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月轩内一片沉寂,唯有雨打芭蕉,声声入耳。池面映着廊下昏黄的灯笼,漾开破碎的光影。倒座房门窗紧闭,浓重的漆味混着雨夜的湿寒,在院中弥漫不散。
“钟小姐,”亓官沂目光扫过四周,最终落回钟安宁身上,语气沉静却自带威压,“除倒座房外,栖月轩内还有何处较为僻静,且这几日少有人至?譬如堆放杂物的耳房,又或……存放账册、贵重物件的处所?”他尾音微微上扬,意有所指。一个迎宾婢女,带着宴席糕点的碎屑,出现在小姐院落附近,本身便非同寻常。
钟安宁已镇定许多,略一思索便答:“杂物耳房就在倒座房隔壁,也锁着。贵重物品……我的小库房钥匙只有我与贴身嬷嬷有。倒是……账房!”她忽然想起,“栖月轩的账房就在暖阁东侧小厢房,离倒座房不远。府中大账在父亲处,各院另设小账房记录日常用度。管事每日会将一些对牌、散碎银两,或是……主子们赏下的点心果子暂存此处,待次日分派。”
“兰漪死于割喉,第一刀浅乱如蚯蚓爬行,显是凶手初犯时犹豫惶恐所致。但第二刀深狠利落,绝非生手可为。”祝祈佑拧眉道,“莫非有两位凶犯?”
“兰漪只是个普通丫头。何至于需要两人动手杀害?”钟安宁疑惑不解。
“问得在理。”沈崎唇角微扬,“兰漪出身贫寒,无财无势,唯一可能,便是她撞见了不该见的事,遭人灭口。”
“兰漪平日会偷偷去账房取食吗?”江懿郗问道。
“她并非栖月轩的丫鬟,平日少见。但这几日倒座房刷漆,她偶尔会替别的丫头来倒潲水。”钟安宁凝神回忆,“对了,上月栖月发放月钱时,她正巧来倒潲水,我看她年纪小,衣衫单薄,便顺手抓了一把零钱给她……”
沈崎举步走向账房,一股刺鼻漆味扑面而来,江懿郗不禁蹙眉掩鼻。账房紧邻倒座房,仅一层,陈设简洁,唯有一位账房管事于古在内值夜。原本昏昏欲睡的他见小姐亲临,忙驱散倦意起身行礼。
“府中出了命案,这两位公子前来查问,你需如实配合。”钟安宁吩咐完毕,似是难以忍受这股气味,在侍女陪同下匆匆往寝室去了,只留两人在此问话。
于古瞥见沈、江二人腰间的折桂令,顿时面无人色,瞪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战战兢兢地坐下。
“接下来所问,需据实以告。”沈崎面无波澜。江懿郗则命人取来纸笔,从容记录。
“可认识一名叫兰漪的婢女?”
“认、认识……”于古听到这名字,眼神立刻闪烁躲避,神色极不自然。
“仅是认识?反应如此之大,你与她可有私情?”沈崎眉梢微挑,带了几分探究的兴味。
“她…她…求二位公子千万别声张,否则我们都得丢了差事……兰漪家里还有病人,光靠她哥哥实在艰难……”于古低头哀声恳求。
“她不会再丢差事,也无须再为家人忧心了。”江懿郗语气平静无波,“方才钟小姐已言明府中出了命案,你就不想知道死者是谁么?很遗憾告知,死者正是兰漪。”
“什么?不可能!你们定然是在骗我!宴席结束时兰漪还来见过我!这才过了半个多时辰,她怎会……怎会就死了?”于古瞪大双眼,难以置信,泪水瞬间涌出。这噩耗如同晴天霹雳,在他脑中轰然炸开。
“你是说,宴席结束后,兰漪来找过你?”沈崎凝视着他,目光中带了一丝怜悯——这般场景他见过太多,却次次仍觉心头发涩。今日似乎有些异样,于古虽哭得悲切,却并无多少惊诧之色。仅是直觉,沈崎暂未深究。
“是,她来找过我,我还偷偷塞了块糕点给她。当时不该我值夜,听见子良过来,我便让她赶紧离开,自行进去歇了。”
“子良此刻何在?”江懿郗搁下笔,该问的已大致问完。
“我不晓得……此刻他本该在此,却不见人影,许是去西偏院了吧。”于古依旧低着头,显得有些心神恍惚。
“最后,你叫什么名字?”
“于古。”
另一厢,钟举人引着楚与和来到兰漪所居的西偏院。屋内灯火已熄,内管家唤起了平日与兰漪交好的婢女元月,带至楚与和面前。
元月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小丫鬟,与兰漪同岁,没有兰漪那般讨喜的容貌,唯有一双眼睛尚算清亮。此刻被从被窝中拉起,她原有些不满,但听闻涉及命案,也不禁害怕起来,低着头不敢看楚与和。
“姑娘,听闻府中唯你与兰漪最为交好,是么?”
“嗯。”元月怯生生地点头。
“可知府中有人离奇身故?”
“刚…刚听内管家提了。”
“可知死者正是兰漪?”
“什么?”元月惊恐地瞪大布满血丝的双眼,慌忙捂嘴,竭力抑制住恐惧与悲伤,“兰漪她……怎么会?”
“今日宴席结束后,她可曾来找过你?”
“不曾……但她应是去栖月轩了。”元月声音仍止不住地颤抖,显然还未从噩耗中回神,“她近来与那边的账房管事于古走得近,那人时常会给她些糕点。”
言至此,元月像是忽然想起什么,抹了把泪,抬头直视楚与和:“大人,请您告诉我,杀害兰漪的是不是就是于古!”
楚与和微微蹙眉:“为何认定是他?”
“兰漪最初向我提起他时,我便知她动了心。于古年长她几岁,看着稳重,模样也周正。可我向来厌他,说不出缘由,就是无端地不喜。后来兰漪同他越发亲近,我总有不祥之感……岂料!果然……”话语被哽咽打断。
楚与和未置可否,只是静静立于伞下,任雨声淅沥,陷入沉思。
喻卿舟默然前行,心中仍在琢磨亓官沂方才的举动。
他执伞的手腕纤细白皙,在夜色中皎然生辉。无论从何种角度望去,其身姿仪态皆堪称完美。自亓官沂的角度看去,喻卿舟墨色发丝被微风拂乱几分,反倒生出一种随性之美。他较亓官沂矮上一头,披风裹身,更显纤弱不胜衣。
这一双无可挑剔的明眸,配上眼角那枚恰到好处的泪痣,真真是造化钟神秀。长睫浓密,如帘幕半掩,遮不住眸中深邃万象,几乎将正专注端详其容貌的亓官沂沦陷其中。
这副容貌,当真……摄人心魄。与江懿郗那种冷玉雕琢般的清峭截然不同。
“还未请教喻公子的表字。”亓官沂收回目光,淡然开口。
喻卿舟正自出神,被这突然一问拉回现实,温声答:“在下表字清愿。”
“镜臣。”亓官沂亦报上己字。
“君子不镜于水而镜于人。镜于水,见面之容;镜于人,则知吉与凶。”喻卿舟垂眸沉吟,腕间一枚玉镯自袖口微露,“以‘镜臣’为名,想必是令人可知‘吉与凶’的良臣。”
“久闻喻公子博通经籍,果然名不虚传。”亓官沂侧首,唇角微扬。
“大人过誉,在下才疏学浅,实在当不起如此盛赞。”喻卿舟轻声咳嗽,气息微促。
昏蒙雨帘之下,喻卿舟周身氤氲的清苦药香,混着雨中青草的湿涩气息,无声无息地镌刻于亓官沂对阙都的记忆深处。
二人终寻至一处带血的草地。其上脚印杂沓,嫩草早已枯萎,显是钟府仆役常抄此近路,踩踏所致。雨水虽冲淡了血迹,仍可辨出呈细密点状、扇形喷溅之态。另有几个印痕较深的脚印,应是新近所留。
喻卿舟俯身拈起一撮泥土,置于鼻下轻嗅:“此处的土气与兰漪甲缝中的一致,此处当为第一现场。”
“兰漪忙罢未归西偏院,反至栖月轩。虽曾来此帮工,终非此间之人,为何来此?”亓官沂凝思道。
“因她与此处账房管事于古有私。”刚从账房赶回的沈崎接话道。
“与兰漪交好的婢女元月,一口咬定是于古杀害了兰漪。”自西偏院寻迹而来的楚与和亦至。
“若真是于古杀害兰漪,或可考虑过失杀人之可能。”沈崎道。
“如此便可解释第一道伤口何以犹豫惶惑。”喻卿舟轻声道,“于古对兰漪心存愧疚。”
“我与此人谈过,初入内时他便神色惶惶,我原以为是见我与盛宁所致。”沈崎回忆道,“但其种种行径,皆显其胆小怯懦,缺乏主见。然我记得,他提及一人时,神色明显缓和。容我想想……似是叫……子良。盛宁已去西偏院询查此人。”
江懿郗径直往西偏院行去,途中忽对子良心生疑窦。想起喻卿舟初步验尸所示,兰漪颈脉被割,血必喷溅,凶犯无论如何都会沾染血迹。忽闻身后脚步轻响,他猛一回头,见是祝祈佑,方松了口气。
“清泉,暖阁那边可还有线索?”
“并无。现场经雨,又非第一现场,纵使凶犯再是不慎,也难以留下痕迹。”祝祈佑摇头,“但喻公子验尸时说过,兰漪颈脉被割,凶犯衣上必沾血渍。为彻底脱嫌,其必定更换衣物,原有血衣非焚即埋。”
“焚衣必有烟,易引人注目。”江懿郗沉吟,“故而,凶犯可能选择掩埋。但钟府地土皆经精心打理,掘坑费时,久离亦惹人疑。”
二人边走边谈,途经一處莲花池。
江懿郗蓦然想起什么:“钟府上下水池水井数十处,凶犯大可将血衣弃于任一水中。届时,纵使调动全天宪司加之地方官差,亦难迅速寻获。”
“凶犯极可能协同作案。一人受询时,另一人弃衣,配合可谓天衣无缝。官员必询第二人,纵使不问,受询者亦会主动提及,引官员生疑,再指一与弃衣处相反之方位,便可将来回奔波的宆法官们耍弄于股掌。”江懿郗神色愈紧,“故而,藏匿血衣者,此刻正在栖月轩。”
他握住腰间一枚温润羊脂玉蝉,片刻后,栖月轩处的沈崎便收得讯息。
“凶犯正在栖月轩,有劳诸位分头细寻。”
旁侧的祝祈佑看得分明,低声言道:“玉蝉传音?此法虽便捷,然闻说此物以蛊虫为媒,与宿主心血相连。玉蝉若损,宿主怕是……”他语带深意,未尽之语乃是巨大的风险。
江懿郗面色淡然,指尖仍护着那枚玉蝉:“无妨。它碎之日,大抵亦是我命尽之时。这蛊虫,本就是终身之枷锁。”语声平静,却透着一丝决然。
钟安宁离了账房便回寝院重整妆容。十七岁的她虽非绝色,却也端庄秀丽。镜中眉目经胭脂点缀,透出几分娇媚。
在今夜之前,她尚未遇得心仪之人。
她歪头思忖着,侍女询问用何饰品,她忽想起年初外公所赠那支“血吻棠”因过于贵重一直舍不得佩戴,便轻声命侍女去取。胡思乱想间,只见侍女神色仓皇地奔回跪地。
“发簪呢?”她心下一沉。
“回小姐……奴婢各处寻遍了,都……没有!”侍女带着哭腔。谁不知那簪子价值连城,便是她们这些伺候人一辈子的银钱也赔不起!
钟安宁也慌了神。那支簪子是钟举人豪掷千金所购,若真遗失,几乎抵得上她父亲常年海上奔波一年的辛苦所得。她再顾不得大雨,匆忙出门去寻钟举人。
“公翁——”
钟举人闻声回头:“乖宝儿,何事如此惊慌?”他身侧的喻卿舟亦转头望向神色仓皇的钟安宁。
“盛宁方才传讯,凶犯有极大可能正在栖月轩藏匿血衣,暂勿离开。”沈崎拦住众人,“盛宁推测,兰漪的解佩郎于古亦为凶犯之一,或为误杀。”
“钟举人方才告知,栖月轩有一处荒废之地,本欲改建鱼池,现今仍空置。”祝祈佑回想道。
“公翁!您为安宁买的血吻棠不见了!”
“不见了?”钟举人神色亦忍不住慌乱。自家府内才出了人命,又遭贼入,失物更是价值千金,他此刻心烦意乱至极。
“血吻棠?”喻卿舟疑道,“是……”
“血吻棠乃前朝名妓崔潋湲遗物。赤金为枝,红宝雕琢成带露海棠。传闻海棠花蕊内藏三枚毒针,崔潋湲便是以此簪刺杀大将军宋弢钺。”钟安宁抢先答道,语速急切。
“公翁,发簪丢了,钟府这般大,从何找起?若被有心人携出府去,岂非……永无寻回之日了?”她语带哭腔。
“我想钟举人不必再寻了。”亓官沂手持一乌木盒走来,“今夜杀害兰漪之凶犯,天宪司已缉拿。钟举人无需忧心。至于钟小姐的血吻棠,”他递过木盒,“正是此凶犯所窃,尚未得及变卖。”
钟安宁激动地接过乌木盒,指尖微颤地打开。见那支流光溢彩的血吻棠安然卧于丝绒之上,悬着的心终于落下,长长舒了口气:“谢天谢地!多谢诸位公子!”她将盒子紧紧抱在胸前。
钟举人脸上焦虑未褪,看看孙女,又望望神色凝重的亓官沂等人,声音带着急切与困惑:“物归原主实乃万幸!可……诸位大人,这……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杀害兰漪的凶犯,还有这偷簪的贼人,究竟是何人?又是如何做到的?”他的目光在亓官沂、沈崎等人面上一一扫过,渴求一个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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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潋湲(cuī liàn yuán)
宋弢钺(sòng tāo yu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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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 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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