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制造这等精密的杀人机关,非近距离接触现场不可。”亓官沂斩钉截铁,“立刻交叉筛查周正清、朱四海、薛冕之三人雇佣过的所有机关安保师名单,找出那个在三份名录上都留下名字的人。”
赵鸣筝抬头问道:“镜臣,会不会是团伙作案?一个人完成这些,难度未免太大了些。”
沈崎摇头,语速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微乎其微。从手法中流露出的那种近乎病态的掌控欲和布局的精巧来看,凶手极度自负。这类人格深处,刻着孤僻与乖戾,难以容忍他人染指自己的‘杰作’,日常沟通尚且困难,遑论合作。”他稍作停顿,继续勾勒,“男性,年约四十至四十五岁,身高中等,体貌无明显特征。”
亓官沂补充道:“况且,周正清、朱四海、薛冕之,哪个不是生性多疑、老奸巨猾之辈?要想赢得他们的信任,深入核心禁地,此人外表必定极具欺骗性,一派无可挑剔的体面表象。”
“正是如此,”沈崎颔首,指尖无意识地在空中勾勒着匠人专注的姿态,“想象一下:常年戴着纤尘不染的工匠手套,每一片指甲都修剪得如同尺量。言谈举止谦和儒雅,透着匠人特有的沉静与专注——唯有这般‘机关大师’的风范,才能撬开那些权贵层层设防的心门,引狼入室而不自知。”
纸页翻动的沙沙声停下。赵鸣筝的指尖在摊开的名册上游移片刻,最终重重一点:“司徒铭。就是他。”
沈崎眼神陡然锐利:“司徒铭……果然是司徒家的人。”他语气沉重,带着洞悉过往的沧桑,“在司徒令身败名裂之前,曾经显赫一时的‘司徒’二字,就是机关术的金字招牌。江湖各大门派的禁地,朝廷深宫秘库的要枢,十之**,皆出自司徒一门之手。只是如今……”他未尽之意,化为一声轻叹。
“司徒令?”赵鸣筝敏锐地捕捉到这个名字,“就是妙音宗那桩惊天冤案里作伪证的仵作?那案子……距今有多久了?”
沈崎的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声音低沉下来:“很久了……掐指算来,怕是已有二十余载。那时南朝刚亡,晟朝初立,天下尚未承平……”
那是整整二十一年前。
新生的晟朝刚刚从战火硝烟中挣扎出来,国祚未稳,疆域未统,各地仍是暗流涌动。在阙都治下的扶桑县,仵作司徒令已在此地衙门效力二十余载。他出身于显赫的机关世家司徒氏,却对岐黄之术有着近乎偏执的热爱。凭借着一手精湛的医术和几十年如一日的勤勉尽责,司徒令在扶桑县官民心中,早已建立起宛若丰碑般的威望与信赖。这一年,他已五十七岁,唯一的儿子司徒铭二十三岁,正值壮年。司徒令萌生了辞官归隐、颐养天年的念头。然而,就在他准备卸下公职前夕,一场惊天血案如同巨石砸入死水,瞬间震动了整个阙都。
惨案发生前,江湖上流传着一个神秘门派——妙音宗的名号。其宗主苏清绝,是公认百年难遇的乐道奇才,精于乐器制作,更谱写出无数被誉为“只应天上有”的绝世乐章。然而,真正让妙音宗之名令人闻之色变的,是苏清绝所创的“音杀之术”。传说,他谱写的某些禁忌乐章,一旦针对某人奏响,听者瞬间便会耳鸣目眩,恶心欲呕,紧接着,无形的音刃便会在体内肆虐,五脏六腑宛如被无形之手生生撕裂,令人痛不欲生,最终惨死。唯一的防御之法,竟只有用蜡彻底封堵双耳。无数渴望力量或复仇的年轻人趋之若鹜,想要拜入其门下习得此邪术,但苏清绝仅收了十一名弟子,不久便带着门人悄然隐世,再无踪影。
直到那个滴水成冰的寒冬腊月。
扶桑县郊,一户姓郑的贫苦农家遭遇灭顶之灾。一家九口,从年逾八旬、白发苍苍的老妪,到仍在襁褓中牙牙学语的幼女,悉数遇害,无一幸免。惨状之烈,令人发指。
奉命验尸的司徒令,终生都无法忘记踏入那间破败农舍时的景象。
刺鼻的血腥味混合着冬日泥土的腥冷扑面而来,几乎令人窒息。门外积雪皑皑,屋内却是一片修罗屠场。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倒在门口的男人。他一身粗布短打沾满泥泞,显然刚结束田间的劳作,连手中的锄头都未来得及放下。他僵立在门内,脸上凝固着目睹室内惨象后的极度惊骇与难以置信。凶手从他身后袭来,一记重击将他砸晕,身体斜斜地歪倒在门槛上,双臂微张,仿佛在生命最后一刻仍在徒劳地阻挡着恶魔踏入他守护的家园。
司徒令的心沉了下去,他迈过门槛。灶台冰冷,上面还搁着半碗稀薄的糊糊和几片干瘪的菜叶。屋子中央的地面上,倒卧着女主人。她年纪本不该太大,但生活的重担已在她脸上刻下了远超岁月的沧桑。她衣衫尽碎,赤身露体地蜷缩在冰冷的地面,身上布满了淤青和致命的伤口。至死,她仍保持着护住身下的姿态——那里曾蜷缩着她的孩子。更令人心碎的是,她隆起的腹部已然平坦,下身血迹斑斑,一个未及降临人世的小生命也随之夭折。
角落里,三位年迈的老人叠在一起,脖颈上残留着青紫色的指印,他们是被人活活扼断了生机。四个孩子的尸体散布在屋内各处,小小的身体被利刃捅成了筛子,血肉模糊,几乎找不到一块完好的皮肤。开膛破肚的惨状比比皆是,肠穿肚烂,脏器外露,鲜血在地板上肆意流淌、凝固,又因寒冷冻结成暗红色的冰壳,一直蔓延到屋外积雪覆盖的泥地上,将那一片洁白染成了触目惊心的猩红。
九具尸体,九段戛然而止的人生。司徒令站在血泊边缘,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连呼吸都停滞了。他验尸无数,却从未见过如此惨绝人寰、灭绝人性的屠杀。
门外,闻讯赶来的村民们早已将屋子围得水泄不通,悲戚与愤怒的情绪在寒风中激荡。
“造孽啊……郑伯长一家,那是多好的人呐!”一位老妇抹着眼泪哭嚎。
“伯长生性厚道,谁家有事喊一嗓子,他二话不说就去帮忙,从不计较……老天爷,你怎么不开眼啊!”有人捶胸顿足。
“苦了一辈子!没过上一天安生日子!到头来……到头来……”哽咽声淹没了后面的话语,无尽的悲愤化作一声怒吼,“司徒大人!您可一定要抓住凶手,给伯长一家报仇雪恨啊!”
司徒令脸色苍白如纸,沉重的目光扫过那一张张悲痛欲绝的脸。他只觉心口像是压着一块千钧巨石,艰难地拨开人群,在无数道饱含期望的目光注视下,步履蹒跚地走回了衙门。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味和村民的哭喊声,久久萦绕在他耳边。
翌日,在扶桑县衙前黑压压的人潮中心,司徒令的声音嘶哑干涩,如同老旧风箱:“郑家一门死因…确有蹊跷。凶手虽以利刃将其刺戮得…体无完肤,然…然其致命之由,恐在于…九人双耳鼓膜,尽皆…遭巨力震裂破损…”
“鼓膜震裂?!”人群中爆出惊骇的抽气声。
“妙音宗!定是那丧尽天良的妙音宗!”一声凄厉的尖叫划破死寂。
“除了那群以音索命的妖人邪祟,这朗朗乾坤下,还有谁能有此等阴毒邪术?!”愤怒的浪潮瞬间引爆,汹涌咆哮,声浪几乎要掀翻衙门的屋顶。
司徒令在这滔天怒焰前,身形微晃,艰难地抬起枯槁的手,试图压下这沸腾的民怨。
待咆哮声浪稍歇,他喉头滚动,声音里带着无法抑制的震颤,一字一句如重锤砸落:“此等…骇人听闻之惨状,以老朽毕生所学观之…唯…唯有妙音宗世代相传的…音杀秘术…方能…方能为之…”
“苏清绝那披着人皮的畜生藏到哪个耗子洞里去了?!” “口口声声退隐江湖!背地里却来残杀我扶桑良善!!”最恶毒的诅咒与唾骂如毒箭般射向虚无的敌人。
在万民汹汹、如山似岳的压力之下,县衙上下如履薄冰,动用所有力量,竟不足一月,便将藏匿于深山老林中的苏清绝及座下十一弟子尽数擒获。传闻抓捕之际,一位亢奋逾常的官员,盛怒之下生生用铁尺砸断了一名弟子的左腿胫骨,事后也不过得了上官几句不痛不痒的斥责。
押解苏清绝一行回扶桑县的漫漫长路,成了一条浸透屈辱与暴力的苦途。沿途所经之地,愚昧的孩童朝他投掷石块瓦砾,男女老少皆以淬毒般的憎恨目光剜割着囚笼中人。更有甚者,腐烂的菜帮、臭气熏天的鸡蛋、乃至污秽不堪的马粪,雨点般砸向苏清绝的脸庞头颅。
十二位白衣乐师被投入水牢那日,恰逢冬至。阴寒刺骨的污水漫过腰际,三天才得一碗掺着砂砾的稀粥,狱卒的鞭梢浸过盐水,每一下抽打都撕开早已溃烂的衣衫,在雪白的肌肤上烙下紫黑的沟壑。昔日抚琴的纤纤玉指,如今指甲缝里嵌满黑红的血痂;那些谱出天籁的喉咙,只能发出破碎的呻吟。不过旬月光景,这群怀珠韫玉的翩翩公子,已然形销骨立如荒野饿殍。
但无论多残酷的刑罚,十二人绝不肯承认是其中哪一个人杀了郑家人。
最终,苏清绝被当街腰斩。
所有人都没想到司徒令这样德高望重的仵作竟会作伪证。
刑场的血腥气经久不散,司徒令像具抽离魂魄的傀儡,官靴深深陷进浸透鲜血的泥土。三丈外,苏清绝断裂的躯体仍在神经性地抽搐,肠脏从截面滑出,在尘土中拖出蜿蜒的暗痕。老仵作官袍下的双手攥着辞呈,指甲刺入掌心的疼痛却唤不回半分神志。直到更夫敲响三更,收尸人的板车轧过青石板路的声响惊醒了他——那车上蒙着草席的凸起,依稀还能看见一截白玉般的断指从席缝垂下,在月光下泛着青灰的冷光。
新上任的年轻仵作撬开郑家墓冢时,棺木已爬满暗绿的尸苔。当他用银针拨开九具尸骸的耳道,突然浑身剧震——那鼓膜完好如初,在烛火下泛着珍珠母贝般的微光。随着验尸深入,更骇人的真相浮出水面:老妪喉骨呈环状骨折,是被人从正面扼杀;婴孩颅顶凹陷处沾着稻谷碎壳,显是遭舂米杵重击;而那个怀胎六月的妇人,腹腔竟插着自家灶台上的铁钎...所有证据都嘶吼着同一个事实:这根本是场拙劣的屠戮,与精妙的音杀之术毫无干系。
他将真相告诉所有人。人们起初将信将疑,毕竟像司徒令那样位高权重的人,怎会做出如此卑劣之事,令苏清绝这样的清白之人含恨而终?但铁证如山,众人先是震惊于苏清绝的遭遇——那样一个百年难遇的天才,竟以腰斩之刑惨死;继而怒火中烧,纷纷赶往司徒府讨要说法。
等人们赶到司徒府时,昔日朱门绣户的府邸早已门庭冷落。铜环生绿,石阶积尘,唯有那株老槐树依旧亭亭如盖。司徒公子衣衫半旧,面对众人质问时,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褪色的玉佩。他说父亲自苏清绝被处决那日起,便成了活死人,他神志尽失,不饮不食,整日呆坐院中,无论烈日曝晒还是暴雨倾盆,他都如泥塑木雕般一动不动,有时半夜能听见他在庭院里发出夜枭般的哀鸣,可天明时总能看见他保持着那个凝固的坐姿,连露水浸透衣袍都浑然不觉。仿佛魂魄早已离体,只剩一具空壳。
自此,司徒家声名扫地,被世人冠以“不可信”的恶名,家族迅速衰败,再不复往日荣光。
阴沉的暮色如同浸透了墨汁的棉絮,沉甸甸地压着窗棂。连绵的秋雨敲打着琉璃瓦,发出细碎而连绵的声响,在空旷的议事厅内回荡,更添几分压抑。厅内烛火摇曳,光影在青砖地上拖曳出幢幢黑影,空气中弥漫着陈年卷宗特有的陈旧气息,混合着新研墨汁的微涩清香。
亓官沂端坐于主位,烛光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投下深邃的阴影。他指节分明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紫檀木案几光滑冰凉的表面,发出笃笃轻响,在静默的厅堂里显得格外清晰,仿佛在丈量着流逝的时间。他的声音不高:“清商,三位受害者之间的联系,可曾理出确切的头绪?”
“确切无疑的关联……至今仍是迷雾重重。” 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烛光在她的侧脸上跳跃,“不过,坊间市井之中,近来却悄然流传着一条线索,指向了多年前的一桩旧事。有流言称,当年妙音宗覆灭之后,其珍藏的稀世乐器与失传的珍贵乐谱,并未彻底散佚湮灭,而是……被这三位遇害者私下瓜分,据为己有了。”
恰在此时,厅门被无声地推开一道缝隙,带进一股潮湿的凉气。负责文书档案的典簿令禇玄度悄然而入。他动作利落,捧着一叠刚誊写好的纸张,墨迹犹新,在烛光下泛着湿润的光泽。他步履轻捷地走到三人近前,将三份薄薄的纸页分别递予亓官沂、赵鸣筝和一旁抱臂沉思的沈崎。他的声音低沉而平稳,带着一丝档案吏特有的审慎:“大人,这是刚整理出的司徒令的户籍与生平简录。” 禇玄度的目光扫过纸上寥寥数行的字迹,眉头也紧锁起来,“只是……此人行踪诡秘,记录残缺得令人心惊。能查实的资料简直少得可怜,寥寥数语,语焉不详,就像一个……在人间游荡的幽灵,留下的不过是几缕模糊不清的影子。” 纸张薄而微凉,传递到指尖的触感,更衬得这份记录的虚无。
“‘鬼手先生’?”他低沉的嗓音在寂静中扩散开来,带着一种洞悉的意味,“若他真是那个传说中以一双巧手设下无数精妙绝伦、乃至匪夷所思机关的‘鬼手先生’,那么,利用复杂的机关布局来实施这等连环命案,对他而言……” 亓官沂的手指轻轻点了点案几上关于凶案现场机关描述的卷宗,“恐怕真如探囊取物,易如反掌了。” 他的语气平静,却蕴含着巨大的压力。
“不错。”沈崎的声音沉稳有力,“看这记录,此人当真是狡兔三窟,行踪飘忽不定。隔三岔五便更换栖身之所,绝不在同一个地方停留太久。其足迹……” 他指着纸上断续的路线,“几乎踏遍了我大晟的万里河山,从北境苦寒之地,到南疆烟瘴之乡,都曾有过他短暂停留的痕迹。” 他的手指最终重重地点在其中一个被反复标记的地名上,“然而,唯有这帝都‘阙都’……他在此盘桓的时间,相较其他各处,显得格外漫长。这绝非巧合。”那“阙都”二字,在他指下仿佛带着某种不祥的烙印。
赵鸣筝的目光忽然投向议事厅紧闭的厚重木门,她侧耳倾听,面容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放松:“是清愿和盛宁回来了。”
门被推开,喻卿舟和江懿郗裹挟着一身室外的湿冷气息大步走了进来。喻卿舟神情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倦色,衣袍下摆沾染了些许泥泞尘土,几缕被雨水打湿的发丝贴在光洁的额角,水珠沿着鬓边滑落,在烛光下莹莹发亮。江懿郗紧随其后,面色沉静,两人身上那股来自街巷暗处的寒意,瞬间冲淡了室内的沉闷,却又带来了另一种紧张感。
亓官沂的目光几乎在门开的瞬间就落在了喻卿舟身上,将他略显狼狈却依旧挺拔的姿态尽收眼底,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恢复如常。“如何?黑市之行,可有斩获?” 亓官沂的问话简洁有力。
“确有所获。” 喻卿舟的声音带着一丝探查后的兴奋与凝重,“在黑市最深处,鱼龙混杂之地,我们发现了一家极其隐秘的店铺,名为‘骨肆’。此店门面不起眼,隐于陋巷,然所售之物……” 喻卿舟的眼神变得锐利起来,“尽是些触目惊心的人骨制品,以及各类……人体器官标本,公然陈列,毫无避讳。阴森诡谲,宛如人间鬼域。”
他深吸一口气,似乎在驱散那店铺里令人作呕的气息记忆:“就在那‘骨肆’昏暗的门口,杂乱地摆放着一些骨笛、骨埙之类的物件。初看并无特别,但盛宁眼尖,发觉其中几件的雕琢手法、纹路走向,甚至细微的打磨痕迹……与我们三次命案现场寻获的骨制乐器,几乎如出一辙。”
喻卿舟继续道,语速加快:“此等发现,绝非寻常。我与盛宁当即决定深入探查,务必弄清这些骨器的来源。那店主是个油滑似鬼的老狐狸,獐头鼠目,眼神闪烁。” 喻卿舟的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眼中闪过一丝厉色,“起初,他咬紧牙关,顾左右而言他,抵死不肯吐露实情。”
“见其冥顽不灵,我与盛宁便……” 喻卿舟顿了顿,没有具体描述,只是微微偏过头,目光坦然地回视着亓官沂,那双漂亮的眸子里带着点了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狡黠,仿佛在无声地解释他们的“小手段”既必要又有效,但紧抿的唇线和微微绷紧的下颌,看上去有些心虚。亓官沂敲击案几的指尖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瞬。喻卿舟没有具体描述,只是与江懿郗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盛宁依旧沉默,“总之,撬开了他的嘴。”
“他可曾为难你?”亓官沂问道。
喻卿舟尚未启唇,一旁的江懿郗已发出一声短促而略带讥诮的轻笑,抢先道:“为难他?” 他双臂环抱,斜睨了喻卿舟一眼,那眼神像是在看什么不可思议的怪物,“亓官大人,你这话问得……哎。你不如问问那个倒霉店主,被我们清愿‘为难’得够不够呛?”
他的目光转向亓官沂,带着点“你太不了解你眼前这朵小白花”的了然,语速加快,带着一股子快人快语的爽利:“那店主?估计这会儿尸体都凉透了有半个时辰了吧!您这担心啊,还真是——” 他刻意顿了顿,一字一顿,清晰无比,“多,余。”
被点名的喻卿舟本人,此刻却只是微微垂下眼睫。烛光在他低垂的、线条柔和的脸庞上投下小片阴影,使得他看上去愈发有种无辜的、甚至带点脆弱的纯净感,像是一株沾着夜露的莲花。他抿了抿唇,似乎想开口解释什么,却又带着点被江懿郗“揭穿”后的无措和腼腆。
然而,当他终于抬起眼帘,那双清澈的眸子望向亓官沂时,里面却是一片坦然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完成任务后的、近乎纯真的满足。他轻轻点了点头,声音不高,却清晰平稳,仿佛在陈述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小事:“嗯。” 他应了一声,算是肯定了江懿郗的话,随即又补充道,语气轻柔得如同怕惊扰了什么,“他确实想动手来着……所以,我们只好让他安静下来了。没受伤呢。” 最后那句“没受伤呢”说得格外轻快,带着点“你看我处理得多好”的意味,与他此刻莲花般的外表形成了令人心悸的巨大反差。仿佛他刚才并非结束了一条性命,而只是轻轻拂去了一片落在肩头的枯叶。寂静了一会,喻卿舟轻声开口:“还是办案要紧,先看我们找到的乐谱吧……”
喻卿舟从怀中谨慎地取出一个用油纸仔细包裹的物件,他一层层揭开油纸,动作细致而专注,指尖在泛黄的纸页边缘轻轻拂过,最终,一张泛黄的、边缘有些磨损的陈旧乐谱显露在众人眼前。他将乐谱小心地摊开在案几的烛光下,修长白皙的手指点着其上略显潦草却结构奇特的音符:“据那店主吐露,约莫三月之前,曾有一人光顾他的‘骨肆’。此人形容模糊,刻意遮掩面目,言语甚少。他出手颇为阔绰,一口气买走了相当数量的……人骨材料。” 喻卿舟的指尖在“人骨”二字上加重了无形的力度,“更令人心惊的是,此人用以支付的部分代价,并非金银,竟是几件做工精细的人骨乐器,以及……”
他扬起手中的乐谱,纸张在烛光下显得脆弱而神秘:“这张乐谱。” 喻卿舟的声音道,“这与我们在犯罪现场所发现的三段乐谱分毫不差。无论谱线的走势,音符的标记,都完全吻合!”
他的眼神变得有些凝重,一字一句地说道;“因此,我们有充分的理由推断——这张来自‘骨肆’、由神秘买家留下的乐谱,与我们案发现场凶手刻意遗留在骨器上的乐谱,系出同源。它极有可能就是那个犯下连环血案的不明凶徒,故意留下的……又一件指向其身份的证物,或者说,是其狂妄的挑战书。”
议事厅内陷入一片死寂。烛火猛地跳动了一下,光影剧烈地摇晃,映照着每个人脸上凝重、沉思交织的复杂神情。窗外的雨声似乎更大了,噼啪作响,敲打着屋顶,也敲打在众人紧绷的心弦上。那张摊开的乐谱静静地躺在案几上,泛黄的纸页上那些诡异的符号,在昏黄的光线下仿佛活了过来,无声地诉说着血腥的秘密和未解的杀机。空气仿佛凝固了,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肩头,只有粗重的呼吸声和烛芯燃烧的哔剥声,在这片令人窒息的寂静中格外清晰。
众人的目光死死锁在那张乐谱上,深邃的眼眸中风暴正在凝聚。幽灵般的司徒令,“鬼手”的技艺,妙音宗遗留的秘宝,黑市人骨交易的线索,以及这张串联起所有血腥现场的、充满不祥意味的乐谱……碎片正在黑暗中艰难地拼凑,指向一个更加黑暗的核心。
“清愿,”亓官沂的声音打破了沉寂,比方才柔和了半分,目光扫过他沾湿的衣袍,“你与盛宁先去更衣,莫要着了寒气。此间事,容后再议。” 这句看似寻常的命令,落在有心人耳中,已是此刻他能给予的最直接的关切。喻卿舟对上他的视线,眼底那抹不易察觉的倦意似乎化开了一些,轻轻颔首,算是应下。
典簿令是天宪司专门掌管各类资料、户籍、卷宗的官员,禇玄度的表字是守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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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枯骨鸣冤案【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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