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眉眼间竟有几分像林家主母。风吹起他们的衣袍,露出腰间的玉佩。
正是那枚刻着“宁”字的另一半。
林安和林宁,根本没死。
这场由童谣掀起的血雨腥风,终于要在十年后的乱葬岗,迎来真正的对决。
而谢瓷看着身旁的纪衡,忽然觉得掌心的银针烫得惊人。她早已不是旁观者,而是这盘棋局里,最关键的那颗棋。
乱葬岗的风裹着纸钱灰,扑在人脸上像细针在扎。
谢瓷跟着纪衡往土坡上走,脚下的路坑洼不平,腐叶下藏着不少枯骨,踩上去发出“咔嚓”的轻响,脆得像冻裂的冰,听得人牙酸。
远处的荒坟堆里,几株野菊开得正盛,金黄的花瓣沾着泥,倒像是溅了血的纸钱。
土坡顶端站着那对白衣少年少女,身形单薄得像随时会被风吹走,却又像两株在寒风里深深扎根的雪莲,脊背挺得笔直。
见纪衡走近,少女忽然抬手,将一枚玉佩抛了过来。
玉佩在空中划过道弧线,谢瓷伸手去接,却被纪衡抢先一步握在掌心。
正是那枚刻着“安”字的半块,与他怀中的“宁”字玉佩严丝合缝,接缝处的雪莲纹终于连成完整的一朵,花瓣上的纹路在阳光下清晰可见,像流着十年未干的血。
“纪大人十年保管,辛苦了。”少女的声音清凌凌的,像山涧冰泉流过石缝。
却带着不属于她年纪的冷意,眼尾微微上挑,像淬了冰的刀。
“只是不知,我姐姐当年藏在你身上的密信,还在吗?”
纪衡摊开手心,那对拼合的玉佩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玉质虽普通,此刻却重逾千斤。
“密信我藏在安全的地方,”他的声音低沉,像被风磨过的古石,“当年追杀你们的人,今日也会来,做好准备。”
“我们知道。”少年开口了,声音比少女沉些,带着未变声的沙哑,目光扫过纪衡身后的谢瓷,带着审视,像在判断敌友,“她是谁?”
“谢瓷,查案的。”谢瓷直视着他的眼睛,那双眼睛很亮,却藏着与年龄不符的疲惫。
“我知道你们不是凶手,赵四的死,张府的纸鸢,都是为了引纪凛出来,对吗?你们需要纪衡手里的密信,也需要一个能揭穿真相的契机。”
少女忽然笑了,嘴角弯起个好看的弧度,笑意却没到眼底,像结了冰的湖面:“谢姑娘倒是聪明。可惜聪明人死得快——你看那片槐树林。”
众人转头望去,只见西侧的槐树林里,影影绰绰站着不少人,黑衣蒙面,腰间都佩着与纪凛相似的弯刀,刀鞘上的银饰在叶隙间闪着冷光,正是青锋卫的人。
而东侧的土沟里,也藏着些身影,颈间隐约露出月牙形的疤痕,被风吹起的衣襟下,能看到锈迹斑斑的兵器,是雪莲卫的旧部。
三方势力,呈鼎足之势,将小小的土坡围在中间,空气里弥漫着剑拔弩张的气息,连风都屏住了呼吸。
“纪凛带了青锋卫主力,至少有三十人,”纪衡低声对谢瓷道,目光飞快扫过两侧。
“雪莲卫的人看着不多,怕是撑不住。”他忽然解下腰间的青锋剑,塞到谢瓷手里,剑柄的银线硌着掌心,带着他的体温,“这剑能断金裂石,剑鞘里藏着三枚短匕,你护好自己,别乱跑。”
谢瓷握住剑柄,冰凉的触感顺着掌心蔓延开,剑柄末端的雪莲纹贴着虎口,像枚印章。
她虽不懂剑法,却能感觉到剑身在微微震颤,像是蓄着股凌厉的气,急于出鞘饮血。“那你呢?”
“我去会会纪凛。”纪衡的目光落在槐树林深处。
那里有个骑马的身影,玄色衣袍在风里翻动,帽檐压得很低,却能看出身形与他极像:“他要的不是密信,是我的命,还有林家那对孩子的命。”
话音刚落,槐树林里传来一声呼哨,尖锐得像鹰唳。
纪凛策马而出,身后的青锋卫如潮水般涌来,弯刀在阳光下闪着嗜血的光,马蹄踏过荒草,惊起一片飞虫。
“纪衡,别来无恙!”他勒住马缰,居高临下地看着土坡上的人,嘴角噙着抹狞笑,“把密信交出来,我让你死得痛快点,也算全了兄弟情分。”
“密信在我身上。”少女忽然向前一步,白衣在血红色的土坡上格外刺眼,像雪落在血里,“有本事,就来拿。”
纪凛的目光落在她脸上,忽然笑了,笑声里带着毫不掩饰的残忍:“林安?当年被我一箭射穿后背,滚在乱葬岗的泥里,居然还活着?倒是命硬。”
他抬手摸了摸耳际,那里有道浅浅的疤痕,“你射我的这一箭,我可记了十年。”
“托你的福,”林安的指尖扣着枚银针,针尖闪着幽光,正是谢瓷常用的那种,“这十年我日日练箭,从拉不动弓到能百步穿杨,就是为了亲手射穿你的心,看看是不是黑的。”
话音未落,一支白羽箭破空而来,带着风声直逼纪凛面门。
纪凛侧身避过,箭簇擦着他的耳际钉进树干,箭尾还在嗡嗡震颤,羽毛上沾着的泥土簌簌落下。
“果然是林家的女儿,性子够烈。”他拔出腰间弯刀,刀身映出他扭曲的脸,“既然你们不肯交密信,那就别怪我……”
“等等!”谢瓷忽然开口,声音清亮,像敲在冰上的玉,“你杀了柳七娘、张三娘和李若薇,以为能瞒天过海?”
“可柳七娘的花篮里藏着块青锋卫的令牌,上面刻着你的编号‘凛’。张三娘的绣线里缠着你的发丝,黑中带灰,与你鬓角的发色一致。李若薇的胭脂里混着你的血,那胭脂是西域贡品,只有你去年从边关带回来过。这些,足够定你的罪了。”
纪凛的脸色微变,握着刀柄的手紧了紧。
他没想到这个看似柔弱的女子,竟藏着这么多证据,像只蛰伏的猫,不动声色地收集着他的罪证。
谢瓷却没停,目光扫过青锋卫的队伍,声音愈发响亮:“你以为用童谣杀人就能嫁祸给雪莲卫?可赵四死前唱的最后一句童谣,是你教的吧?‘珍珠摇,玉阶高’,指的是李尚书金明殿的玉阶,而你当年,正是金明殿的侍卫统领!你对那里的每一寸台阶都了如指掌,杀李若薇,不仅是为了灭口,更是为了销毁当年密会的记录!”
这些都是她方才在路上想通的。
纪凛十年前在金明殿当值,对当年的密会了如指掌,他杀李若薇,是为了斩草除根,却没想到自己的习惯成了破绽。
他总爱在耳后抹那西域胭脂,说是能提神,却不知胭脂的粉末沾在指尖,混进了李若薇的妆盒。
纪凛的眼神冷得像冰,刀锋指向谢瓷:“一个小丫头片子,也敢在这里搬弄是非,找死!”
“是不是搬弄是非,等巡捕房的人来了便知。”谢瓷扬了扬手,远处传来急促的马蹄声,烟尘滚滚,正是她让护卫去报的官。
“纪大人早已让人把你私通外敌的证据送到了大理寺,包括你与落雪关守将的密信,还有你十年前在金明殿当值的记录。你以为凭青锋卫这点人,能护得住你?”
纪凛猛地看向纪衡,见他嘴角噙着抹淡淡的笑意,眼神平静得像深潭,忽然明白过来。
自己从一开始就落入了圈套。纪衡故意让谢瓷查案,让她接触那些看似无关的线索,就是为了让她搜集证据,引自己现身,好将青锋卫一网打尽。
“好,好得很!”纪凛怒极反笑,弯刀指向纪衡,刀身在阳光下划出道寒光,“既然如此,那就同归于尽!我不好过,你们谁也别想活!”
他策马冲来,弯刀带着风声劈向纪衡,刀风扫过土坡,卷起一片尘土。
纪衡赤手空拳,却身形敏捷如豹,侧身避开的同时,一掌拍在马腹上。
那匹骏马痛嘶一声,前蹄扬起,将纪凛掀了下来,重重摔在地上,溅起一片泥。
青锋卫见状,纷纷拔刀上前,喊杀声震得荒坟都在发抖。
雪莲卫的人也冲了出来,锈迹斑斑的长剑对上锋利的弯刀,瞬间缠斗在一起。
刀光剑影中,不时有人惨叫着倒下,鲜血染红了乱葬岗的黄土,与十年前的血迹混在一起,分不清新旧,只留下刺鼻的腥气。
谢瓷护着林安和林宁退到土坡后,那里有块巨大的墓碑,不知是谁的,碑上的字早已被风雨侵蚀得模糊不清。
她手中的青锋剑虽未出鞘,却震慑住了几个想偷袭的青锋卫,他们见这女子握着纪衡的佩剑,以为是高手,不敢贸然上前。
她看着纪衡在人群中穿梭,掌风凌厉,每一招都直指要害,却不伤人性命。
他是想活捉纪凛,问出幕后主使,那个藏在十年前旧案背后的黑手。
可纪凛显然不想束手就擒。
他从地上爬起来,嘴角沾着血,忽然从怀中掏出个信号弹,火石擦过铁片,“噌”地燃起火星,点燃了引线。
一道红光直冲云霄,在湛蓝的天幕上炸开,像朵血花。“援军马上就到,你们谁也跑不了!”
谢瓷的心沉了下去。她没想到纪凛还藏着后手,这乱葬岗荒无人烟,他的援军从何而来?难道早就布好了局?
就在这时,林忠带着几个雪莲卫的老卒冲了过来,每个人手里都握着柄锈迹斑斑的长剑,有的剑刃都缺了口,却依旧被磨得发亮。
“大小姐,小少爷,我们护着你们冲出去!”林忠的跛脚在土坡上踉跄,却依旧把两个孩子护在身后,铁拐横在身前,像面盾牌。
“往哪冲?”纪凛狞笑着,一把抓住个雪莲卫的头发,将刀架在他脖子上。
刀刃已割破皮肤,渗出血珠:“这乱葬岗四周早已埋了炸药,只要我一声令下,这里所有人都得变成碎骨,陪这些孤魂野鬼作伴!”
众人脸色骤变。
谢瓷低头看向脚下的土地,果然隐约能看到些新翻的泥土痕迹,与周围的陈土颜色不同,还能闻到淡淡的硝石味。
纪衡忽然停下手,目光如炬,直刺纪凛:“你不敢。”
“我有什么不敢?”纪凛的刀又压进几分,那雪莲卫痛得闷哼,“当年林家满门都能死,多你们几个又何妨?我这条命本就是捡来的,大不了同归于尽!”
“因为密信不在林安身上,也不在我身上。”纪衡的声音平静,像在说一件寻常事,却带着千钧之力,“在当今圣上的龙椅底下。”
这话像道惊雷,炸得所有人都愣住了,连风都停了。
纪凛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像被抽走了所有血色:“你……你胡说!圣上怎么可能……”
“我没胡说。”纪衡缓缓道,目光扫过青锋卫,像是在看一群跳梁小丑。
“当年林家发现圣上与外敌私通,用边关要塞换粮草,密信就是证据,写在丝绢上,封在蜡丸里。”
“林安把密信藏在我的衣领里,我潜入皇宫想呈给太后,却被发现,情急之下只能把密信藏在龙椅底下。这十年,我一直在等一个机会,把它取出来,让天下人看看所谓的明君,到底是什么货色!”
一国皇帝却干出如此行径。
谢瓷恍然大悟。难怪纪凛迟迟不敢对纪衡下手,难怪他执着于寻找密信。
他怕的不是纪衡,是密信曝光后,自己和幕后主使会万劫不复,连圣上都保不住他们。
纪凛的手开始发抖,弯刀“哐当”落地,他踉跄后退,指着纪衡,嘴唇哆嗦着:“你……你疯了!那是欺君之罪,要诛连九族的!”
“我早已无族可诛。”纪衡的声音低沉,带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十年前,我眼睁睁看着林家满门被屠,看着这对孩子流落在外,看着你助纣为虐,我就没打算活着全身而退。”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銮铃声,清脆得像玉珠相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众人抬头,只见一队禁军簇拥着顶明黄色的轿子而来,轿帘绣着凤凰,在荒坟堆里格外醒目。
轿帘掀开,露出张苍老却威严的脸,鬓边的银丝一丝不苟,正是太后。
“哀家在轿里听得真切,”太后的声音带着怒意,像落在冰上的重锤,“纪凛私通外敌,残害忠良,还敢在乱葬岗设伏,当真是无法无天!来人,把这些反贼都拿下!”
禁军上前,甲胄碰撞声整齐划一,青锋卫见状,纷纷扔下兵器投降,他们虽听纪凛的命令,却不敢对抗太后的仪仗。
纪凛瘫在地上,像条死狗,眼神涣散,嘴里喃喃着:“完了……都完了……”
林安和林宁走到太后面前,跪地磕头,膝盖撞在碎石上,发出沉闷的响:“求太后为林家做主!为边关死难的将士做主!”
“好孩子,起来吧。”太后扶起他们,眼中带着怜悯,“密信哀家已经拿到了,昨夜纪衡让人呈上来的,比你说的还藏得深,在龙椅的暗格里。”
她转向禁军统领,声音冷厉:“当年参与此事的人,一个都不会放过,包括宫里的蛀虫,边关的叛徒,哀家要让他们血债血偿!”
风停了,乱葬岗的纸钱灰落在地上,不再飘动,像终于安息。
谢瓷望着被禁军押走的纪凛,忽然觉得这场以童谣开始的杀戮,终于在阳光下露出了真相。
所谓的复仇,不过是权力斗争的棋子;所谓的童谣,不过是弱者对抗强权的呐喊,用最诡异的方式,诉说着最沉重的冤屈。
纪衡走到她身边,接过青锋剑,剑鞘上的雪莲在夕阳下泛着微光。
“多谢。”
谢瓷笑了,眼角眉梢都带着释然,像雨后初晴的天空:“该说谢谢的是我。若不是这案子,我还不知道京城的太平底下,藏着这么多故事,这么多……不得已。”
远处,林安和林宁正在给一座新坟立碑,碑是临时找的石板,粗糙的石面上没有名字,只刻着朵雪莲,花瓣歪歪扭扭,像是孩子的笔迹。
林忠在一旁烧着纸钱,火光映着他的皱纹,嘴里哼着首古老的歌谣,调子温和,不再是那诡异的童谣,倒像是哄孩子入睡的摇篮曲。
纪衡望着那座坟,轻声道:“是林安的衣冠冢。当年她为了让我带着密信逃走,自己引开了追兵,中了三箭,掉进了乱葬岗的枯井里,其实……早就不在了。”
谢瓷一怔,看向那个白衣少女,她正弯腰给坟头培土,动作轻柔得像在呵护什么珍宝。
“现在的林安,是林宁扮的。”纪衡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亡魂,“他怕自己撑不下去,只能男扮女装,既当姐姐,又当弟弟,学着姐姐的样子说话,模仿姐姐的笔迹,这十年……很苦。”
谢瓷看着那个单薄的白衣身影,忽然明白了。
那些童谣里的狠厉,那些对峙时的坚强,那些射箭时的决绝,不过是个少年为了活下去,为了给姐姐报仇,硬撑出来的铠甲。
他的肩膀还没长开,声音还带着稚气,却要扛起十年的仇恨,像株在石缝里生长的雪莲,拼尽全力也要向阳而生。
她静静地看着他,在心里轻叹了一下,还是个孩子啊。
夕阳西下,将乱葬岗的影子拉得很长,坟堆像一个个沉默的惊叹号。
谢瓷转身往回走,纪衡跟在她身后,青锋剑偶尔碰撞到玉佩,发出清脆的响声,叮铃铃的,像是在为这段终于落幕的往事,轻轻画上句点。
至于那些尚未查明的细节,比如柳七娘父亲的具体角色,张三娘叔叔的最终去向,或许已不再重要。
重要的是,风终于吹散了童谣里的血腥气,那些被冤屈的灵魂得以安息,而京城的月光,总算能清清白白地照在每一条街道上,照在每一个等待黎明的人身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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