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府的纸鸢还没落地,纪衡的护卫已翻身上马,马蹄踏碎晨露,追向天际。
那些纸鸢飞得极高,竹骨在云层里若隐若现,线绳细如发丝,隐在晨光中。
显然是有人在远处操控,借着风势引向城北。
纪衡站在廊下,玄色衣袍被风掀起一角,露出腰间佩剑的剑柄,指尖在冰凉的金属上反复摩挲,指节泛白,几乎要嵌进木头里。
“大人,追不上了。”护卫勒马回来,甲胄上沾着草屑,声音带着喘息。
“对方骑术极好,专挑窄巷走,最后往城北的乱葬岗去了,那地方岔路多,我们不敢贸然深入。”
“乱葬岗……”谢瓷低声重复,指尖攥紧了袖中的玉佩。
那地方她最近一次去,是前年陪苏眉给她早夭的表妹烧纸,荒坟累累。
野狗在坟堆里刨食,腐臭的气味隔着半条街都能闻到。
十年前林家灭门后,曾听老仆说,有忠仆偷偷将主家的尸骨埋在那里,做了个无碑的坟茔。
张景瘫坐在床沿,背脊佝偻得像块被雨泡透的木板。
他望着地上那把匕首,刀柄缠着的旧布已被冷汗浸得发深,布纹里藏着的暗红痕迹愈发清晰,像干涸的血迹在哭诉。
谢瓷弯腰捡起匕首,重量比寻常匕首沉些,刃口虽钝,却能看出曾开过锋。“这匕首,你用了多久?”
“……三年了。”张景的声音发颤,像秋风里的残叶。
“是父亲临终前给我的,他当时咳得说不出话,只抓着我的手往我怀里塞,说若有一日仇家找上门,就让我用它……自尽,别拖累旁人。”
纪衡忽然转身,目光锐利如刀,直刺张景的眼底:“你父亲没告诉你,他当年为何要帮着灭口林家?”
“说了……又没说全。”张景抱着头,指缝间漏出呜咽。
“他只说那晚被人堵在门口,用母亲的性命要挟,逼他去林家拿一样东西,说是块刻着密信的玉佩。”他又轻咳了几声。
可他到了林家,只看到满院的血,红得发黑,主母倒在正厅的门槛上,手里攥着半块玉佩……”他猛地抬头,眼里布满血丝。
“父亲说那玉佩烫得像火,他一碰到就浑身发抖,后面的事……他就记不清了,像是被人下了药,醒来时已在家里,手里还攥着那半块玉。”
“半块玉佩?”谢瓷心头一动,从袖中取出那半块“安”字玉佩,放在桌上,“是不是刻着‘安’字的那半块?”
张景的瞳孔骤然收缩,像被针扎了似的:“你怎么知道?父亲说那字刻得浅,要对着光才能看清,他当时慌了神,只捡起那半块玉佩就跑,剩下的事……他总说记不清,可我半夜常听见他说胡话,喊着‘血……好多血……’”
纪衡忽然道:“搜他的卧房,尤其是床底和书架暗格,仔细些。”
护卫应声而去,翻箱倒柜的声音在寂静的屋里格外刺耳。
片刻后,一个护卫从书架后摸出个紫檀木盒,盒面雕着缠枝莲,锁扣是黄铜的,已生了层绿锈。
打开一看,里面没有玉佩,只有卷泛黄的账册和半张残破的舆图。
账册上记着些奇怪的数字,“七三”“九三”“五二”,字迹歪歪扭扭,像是用左手写的;舆图上用朱砂圈着西北边境的几处关隘,“落雪关”“回风寨”“望雁台”。
都是雪莲卫当年戍守的要塞。
“这账册……”谢瓷翻到最后一页,见角落用蝇头小楷写着行字:“五月初三,金明殿密会。”墨迹已淡,却能看清笔画,日期正是十年前林家灭门那夜。
纪衡的目光落在舆图上,指尖点在“落雪关”的标记上,那里的朱砂已晕开,像朵凝固的血花。
“这里是雪莲卫的驻扎地,十年前一夜之间全员失踪,连军旗都没留下,像是被大风刮走了似的。”
他忽然抬头看向张景,声音压得很低,“你父亲有没有提过一个叫‘青锋’的人?”
张景茫然摇头,头发散乱地贴在脸上:“没听过……父亲提过的人,都是些官员,没听过这个名字。”
谢瓷却心头一震,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下。
青锋。
方才纸鸢上的童谣写着“青锋剑,血光摇”,这绝非巧合。
她忽然想起纪衡的佩剑,剑鞘是古朴的鲨鱼皮,剑柄缠着银线,末端刻着朵极小的雪莲。
那日在尚书府,他踹翻赵四时,剑柄闪过一丝冷光,隐约能看到“青锋”二字,被银线半掩着。
“纪大人的佩剑,倒是与童谣里的‘青锋剑’同名。”谢瓷状似无意地提起,指尖却悄悄按住了腰间的匕首,目光紧盯着纪衡的反应。
纪衡握着剑柄的手紧了紧,指节泛白,语气却平淡得像一潭死水:“不过是柄寻常佩剑,当年从军时顺手买的,巧合罢了。”
他将账册和舆图塞进怀中,“张景暂时交由你看管,我已让人加派护卫,守好张府,一只苍蝇也别放出去。”
“那你呢?”谢瓷追问,看着他转身的背影。
“去乱葬岗看看。”纪衡的玄色衣袍扫过门槛,带起一阵风,卷走了地上的几片纸屑。“你留在这里,查账册上的数字,或许与贡品失窃有关,那些红绒线的去向,总要有个说法。”
谢瓷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巷口,玄色衣袍在灰墙间一闪,像只掠过荒原的孤鸦。
忽然觉得那背影里藏着股说不出的决绝,像是明知前路有刀山火海,也非要闯一闯。
她低头看向账册,那些数字歪歪扭扭,排列得毫无规律,像是孩童的涂鸦,其中“七”“三”“九”出现的次数最多,几乎每页都有。这三个数字,恰好对应着已死的三个女子。
卖花女柳七娘,绣娘张三娘,李尚书的三小姐李若薇。
“大人,这数字会不会是……暗号?”小李指着其中一页,指尖点在“七三”两个字上。
“你看,‘七三’下面画着朵牡丹,花瓣层层叠叠的,像极了张绣娘绣架上那半朵;‘九三’旁边标着个‘锦’字,针尾不就刻着这个字吗?”
牡丹是张绣娘未绣完的花样,银线勾勒的花苞还绷在绣架上,“锦”字是绣针的标记,跟着尸体躺了两日。
谢瓷忽然想起绣坊的当票,日期正是五月初七,数字与日期竟能对上。
她将数字与日期、人名一一对应,指尖在纸上画出条线,从柳七娘到李若薇,从五月初七到五月初三。
所有线索都指向十年前五月初三那夜的金明殿密会。
“去查十年前五月初三在金明殿当值的侍卫和宫人。”谢瓷对纪衡留下的护卫道,声音冷静得不像自己。
“尤其是那些后来突然离职或病逝的,哪怕是扫洒的杂役,都要查清楚去向。”
护卫领命而去,脚步声在巷口渐远。张景忽然抬起头,眼神发直,像被抽走了魂魄,嘴唇翕动着:“我想起来了……父亲临终前说过一句胡话,当时我以为是他烧糊涂了,现在才明白……”
他猛地抓住谢瓷的手腕,力气大得惊人,“他说‘青锋饮血时,雪莲花开日’,他说等这一天到了,就能瞑目了……”
“青锋饮血,雪莲花开……”谢瓷重复着这句话,指尖冰凉,忽然站起身,“备车,去落雪关驻京办事处。”
落雪关的办事处藏在城南的旧货巷里,夹在修鞋铺和弹棉花的铺子中间,门脸是家修伞铺,挂着块褪色的木牌,写着“林记修伞”。
老板是个跛脚的老头,正坐在小马扎上缝伞面,粗布褂子沾着桐油,见了谢瓷,眼皮都没抬:“姑娘要修伞?新伞旧伞?油纸伞还是布伞?”
“我找雪莲。”谢瓷低声道,将那半块“安”字玉佩放在油腻的柜台上,玉光映着老头的皱纹,像幅沧桑的画。
老头的手猛地一顿,银针差点扎进指尖。
他抬头时,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丝精光,像寒星坠落在深潭:“姑娘认错人了,老身只修伞,不懂什么雪莲。”
“赵四颈间的月牙疤,张景床头的墨雪莲,还有账册上的落雪关标记,”谢瓷的声音平稳,像在说一件寻常事。
“你们不是单纯的复仇者,是在找当年林家被夺走的密信,对吗?赵四杀人,是为了逼问密信的下落。”
老头沉默片刻,喉结动了动,忽然掀开柜台后的布帘,布帘上的补丁簌簌作响:“进来谈。”
里间堆满了旧伞骨,像堆着些枯骨,墙角燃着盆炭火,暖意中混着股浓重的药味,像是常年有人卧病。
老头解下包头的蓝布巾,露出头皮上一道狰狞的疤痕,从额头延伸到后脑勺,像条爬过的蜈蚣:“老奴林忠,是当年林家的护院。”
谢瓷心头微惊,指尖在袖中攥得更紧。
“十年前那晚,老奴带着双胞胎从密道逃出来,”林忠的声音沙哑如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
“躲在乱葬岗的破庙里,大小姐林安被追兵砍中了腿,血流不止,小少爷林宁吓得直哭。老奴出去找药,回来时……”
他猛地顿住,指节攥得发白:“只见大小姐倒在门槛上,手里攥着半块玉佩,小少爷趴在她身上,后背中了一箭,箭羽上……刻着朵雪莲。”
“那密信呢?”她问。
“在大小姐身上。”林忠的手攥成拳,指节发白。
“当年林家发现有人私通外敌,密信就是证据,老爷特意刻在‘安’字玉佩里,说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
“可我翻遍了大小姐的尸身,都没找到……后来才知道,是被张启山拿走了,他当时也在林家,只是躲在暗处。”
谢瓷忽然明白,那些死者并非简单的生辰祭品。
卖花女柳七娘的父亲,当年是负责押送林家尸身去乱葬岗的差役,必然见过埋尸的忠仆。
绣娘张三娘的叔叔,是给张启山送药的郎中,或许知道些内情。
李若薇的父亲,正是十年前金明殿密会的记录官,手里一定有当年的卷宗。
他们都是当年事件的知情者,凶手杀他们,是为了逼问密信的下落。
难怪宴会上李大人的神情不对。
“那赵四……”
“他是雪莲卫的旧部,”林忠的声音发颤,像被风吹动的残烛。
“当年被砍断了腿,侥幸没死,藏在京郊的破庙里。我们找了十年,才查到这些人的踪迹,本想慢慢逼问。”
“可赵四性子急,说再等下去,恐怕连最后一点线索都没了,竟用了童谣杀人的法子……”
正说着,外面忽然传来铁器碰撞的声音,“哐当”一声,像是刀砍在门板上。
林忠脸色一变,抓起墙角的铁拐,铁拐的底端包着铁皮,显然是用来防身的:“是他们来了!”
谢瓷掀开窗帘一角,见巷口涌进十几个黑衣人,蒙面执刀,动作利落如猎豹,脚踩在青石板上悄无声息。
为首的那人腰间佩着柄剑,剑柄在阳光下闪着冷光。鲨鱼皮剑鞘,银线缠柄,末端刻着朵雪莲,正是纪衡那柄名为“青锋”的佩剑!
“纪衡?”谢瓷失声,指尖冰凉。
林忠却冷笑,笑声里带着刻骨的恨意:“不是他,是‘青锋卫’的人!当年灭我林家的刽子手,就戴着这面具,用的就是这种剑!”
黑衣人已踹开大门,木屑飞溅中,刀锋直逼林忠。谢瓷将林忠护在身后,摸出袖中的银针,指尖微颤。
却见为首的黑衣人忽然摘下面罩,露出张与纪衡有七分相似的脸,只是眉宇间多了道刀疤,从眼角延伸到下颌,像条狰狞的蛇。
“谢姑娘,别来无恙。”那人的声音带着金属般的冷硬,像是被砂纸磨过,“奉纪大人令,前来取林忠的性命。”
“纪大人?”谢瓷心头剧震,像被冰水浇透,“哪个纪大人?”
“自然是当朝京兆尹,纪衡。”刀疤脸举起青锋剑,剑尖直指林忠,寒光映着他眼底的狞笑,“他当年可是亲手砍下林安大小姐的头颅,挂在城门上示众,如今斩草除根,有何不妥?”
林忠猛地挣脱谢瓷,抓起铁拐朝刀疤脸砸去,拐杖带起风声:“狗贼!我杀了你!”
刀锋与铁拐碰撞,火星四溅,映亮了两人狰狞的脸。
谢瓷看着那柄熟悉的青锋剑,忽然想起纪衡手腕上的旧伤,也是月牙形,只是淡得多。
想起他看到雪莲标记时的异样,眼神会骤然变冷。想起他每次提到十年前旧案时的沉默,像有什么难言之隐。难道他真的是当年的刽子手?
可那日在莲湖,他眼底的锐气分明带着正气。查案时的缜密,对死者的悲悯,也不像奸佞之辈。
混乱中,谢瓷忽然看到刀疤脸腰间的玉佩,羊脂白玉,刻着缠枝莲纹,与纪衡常戴的那块纹路相同,只是右下角缺了个角,像是被人硬生生掰掉的。
她忽然明白过来,厉声喝道:“你是纪衡的孪生兄弟,纪凛!”
刀疤脸的动作猛地一顿,像被施了定身咒。
就在这时,巷口传来急促的马蹄声,纪衡的声音穿透人群,带着怒意:“纪凛,你还敢现身!”
纪衡策马冲来,玄色衣袍在风中猎猎作响,手中青锋剑出鞘,寒光直逼刀疤脸。
两柄一模一样的剑在空中相撞,发出刺耳的铮鸣,火星溅落在地上,烫出一个个小黑点。
纪凛冷笑:“兄长何必装模作样?当年你为了前程,亲手斩了林家满门,换来了京兆尹的位置,如今倒来管我的闲事?”
“闭嘴!”纪衡的剑招愈发凌厉,剑光如网,将纪凛罩在其中,“当年之事另有隐情!”
谢瓷看着缠斗的两人,忽然想起林忠说的“青锋饮血时,雪莲花开日”。
原来“青锋”不是指剑,是指纪家兄弟;“雪莲花开”,是林家双胞胎尚在人世的暗号。
而此刻,乱葬岗的方向忽然飘来一阵笛声,调子凄婉,正是那首“红绣鞋”的童谣。
“红绣鞋,白绫带,一步一摇上坟台……”纪凛听到笛声,脸色骤变,虚晃一招后策马而逃,马蹄扬起的尘土迷了人的眼。
纪衡想追,却被谢瓷拦住。
“当年的事,你到底隐瞒了什么?”谢瓷的声音带着颤抖,指尖冰凉得像块冰。
“纪凛说的是不是真的?你真的……杀了林安?”
纪衡望着纪凛消失的方向,胸口剧烈起伏,玄色衣袍下的脊背绷得紧紧的。
良久才开口,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十年前那晚,我确实在林家,但我没杀任何人。纪凛……是我被掉包的孪生弟弟,当年出生时被人换走,他被当年的真凶收养,成了替罪羊的刀。”
他抬手解开衣襟,露出左胸的疤痕,形状与林家玉佩的缺口严丝合缝,像是用玉佩硬生生划出来的:“这是林安大小姐用簪子划的,她把密信藏在了我贴身的衣襟里,说只有这样才安全,让我活下去……报仇。”
谢瓷怔住,看着他胸口的疤痕,忽然明白那些童谣杀人案的真相。
纪衡一直在暗中追查真凶,纪凛却在替真凶灭口,而雪莲卫的残余势力,正借着童谣的幌子,逼纪衡亮出当年的秘密,逼他与纪凛正面对决。
乱葬岗的笛声还在继续,这次却多了个清亮的童声,跟着笛声唱道:“青锋断,雪莲绽,绽到云开见日还……”
纪衡握紧手中的剑,望向笛声传来的方向,眸色深沉如寒潭:“他们来了。”
谢瓷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乱葬岗的土坡上,站着两个身着白衣的少年少女,生得极为漂亮,身形单薄,却像两株在寒风里坚忍的白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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