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了七八天的路,那包裹里的钱本就花完了,她身上又从不带钱。
暮沉夕从未觉得自己有那样厚脸皮过,一路连讨带乞,混了个温饱的同时竟然还过得不错。
到了千丈崖下的镇上时,腹中空空,她遵从本心掏出个破碗,放在了面前,看了看一侧卧着只老狗,一撩衣服席地坐了下去。
她这副理直气壮,好手好脚还恬不知耻的模样,不像乞讨,反而像是在做什么仪式。
顷刻惹了一大堆人窃窃私语,热闹旁观。
见人群川流不息,暮沉夕清了清喉咙,敲着自己的破碗,撑着头,便开始背那套滚瓜烂熟的词,道:“各位大爷大妈,小姐公子,可怜可怜我,赏口剩菜剩饭吃。施舍一口粮,来世得福报啊。”
又将诸如家里遭灾,人都死绝了,积德行善,菩萨在世之类的囫囵话说完,她深觉满意。
但低头一看,碗里一个子都没有。
这可奇怪,平日她这套词说出来没钱也得有点吃的吧?
正奇怪间,一个挎着篮子的妇女眸含热泪站在她面前,掏出了两个铜钱。
暮沉夕露出真挚的笑容,抬手拿着碗去接:“好人有好报——”
话没完,一只手在她目光里,在半空,截住了要落进碗里的铜板,一中年男子将那两枚本应是暮沉夕的铜板,毫不犹豫揣进了怀里,神色严肃的对那妇人道:“这是干嘛?”
暮沉夕呆愣了片刻,心道这不是我的词?
但见他神色严肃,好似有什么很不得了的大事,便收敛了心情,莫名看着。
那妇女一抹眼泪:“你没听她说吗,人都死绝了,就她一个人逃出来了,饿了半个月了,多惨,给她点钱买吃啊。”
那中年人垂下眸将她一打量,无可救药的摇了摇头,看向那妇女:“你又忘了,仙人曾教我们辨认骗子邪祟的‘三看三问’了!”
他道:“一看穿着打扮。你看她穿的衣裳,这材质,这做工,这还有金线呢!怎会没钱吃饭?”
他又道:“再看她这副模样,家人都死绝了,她一点不伤心啊,再说人饿半个月了怎么会是这副模样?她在骗你。”
最后他推搡着那狐疑不定的妇女往前走了:“这不是个居心叵测的骗子就是个邪祟,快快走了——”
暮沉夕这下听明白了,难怪她这无往不利的一套词在这山下讨不到好,看来月阁在这镇上颇普及了关于邪祟骗子的知识。
没人能上当受骗了。
她有些哑然的站了起来,心道罢了,既然如此,只好上月阁混点吃的了。
便将自己的碗一脚踢到了角落、那老狗旁边,对它道:“我用不上了,给你吧。”
那老狗实在太老,略抬了抬头,看了她一眼,又垂下了头。
暮沉夕笑道:“真是不知感谢。”
身侧过路的人都惊恐的看她,一人道:“她,她在跟狗说话啊?”
另一人连忙捂住了那人嘴巴,连拉带拽将人带走了,像是生怕暮沉夕发狂发病打人:“……别说了,快走吧!”
避她如瘟神似的。
暮沉夕又是莫名一笑,而后长长舒了口气。
她这一路什么都当过了,就当已重活一世了,再也没什么牵挂遗憾了。
一转头,一青翠衣衫的姑娘正稀奇的看着她,她背了颇大的一把古剑,圆脸圆眼,是副清丽可人的模样,见着她看过去,微微一抿,梨涡浅显,瞧着颇好相与。
暮沉夕对着她那目光,了然,她这是觉得她有病?便做出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再看?一会儿我叫它起来咬你!”
那姑娘双眉一抬,眼里散出奇异的光芒:“你会和动物说话?!”
她还真信她!
那姑娘眼底奇异的光芒更甚:“这可捡了个了不得的好宝贝!”
便喜滋滋上前来揽她:“快,快和我回阁,这次朱雀必输无疑了!”
暮沉夕原本还皱着眉要躲开她,听到这一句,心道这傻子似的姑娘是月阁的,便愣了一下,只愣了这么一下,她已挎住自己,毫不犹豫拖着自己在走了。
暮沉夕原本想挣扎抵抗,又心道自己本来也要去月阁,现在还有个人带路,何乐不为?
便任由她拖着自己走了。
那姑娘兴致勃勃,拉着她真像拉着什么宝贝似的,表情兴奋,一路上了上山的路,暮沉夕被她拖得手臂有些发疼了,才挣了挣,道:“我自己能走。”
那姑娘像是才回神,道了声我修为太高抓疼你了吧,实在抱歉。
暮沉夕收回手五味杂陈扯了扯嘴角,看她这模样不像谦虚,像是真这么觉得,心头不知该说什么,道:“你是月阁的人?”她打量了片刻,“弟子?”
那姑娘在前面带路,道:“我叫山钎,也可以叫我青龙。不是弟子。”
暮沉夕又呆滞了。
青龙,白虎,朱雀,玄武。
这是月阁排的四个主事分阁主。
只是,青龙是这样的吗!
暮沉夕又不动声色去看她,那千乐歌生的一副仙气凛然的模样,她身边那黑袍的青年也是一派张扬冷冽的气质,两人做事稳妥周密,但这单纯的像傻子似的姑娘竟然是青龙吗!
这月阁到底是个什么地方?她要来做的那玄武主,到底是要做些什么?!
月阁鼎鼎大名,传遍修真界,原本她还做好了过来事情繁多的准备,现下看着这毫不靠谱的女子,心头倒很没底了。
她尚在七想八想,那姑娘已转头看她了:“对了,还不晓得你怎么称呼?”
暮沉夕张了张口,却没有说出话来。
这个名字,离了百花楼,她已不想用了。
记忆里,她也和某人谈论起若出了百花楼,要不要改个名字的画面。
她记得那人开玩笑的说要叫十五,姓冉冉升起的冉,月亮正圆,而自己说要叫十六,比十五的月儿更圆。
做一对同胞姐妹。
可如今,两个都不必叫了。
良久,她才道:“十七。我叫冉十七。”
那姑娘面露惊奇:“你家里,有十七个兄弟姐妹?”
“那倒不止。”暮沉夕面色淡了些,而后道,“为什么觉得我家里有十七个兄弟姐妹我才用十七这个名字,难道我就不能是十七那日生的?”
山钎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她这说什么信什么的模样。暮沉夕露出无言以对的表情,这人真的是青龙?会不会是脑子不好来诓她的?
这下暮沉夕都在怀疑,她现在带她去的,真的是月阁吗!?
所幸她还尚在怀疑阶段,一个熟悉的人影便负着手迎着她们来了。
青衣玉簪,白袍广袖。
山钎见着那人影,笑容大了些,神采奕奕朝她挥手:“阁主!”
她道:“我在山下捡了个人回来!她说家里遭了难,人死绝了,在街上讨饭吃呢,她可厉害,她会和狗说话!”
暮沉夕:“……”
暮沉夕突然发觉自己脸皮也没有那么厚了。
她听了这话,隐隐有想跳进旁边山涧的冲动了。
来人自然是已至饭点、一天没见山钎,下山来寻的千乐歌。
听了山钎的话,眉头有些奇异的挑了起来,见着暮沉夕侧着头躲着她视线,隐隐有些挂不住的脸,微微一笑:“又见面了,沉夕。”
山钎嫌弃的哎呀一声:“阁主你口音好重啊,是哪里的口音,十七呢,叫陈七?”
她后知后觉道:“原来你们认识吗?”
千乐歌看了她片刻,道:“原来是十七。不认识,初次见面。”
山钎喜滋滋的:“阁主,把她收入阁中吧,她会和动物说话呢!”
她拍了拍胸脯,神气道:“上次我和朱雀打赌,他还说这世上没人能听懂动物说话,我这次必赢!”
千乐歌拍了拍她肩膀,止住了她那喋喋不休:“回阁吃饭吧,司马青找你许久了。”
山钎喔了一声,兴高采烈走了两步,见她两根本没动,又转了回来:“阁主,你两怎么不走?”
千乐歌道:“我还有话同这位十七说,你先回。”
山钎便不疑有他,脆声道了声好,便哼着小曲蹦蹦跳跳往前去了。
看着山钎的背影走远了,她才回头看她:“你怎么来这儿了。”
暮沉夕道:“不知道千阁主说让我走是什么意思,我说过了,楼主让我来,我便来——”
“没有楼主了。你已自由。”千乐歌打断了她,道,“百花楼,不在了。”
她这轻飘飘的几个字,当头一棒,将暮沉夕砸的眼冒金星,她有些怔愣的看向她:“不在了?不在了是什么意思?”
千乐歌淡淡道:“两日前,冥府四殿连同六殿寻到百花楼,要太和珠,未果,百花楼便被大火付之一炬了。”
暮沉夕脸色渐渐白了起来,有些急促的抓住了她的手臂:“她呢!”
千乐歌垂着眸看她:“百花楼上下,无一人生还。”
山河剑还未下行,她就已看见那片焦土了。
正是傍晚,今日难得是个冬日晴天,黄昏余晖洒在那一片夷为平地的焦土之上,昔日那些高楼金殿,亭台树林,都不复存在,只余了满地灰烬。
暮沉夕踉跄的站在那满目疮痍的荒地上,根本分不清哪里是天字院,哪里是主楼,金殿。
她看着这一切,只觉胸口重重压着一块石头,逼的她根本喘不过气,她茫然四顾,喃喃:“白朝朝……”
她声音大了些,眼底有了些绝望的水泽:“白朝朝!你怎么可以!怎么可以就这么死了!”
她哽咽了声,身影不稳,便双膝跪在了那片灰烬之中,颓然垂着头颅:“我到底该信什么……”
她伸手抹掉了脸上的泪,开始就近翻那些焦黑的木块:“我不信!我还有问题要问你!你不能就这么死了!”
她一块一块翻着烧尽的木材,那些木头已经碳化,在她手里一用力便碎成了渣渣,她仿佛丝毫不知疲累,在那灰烬里匍匐着翻着。
千乐歌站在一侧看着她面色惨白的翻着那些木块,无奈的叹了口气:“你找不到尸首的,火烧成那样,早已成灰了。”
“我不信。”暮沉夕眼底的泪源源不断流着,表情麻木,身上,脸上,手上,都是东一道西一道的污痕,“我还有话问她!”
无法说动,千乐歌只得站在一侧,看她徒劳的翻着那些木块。
一直到夜幕降临,她像是找到了什么,终于抑制不住的痛哭出声了。
千乐歌侧头一看,她拿着的是一个小小的金色的盒子,盒子打开,里面放着的是一串红绳编织的手环,做工并不精细,像是在大街上随处可见的小玩意。
它放在这金盒子里,倒并没有被烧掉,只是高温将那红绳周边烫的有些焦色了。
暮沉夕身子剧烈的抖了起来,她握着那根红绳,死死贴在了自己心口:“白朝朝,你到底,哪句话是真的!你怎么可以这样骗我!!”
夕阳下,女子佝偻着背,跪在地上,痛不欲生:“为什么让我去月阁!为什么让我走!你到底是为了什么!!白朝朝……”
这一片废墟之中,夜幕落下,连虫鸣鸟叫都没有,寂静无声。
只有她一声比一声痛苦的哀鸣:“金殿外,是不是故意让我听见……,你和我说的那些话,到底藏没藏着其他的东西……”
“你回答我!”
她握着那根红绳,终于失力,倒了下去:“你回答我……”
可这些问题,再无人能回答她了。
她余生,都要活在这未知的疑问里了。
夜风拂过,灰烬沿着风卷飘飘扬扬,没一会儿,又落了下来,在下一次飞的更远,几次三番,飘出了山林,飘向了山外,去了更远的远方了。
今夜万里无云,难有的月色撒下,寒凉浸染。
暮沉夕坐在那缩了一半的湖边,依着剩下的湖水,看着自己满脸的黑灰,嘶哑道:“她和你做的,是什么交易?”
千乐歌站在她身边,在看天上那轮缺了一线的月:“端了几个不听她话的百花楼据点。”
暮沉夕张了张嘴,苦涩的笑了:“就这样?”
千乐歌低头看她:“就这样。”
她轻声道:“她有话留给我吗。”
千乐歌道:“我听闻消息赶到时,这里已要烧尽了,冥府做事手段狠绝,百花楼又禁制颇多出入困难,上了锁,没人逃出去。”
暮沉夕看着湖面倒影,轻轻道:“什么都没有,解释,尸首,连一句话,都没给我留下。”
寒风凛凛中,她垂着头,听着四周死寂的夜色,再也说不出什么话了。
百花楼覆灭,白朝朝昔日为了百花楼,为了成为楼主,得到权势地位的坚持,好似都成了一个笑话。
她心底隐隐有一个自作多情的想法,便是这一切不过是白朝朝想让她离开百花楼,去过她真正想过生活的局。
如自己一直想要想的那般,她想让她稳妥的活着,所以没跟她走,她不想去赌暮沉夕手里的药有一半是死的几率,她要成为楼主,才能真的护住自己。
白朝朝当然知道自己想要自由,就算死也想要自由的心,可她有私心,她也想让她陪在身边,她不能放她走,或者便是她自己所说的,只有权势地位,才能给她足够的自由。
可冥府查到百花楼,就算太和珠没在她这里了,冥府的疯子也不会放过百花楼,所以,她故意让她听见了她和千乐歌的对话,故意说要让她去当卧底,激怒了她,真的让她心如死灰的离开了。
这个想法太过一厢情愿,可直到她看见那根红绳的平安扣,她才真的偏向了这个答案,若毫不在意,为什么妥帖放着这东西。
也许事实真是如此。
可那些毫不犹豫的放弃,为百花楼殚精竭虑的忧心,她想要手握权力的野心,也都历历在目。
暮沉夕不知道该相信什么,是一个对她真心相待,不惜以命入局,只想她安稳妥帖的白朝朝;还是那个野心勃勃,能毫不犹豫拿她交换筹码,权衡利弊放弃她的白朝朝。
无数个暗夜里辗转反侧,抛开那些私人的期待和情感,她渐渐明白了,为什么要将二者分的这样开呢。
人性善变,白朝朝或许真心待她,但也能毫不犹豫放弃她,这并不冲突。
人与人相交,也许前一刻还肝胆相照生死同舟,下一刻便会分道扬镳刀剑相向。
真心瞬息万变。而有的人天性凉薄,她已拿出了能拿出的所有真心,但用心里的秤杆一称,权衡之下,选择更优的解法,理所当然。
可即便如此,她也已拿出了所有的真诚。
只是这真诚是权衡之下,抉择之中,排在最末的那点了。
而自己也并不高尚,她满心都是逃出百花楼,去过无拘无束的日子,她质问白朝朝为什么知道自己毕生所求为何,还拘着自己。却从未想过,白朝朝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如她所言,自己也从未动过放下所求,去帮一帮她的念头。
两个同样自私的人,得不到圆满的结局,理当如此。
冉十七篇卡了我很久,写的磕磕绊绊,很不顺,后面有时间和精力可能会回来改一改……
接下来就是牧云和千乐歌的主线故事了,现在屯的稿子差不多有十多万字,算上没写完的全文还有不到三十万字就会完结。一直数据不好T﹏T,只有两个小天使一直在追,但这是我第一次写长篇,不想就这样搁笔放弃,会尽快码完这个故事的字,发上来,后续每天争取保持一万字左右的更新速度,争取(弱弱:只是争取……)在一个月之内完结!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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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5章 对峙分道扬镳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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