞了柏树上的乌鸦。
谢瓷避开软剑时，瞥见老者靴底沾着的沙砾，和晚兰花瓣上的一模一样。
原来柳寡妇花圃里的泥，是他去柳家逼问账册下落时沾的。
混乱中，阿竹举着药杵砸向老者的手腕，软剑脱手飞出，落在硝石堆里。
谢瓷趁机甩出银簪，簪头的莲蓬正好卡在老者的剑鞘里。
胡长老开始仰头狂笑：“也好，一切都是命。”
谢瓷面色古怪地看了他一眼。
又在心里轻叹了一声，也许这人早就疯了。
晨光刺破雨幕时，谢瓷的银簪正抵在他咽喉。簪头莲蓬里嵌着的金珠滚落，露出半粒当归籽。
周大夫用蜜渍过的药引，此刻正泛着诡异甜香。
“你可知莲归何解？”谢瓷抖开账册。
泛黄的纸页间，硝石交易记录旁皆画着半朵血莲，与死者脖颈的伤口严丝合缝。
胡长老的狂笑戛然而止。他盯着阿竹药杵上的艾草汁。
突然想起周大夫最后的话：“艾叶止血，当归活血……若见血莲纹，当以莲心解毒……”
乱葬岗的柏树突然沙沙作响。谢瓷抬头，看见晨雾中浮现的镖师身影。
他手里捧着的正是缺失的另半本账册，扉页赫然写着：“莲开并蒂者，当归本心”。
“先生说过，医者仁心，哪怕对恶人，也要留三分余地。”阿竹的眼泪混着雨水淌下来。
“可你杀了先生，这余地我不给你留！”
老者被衙役按在地上时，忽然盯着谢瓷怀里的账册，眼神狂热：“那里面还有更重要的东西！周老头藏了北狄细作的名单……”
她心头一颤，轻皱了下眉。
谢瓷翻开账册夹层，里面果然有张油纸，画着幅地图，标注着北狄细作在城中的落脚点，其中一处正是柳寡妇说的“镖师失踪前常去的茶馆”。
她盯着油纸，眼神晦暗不明。
晨光彻底穿透雨幕，照在乱葬岗的每一寸土地上。
谢瓷看着被押走的老者和哀嚎的莲三，忽然想起周大夫药方上的“当归”。
当归当归，不止是指柳氏归家，更是劝这些误入歧途的人，当归本心。
回春堂的药香顺着风飘过来，混着雨后泥土的清新。
谢瓷走到周大夫常坐的药炉旁，炉底还残留着些当归渣，渣子里裹着半片干枯的莲心。
“捕头，柳氏说要去自首。”小李捧着那盆晚兰走进来，花瓣上的沙砾已被雨水冲净，露出底下翠绿的叶瓣。
小李说：“她说要替夫君还了硝石的债，也替自己还了亏欠周大夫的情。”
谢瓷点头，将那半片莲心放进药炉。
火重新燃起，当归的涩气里渐渐浮起莲心的清苦，像极了周大夫常说的那句话：“良药苦口，可这苦里，藏着活命的希望。”
小李又说那边传来消息。
周大夫甲缝银粉经火淬现靛焰，确定是北狄“雪里锻”秘技。
莲三收硝石廿斤……柏岗交割……抵旧债。
柳寡妇房中搜出《晚兰移栽录》，书中记载“沙砾压根，可催花信”。
原是为掩盖地下硝石搬运蹄声 。
青衫客莲三左腕刺青，非莲实为蒺藜，乃北狄“死间”标记 。
雨停了。
阳光穿过回春堂的窗棂，照在诊室角落的晚兰上，花瓣上的水珠折射出七彩的光。
阿竹蹲在花前，小心翼翼地换着雪水，动作笨拙却认真，像极了周大夫生前的模样。
谢瓷走出医馆时，看见巷口的青石板路上，有个小小的水洼，倒映着初升的太阳，像颗饱满的金珠。
她忽然明白，周大夫留下的那些线索，从来都不是为了追凶，而是想让这些被**裹挟的人，在最后关头，能看清自己的影子。
城南的月季开得正好，嫣红的花瓣上还挂着雨珠。
谢瓷摸了摸怀里的账册，封皮的莲花印记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像极了医者那颗历经风雨却从未蒙尘的心。
远处传来早市的喧闹声，卖花姑娘的吆喝混着药铺的铜铃声，在雨后的空气里漫开。
天终究亮了，那些藏在暗处的罪恶，终究要被阳光晒得无所遁形。
“毒可攻心，药须归经。”
而那支银簪划开的，从来不止是皮肉，更是被**蒙尘的初心。
雨会停，天会亮，可被卷入这场迷局的人，谁能真正当归？
青巷凝血，药香淬刃，碾边谁画红莲？
当归笺底，暗刻莲归篇。
应是兰根易土，松针换、柳院砂痕。
更那堪，桂糕藏鸩，淤青诉前缘。
银芒浮指隙，锁喉丝影，柜底刀烟。
怎拼凑，硝林柏骨三千。
忽见青衫雾里，莲三字、裂破迷天。
拂晓处，悬壶志在，照夜有瓷寒。
第一个案件节奏过快了，争取以后放慢节奏细写一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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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当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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