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子的尸体被抬走时,李尚书瘫坐在梨花木椅上,背脊佝偻得像株被秋霜压垮的芦苇。
他望着地上那滩未干的胭脂血迹,暗红的印记渗进青砖缝隙,像朵开败的罂粟。
嘴唇哆嗦着,半天才能挤出几个字:“怎么会……若薇她……她从不与人结怨啊……”
纪衡没理会他的失态,只对身旁的护卫沉声道:“搜他的住处,还有府里所有与‘雪莲’有关的物件,一针一线都别放过。”
他的目光扫过正厅的匾额,“尚书府”三个金字在阴光下泛着冷意,像蒙着层血污。
谢瓷走到窗边,望着那只挂在梁上的纸鸢。
竹骨已有些歪斜,糊着的桃花纸被风吹得猎猎作响,鸢尾飘着的纸条上。
“下一个,月圆夜”几个朱砂字在风里颤巍巍的,墨汁淋漓,像只滴着血的眼睛。
她忽然想起那汉子最后唱的新童谣。
“珍珠摇,玉阶高,高到云端跌断腰”,这分明是在暗示下一个死者与“珍珠”“玉阶”有关。
尚书府的玉阶在金明殿侧,而李若薇丢失的那支珍珠钗,针脚里还沾着点金粉,像是刚从哪个首饰盒里取出来的。
“纪大人,”谢瓷回头时,见纪衡正对着那半块“宁”字玉佩出神。
玉佩被他捏在指间,边缘的棱角硌得指节发白,“十年前的林家灭门案,你知道多少?”
纪衡抬眸,眸色沉沉的像深潭,映不出底。“那时我刚入军营。”
他的声音带着些微沙,像是被风吹过的荒草:“只听说林家通敌叛国,证据确凿,圣上亲下的旨意,满门抄斩。”
他指尖摩挲着玉佩边缘,那里刻着细密的缠枝纹:“但坊间有传言,林家双胞胎其实没死,被忠仆救走了,一个叫林安,一个叫林宁。”
谢瓷从袖中取出绣坊找到的那半块“安”字玉佩,将两块拼在一起。
“安”与“宁”恰好组成完整的二字,玉质虽普通,接缝处却刻着朵极小的雪莲,花瓣细如发丝,要不是阳光恰好落在上面,几乎难以察觉。
“这玉佩是林家的信物?”
“嗯。”纪衡点头,指尖轻轻点过那朵雪莲。
“林家祖上曾在西北戍边,与雪莲卫渊源颇深。雪莲卫本是护卫边疆的精锐,个个以一当十。”
“十年前林家案发后,这支队伍却突然消失了,有人说他们叛逃了,也有人说……被灭口了。”
他顿了顿,忽然凑近那半块玉佩,目光在赵四的尸身与玉佩间转了转:“方才那汉子颈间的月牙疤,是雪莲卫的标记。”
“入卫时要在颈间烙下月牙印,炭火淬过的铁钳烫在皮肉上,嘶啦一声,白烟冒起,才算成了卫里人,以示忠诚。”
谢瓷心头一震,指尖猛地攥紧了窗棂。木头的纹路硌得掌心发疼:“那他是雪莲卫的人?可他为何要杀这些与林家双胞胎生辰相同的女子?”
“或许不是杀,是……献祭。”纪衡的声音冷下来,像淬了冰的刀,“用同月同日生的人,祭祀死去的林家后人。”
这话听得人脊背发凉。
谢瓷想起那三具尸体,卖花女的白裙沾着庙门的香灰,绣娘的红绣鞋踩着莲湖的浮萍,李若薇的绿罗裙裹着梳妆台的脂粉。
都是按童谣死法精心布置,倒真像是某种仪式,带着种诡异的虔诚。
她忽然想起什么,快步走到李若薇的梳妆台前,打开那只螺钿首饰盒。
里面的银钗珠花摆得整齐,唯独少了支珍珠钗。
那是李尚书昨日特意让人打的,鸽卵大的珍珠串在赤金钗身上,说是要给女儿做生辰礼。
“珍珠摇……”谢瓷喃喃道,指尖抚过首饰盒里的凹槽,那里还留着珍珠钗的印记。
“他拿走了珍珠钗。”
纪衡接过侍女递来的搜查记录,宣纸被风掀起一角,上面的字迹潦草却有力。
他的眉头越皱越紧:“那汉子在府里当杂役,名叫赵四,三个月前进的尚书府,籍贯写的是河北沧州,查无实据。”
他住的柴房里,除了几件打满补丁的旧衣服,只有半本绣谱,上面画的都是雪莲纹样。”
“绣谱?”谢瓷接过一看,纸页泛黄发脆,边缘被虫蛀得坑坑洼洼,上面的绣样与军靴内侧、绣绷上的如出一辙。
针脚的走向都带着股蛮力,不似女子的细腻。
只是最后一页画着个奇怪的符号,像朵倒过来的雪莲,花瓣朝下,根茎扭曲,透着股说不出的诡异。
“这符号是什么意思?”
纪衡的目光落在符号上,瞳孔骤然收缩,像被什么刺中了似的:“这是雪莲卫的暗号,意为‘复仇’。
倒莲饮血,是他们要动手的信号。”
正说着,外面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哒哒哒地踩在青石板上,像敲在人心上。
纪衡的亲信护卫翻身下马,甲胄上还沾着些泥点,手里捧着个描金锦盒,盒盖的锁扣闪着银光:“大人,查到了!”
他呼吸急促:“贡品红绒线的流向里,有一批三个月前入库后就失踪了,领用人写的是……前户部侍郎张诚山。”
谢瓷一怔,指尖在绣谱的纸页上掐出个印子:“张诚山?他不是半年前就病逝了吗?听说死的时候咳得厉害,痰里都带着血,还是邻里凑钱给埋的。”
“是病逝了,”护卫躬身道,“但他的独子张景还在京中,住在城南的旧巷里,据说一直卧病在床,常年不出门。”
纪衡合上锦盒,锁扣“咔哒”一声,像咬碎了什么秘密。
“备马,去张府。”他看向谢瓷,目光里带着询问,“你去不去?”
“自然要去。”谢瓷将绣谱塞进袖中,指尖还残留着纸页的粗糙感,像摸着陈年的伤疤。
“红绒线、雪莲卫、林家旧案……这些线索总得串起来,看看是谁在背后牵线。”她声音坚定。
张府在城南的旧巷里,门庭冷落得像座荒庙。
朱漆大门掉了块漆,露出底下的木头,被雨水泡得发黑,门环上缠着圈蛛网,风一吹,蛛丝黏在门匾上,“张府”二字都显得模糊。
管家引他们进去时,一路的石板缝里都长着青苔,沾着鞋底发滑,像是许久没人打理。
“我家公子病得重,怕是见不了客。”管家搓着手,袖口磨得发亮,眼神躲闪着不敢看他们,“药刚煎上,正是发汗的时候……”
纪衡没说话,径直往内院走。
卧房里弥漫着浓重的药味,苦得人舌根发麻,混着点霉味,像是从墙缝里渗出来的。
床上躺着个面色苍白的年轻男子,盖着厚厚的棉被,只露出张脸,颧骨高耸,嘴唇干裂,咳嗽声断断续续的。
每咳一下,胸口就剧烈起伏,看着确实病得不轻。
“纪大人……谢姑娘……”张景挣扎着想坐起来,被纪衡按住。
他的手刚碰到张景的肩,对方就瑟缩了一下,像是怕疼。
“不必多礼。”纪衡目光扫过屋内,墙角堆着些药渣,黑褐色的渣子里混着点雪莲的干花。
“张公子倒有闲情逸致,养这么稀罕的花。”他指的是床头那盆雪莲,墨色的花瓣层层叠叠,透着股妖异的美,是极罕见的品种。
张景的脸色白了白,眼神飘向那盆花,又迅速移开:“不过是友人送的,看着解闷罢了。”
这反应一看就有问题了。
谢瓷走到窗边,指尖拂过花盆里的土,潮湿的泥土沾在指腹上,带着股腥气。
忽然,她摸到块硬物,用指甲抠出来一看,竟是枚银质绣针,针尾刻着个“锦”字,与绣坊的那枚一模一样。
“张公子也懂绣活?”她将绣针放在桌上,针尖对着张景,在光线下闪着冷光,“这针看着倒是眼熟。”
张景的喉结动了动,像有什么东西卡在那里,避开她的目光:“不懂,许是下人不小心掉的。”
他的手指攥紧了棉被,指节泛白,几乎要嵌进布纹里。
纪衡忽然开口,声音平淡却带着威压,像块石头投入静水:“三个月前,你父亲领走的那批红绒线,去哪了?”
张景猛地抬头,眼中满是慌乱,像被踩了尾巴的猫:“我不知道……我父亲的事,我从不过问……”
“是吗?”纪衡从怀中掏出那半本绣谱,“啪”地拍在桌上,纸页散开,露出上面的雪莲纹样。
他盯着张景的眼睛:“那这本绣谱,你总该认识吧?前几日在尚书府杀人的赵四,就是照着上面的样子绣的雪莲。”
绣谱落在床上,张景的手抖得厉害,嘴唇翕动着,半天说不出话。
谢瓷注意到他左手腕上有道浅浅的疤痕。
像是被什么东西勒过,形状与白绫的纹路有些相似,只是更细些,像是孩童时留下的。
“赵四是你引来的,对吗?”谢瓷轻声道,声音像羽毛拂过水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他杀那些女子,是为了给你父亲报仇?”
张景猛地掀开被子,想要下床,却被纪衡一把按住。
他忽然笑了,笑声嘶哑得像破锣,眼泪混着鼻涕滚下来,糊了满脸:“报仇?他报的是林家的仇!我父亲不过是替罪羊!”
“十年前林家灭门那晚,他就在场,亲眼看着张诚山……不,是我父亲,亲手勒死了林家主母!”
这话像道惊雷,在屋里炸响,震得窗棂都嗡嗡作响。谢瓷扶住桌沿,才勉强站稳,指尖冰凉,几乎要抓不住那半张绣谱。
“你父亲是凶手?”
“是,也不是。”张景的眼泪滚进嘴角,咸涩的味道让他呛了几声。
“他是被胁迫的!林家有圣上想要的东西,他们逼我父亲动手,用我母亲的性命要挟!事成后却灭了林家满门,还让我父亲背了通敌的黑锅!他病重时总说,夜夜梦见林家双胞胎的血,染红了门槛……”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像蚊子哼哼:“染红了我家的门槛……”
纪衡的脸色沉得像要滴出水,下颌线绷得紧紧的:“林家有什么东西?”
“我不知道,”张景摇头,头发散乱地贴在脸上,像个疯子,“只听父亲说,是块能掀翻朝堂的玉佩……藏在最显眼的地方,谁也想不到……”
玉佩?
谢瓷与纪衡同时看向那对拼在一起的“安宁”玉佩。
难道这就是他们要找的东西?藏着通敌证据的玉佩,竟被拆成两半,成了杀人的信物?
忽然,院外传来惊呼声,一个小丫鬟连滚带爬地进来,发髻散了,裙角沾着泥,脸上血色尽失:“公子!不好了!后门……后门发现具尸体,穿着件月白裙,脖子上缠着根银链子,嘴里还叼着朵雪莲!”
月白裙,银链子。
又是新的童谣。
谢瓷想起昨夜未写完的句子,“月白裙,银链绕”,竟真的应验了。
纪衡立刻起身,刚走到门口,却见张景从枕头下摸出把匕首,寒光一闪,狠狠刺向自己的胸口。
谢瓷眼疾手快,从袖中甩出枚银针,正中他的手腕。匕首“当啷”落地,在青砖上弹了几下,发出刺耳的声响。
“你想死?”纪衡回身,一脚将匕首踢开,声音冷得像冰,“赵四已死,你再死了,谁来指证幕后之人?”
张景瘫坐在床上,泪如雨下,肩膀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指证?我们都活不了……他们说了,知道太多的人,都得死……”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忽然指向窗外,眼神涣散:“你们看天上……”
众人抬头,只见湛蓝的天空中,不知何时飘来几只纸鸢,竹骨在风里摇晃,每只鸢尾都系着纸条。
上面用朱砂写着新的童谣,风一吹,字迹猎猎作响,像无数只眼睛在盯着他们,令人不寒而粟。
“银链锁,雪莲凋,凋到坟前无人扫;
青锋剑,血光摇,摇到功成骨未销……”
谢瓷望着那些纸鸢,忽然明白过来。赵四不是唯一的凶手,这背后藏着的,是一群以雪莲为记的复仇者。
他们潜伏在京城的各个角落,用童谣杀人,既是祭奠林家的亡魂,也是在向当年的参与者宣战,一步一步,将他们拖入血海深渊。
而纪衡站在廊下,望着纸鸢飘来的方向,手不自觉地按在腰间的佩剑上。
那柄剑叫“青锋”,剑鞘上的雪莲在风中泛着微光,墨色的衣袍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像要展翅的鹰。
谢瓷看着他的侧脸,忽然觉得他眼底深处,藏着比这童谣案更复杂的东西。
或许,他与林家,与雪莲卫,本就有着不为人知的渊源,像深埋在地下的根系,早已盘根错节。
这场以童谣开始的杀戮,显然才刚刚拉开序幕。而她与纪衡,早已被卷入这张用鲜血和仇恨织成的大网中,网眼越来越密,再也无法脱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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