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簪月搓了搓袖中的小铜镜,怯生生道,“夫君,你今日去族中,人还……全乎着吗?”
谢修齐自然而然地将她放在腿上,揽着她的腰双腿一颠又一颠,“是死了不少,剩下的都降了。”
李簪月攥紧了手指,这些书香人家,一身殉难的有,阖门死节的也有。
“我若是想和族人一起抵抗御侮,宁死不做元家的走狗,”谢修齐情不自禁在她脸颊上香了一口,“月娘会一直陪着我吗?”
李簪月听到夫君有殉国的念头,脸色比雪还要苍白上三分。
他要做那殉国的柳如是,她便做唤水冷的钱谦益。
喊她陪他殉国,是发梦魇了吗?
谢修齐在她那精彩纷呈的表情上细细打量,他赶忙乖着她道,“我怎么舍得离了这么好的人间,和我们月娘去地府做一对鬼魂呢?我们谢氏全族剩下的人,都投顺了。”
李簪月这才将心放回到肚子里,“元氏父子都是鲜卑人,麾下更是多用胡将,未必肯视胡汉为一体,如今我们在长安苟活,也不能忘了国仇家恨。”
李簪月知道自己不过就是嘴上说说,全当是为了宽夫君的一片书生赤诚之心。
谢修齐陡然伸手放开了她,她一时未稳住便随着那逍遥椅跌坐在了谢修齐身上,谢修齐临下而望,情绪难辨,“月娘你,很憎恶胡人,看不起胡人吗?”
李簪月摸了摸自己微烫的耳后,她总觉得这地方似是还有元昼留下的吻-痕。
元昼是胡人,是瞧一眼就能看出他血统的那种胡人。
元昼的母亲本是粟特舞姬,父亲本是鲜卑互市牙郎。
只因这乾开一朝的皇帝好大喜功,开边拓土,却又觉得汉人臣子心思各异,便擢用了这战能克平、举无遗策的拓跋游。
拓跋游此人实在是苦心钻营,为了讨李梁皇帝的欢心,不惜为自己改汉姓,认汉人为祖先,自此拓跋昼也变成了元昼。
乾开三十五载,西平郡王、三镇节度使元游起兵举事,他麾下的胡人朝为奴仆、暮为将士,莫不死战试白刃,应杀尽杀之。
可惜李簪月的脑子实在是被撞得太狠了,她谁的脸都忘了,甚至是疼她疼得如珠如宝的阿齐。
可她却记得元昼那张满是胡夷风情的脸,她记得元昼深邃如镌刻的眼窝、蓬勃而侵略的骨相,狼觎虎顾仿佛随时要将她拆吃入腹的眼神。
她全然不知自己失忆前怎么胆子这样大,纵然寂寞难耐,国之不国、臣之不臣之际,她居然还和叛军头目的儿子滚到了一张榻上。
她看了一眼那对自己百般温柔的夫君,自己却将他耍得团团转。
说是当帐房补贴家用,实则是会情郎;说是去当铺理库房,实则次次都理到元昼的裤-裆里了。
李簪月心头一颤,“鲜卑人大多没什么纲常伦理,父死子继,兄终弟继,还有些好夺人妻女的,我不喜欢那样的人。”
——
昨天夜里李簪月一再试探,总算知道了阿齐没有以死殉旧国之意,她才放心地枕着夫君健壮的臂膀入睡。
李簪月睡沉了,老是无意识地蹬被子,谢修齐每每只要摸着了她光溜溜的小腿,便会起身为她重新盖上。
每盖一次,那股雪中春信独有的香气便铺面而来,诱人将她拥得更紧了些。
一夜好梦方醒,谢修齐知道她是个懒怠堕倦的,特地将食案置在了卧房里。
李羡月捧着那渠碗默不作声地往嘴里塞着米粒,流脂的稻米放多了水,只剩一碗夹生的稠粥。
刚捞上来的水红菱只消上锅一蒸便皮脆肉嫩,偏偏被那小丫鬟给煮老了。
枸杞羊羹里的每一物都在战时颇为难得,她夫君特地寻来为她补身体,却被一股子膻腥气。
据谢修齐说,云涌这小丫鬟,是李簪月从前特地从西市选了好久才买回来的。
她见了云涌后,才知道当时她为什么特地买个煮饭这样难吃的丫鬟回来:
这云涌是个哑巴,就算撞破了她与元昼的奸情,也没法说出去。
李羡月含泪吃掉半个蒸过头的菱角,这全是自己从前红杏出墙造下得孽啊!
谢修齐却大快朵颐,仿佛在吃什么盛宴珍馐,就连李簪月吃剩了的半碗粥他都喝了。
李羡月垂下了眸子,眼下正在打仗,鲜卑人以杀戮为耕业,只见白骨黄沙田,她不该这样挑嘴的。
“不好吃?”谢修齐勾起唇角。
李簪月摇了摇头,“昨日吃茶点给撑着了,现下还没胃口。”
“茶点怎么能当饭吃,”谢修齐展颜笑道,“你从前最爱吃八珍肆的透花糍与九炼香,等到了晌午我就带你去,成吗?”
李簪月下意识想拒绝,阿齐只是秘书省的九品校书郎,芝麻绿豆的小官,俸禄微薄。
谢氏家族是富庶,可眼下江山易主,到处都需要打点,又有几个钱来接济他俩呢。
可那透花糍里蜜豆馅儿甜而不糊口,九炼香里的天花蕈烤得味鲜流油。
她近些日子实在是被云涌的厨艺折磨狠了,只要想到八珍肆便忍不住流口水,她轻扯了扯谢修齐的袖口,“阿齐对我最好啦。”
这间李簪月尚带着一丝熟悉的食肆坐落在平康坊西,造三楼而食客得以凭高望远,浚水池而尝尽河鲜鱼脍。
自打元氏父子入关以来,皇帝渡江,贵族南逃,食肆虽未倒,却越发凋零了。可不知为何,今日却客人盈门,一位难求。
那打杂的佣工见了他俩便连忙赔不是,“您们真是不凑巧,今日太子殿下在我们八珍肆定下筵席,犒赏那些‘赭羯’将士,厅堂里已然没位置坐了。”
“赭羯”在粟特语中,是壮士之意。
元氏父子的亲卫半胡半汉,都是少养马上、长于克敌、好勇斗狠之辈。
这些骑兵浑身明光甲,只露出一双鹰眼,弦飞如雨、箭簇似电,马槊刀横间便血满河山。
李簪月听到“太子殿下”四字便吓得一哆嗦,在袖口中勾起了谢修齐的小指,“阿齐,我们不然还是不吃了。”
她刚要挽着谢修齐离开,就见一胡人跟那传菜郎说了两句她听不懂的胡语,佣工将那人千恭百敬地送走了,就来追他们,“郎君、娘子,我们在三楼还有一个小房间,只是比较逼仄,在这儿用你们可愿意?”
厅堂里尽是将士们的吃酒笑骂、划拳畅饮之声,可她一入门所有的军士都停箸齐刷刷看着他俩,李簪月赶忙瑟缩在了谢修齐身后,连看上一眼这些赭羯都不敢。
她夫君的背是这样的挺拔宽阔,浅青色的布帛下是他块垒分明的背阔肌,能帮她遮挡住所有风雨和旁人异样的目光。
她拉着谢修齐的小拇指,拾阶而上,整个长安城便自八珍肆而尽收眼底。
大小里坊纵横交错如棋盘楸枰,朱雀大街上仍未撤去的层层守备,如一把直挺的刀插入这个旧王朝的心脏。
李簪月又想起了元昼。
若是元昼在这里,他定会强硬地将自己按在这沉香泥壁的房中,指着那巍峨的皇城道——
月娘你说,今日之域中,又是谁家之天下。
晃神间,李簪月环视四周,她的夫君谢修齐正对她笑得和煦温柔,她忙拧了拧自己的胳膊清理纷杂的思绪。
八珍肆中没有固定的菜谱,而是将今日份食材能做的饭肴刻在山檀木片上,又做了签筒,食客们想吃什么便放进筒中,再由传菜的郎君带到庖厨中。
他们二人菜都来不及点,屁股尚未坐热,便来了个山羊胡的绿袍书生急匆匆地推开了门,对着谢修齐道,“谢校书郎,我可真是一顿好找,你竟在这里吃酒?”
谢修齐赶忙站起来迎自己的同僚,“何兄,可是有什么要务?”
“本是说这月底交的前朝国史刊正,如今上峰要得急,”何道训意味深长地瞅了眼已然犯了馋虫的李簪月,“这天大地大,也没有案头的公务大,就算是修沐日我们也要回去赶啊。”
谢修齐起身道了歉,“何兄,容我与妻子说两句话再去衙属。”
谢修齐将李簪月拉到一旁,揉了揉她气鼓鼓的脸颊,“月娘,我将我手头的事完成了就立马来陪你。”
李簪月依依不舍地目送了谢修齐随何道训离开,她倒不是对他的失约有什么抱怨,只是她一个人吃,着实不太好点菜。
她晃了晃那刻满了美味的签筒,将那些她没吃过的新鲜玩意儿都点了一遭,再配了一壶杂着梅香的石冻春,几盏下来吃得人暖融融的。
元昼就这么冷不丁推开了门,笑岑岑地凝视着她的双眸,“谢夫人用得怎么样,可否容许我拼个桌?”
元昼他哪里是来拼桌的,分明是喝多了,撞巧了,来调戏她了。
李簪月撇了撇嘴,挪着那胡凳连撤了三步,“殿下,我夫君他忙完就要回来了。”
元昼浑然不将谢修齐放在心上,他风轻云淡道,“那孤可要让秘书省多给谢校书郎派点活了。”
“谢夫人,你说你夫君此时此刻正在干什么?”
“谢校书郎笔耕不辍的时候,会知道自己的妻子也在上峰跟前繁忙劳累吗?”
“谢校书郎为大魏尽忠尽孝之时,会知道自己的妻子也在尽心服侍太子吗?”
“谢校书郎兼修前朝国史时,读到乾开一朝的皇帝君夺臣妻,声色犬马之时,会想到这样的厄事也会发生在自己头上,你正在和别的男人纵享鱼水之欢吗?”
元昼:谢夫人,你也不想你老公知道我们之间的事情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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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秀色甚可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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