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罗带站在戏院后门，夜风卷着散场的余温拂过耳畔。观众早已散去，只剩几个工作人员在收拾道具。
她手里攥着那条深蓝色的手帕，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布料边缘——那里有一道细小的脱线，像是被什么尖锐的东西勾过。
李素雨卸了妆，换回常服，深灰色的棉麻衬衫松松垮垮地罩在身上，袖口卷了两折，露出手腕上那条褪色的红绳。
她走过来时，脚步很轻，但周罗带还是察觉到了，转头看她。
“等很久？”李素雨问，声音里带着卸妆后的疲惫，却比台上柔和许多。
周罗带摇头，把手帕递过去：“你的。”
李素雨没接，只是看着她，目光沉静得像一潭深水。后台的灯光从她身后透过来，勾勒出她瘦削的轮廓，发梢还带着微微的湿气，像是刚擦过。
“送你了。”她说。
周罗带的手指微微收紧，布料在掌心皱成一团。
她低头看着那条手帕，深蓝的底色上隐约能看出几道浅浅的汗渍，像是某种无声的印记。
“为什么？”她问。
李素雨没回答，只是伸手，指尖轻轻碰了碰周罗带的耳后——那缕挑染的翠绿在夜色里依旧鲜明。
她的指腹有些粗糙，蹭过皮肤时带起一阵细微的战栗。
“像麒麟的眼睛。”她低声说。
周罗带呼吸一滞。
远处，戏院的灯一盏盏熄灭，最后只剩下后门这一盏，孤零零地悬在头顶，投下一圈昏黄的光晕。
夜风渐凉，李素雨的手垂下来，指尖擦过周罗带的腕骨，似有若无地碰了碰那枚麒麟锁。
“下次……”她顿了顿，“别坐那么远。”
周罗带抬头，撞进她的目光里。
“好。”她说。
李素雨嘴角微扬，转身走向夜色深处。周罗带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渐渐融进黑暗里，直到再也看不见，才低头展开那条手帕。
深蓝的布料上，金线绣的麒麟尾巴若隐若现。
她将手帕折好，放进衬衫口袋，贴着心口的位置。麒麟锁在腕间微微发烫，像是终于找到了归处。
方荌跑过来时，脸上的妆还没卸净，眼尾的胭脂晕开一小片，像春日里揉碎的海棠。
戏服宽大的水袖被她胡乱挽在臂间，绣鞋踩过青石板，发出细碎的声响。
“师姐！”她远远地喊，嗓音还带着台上的甜润，可脚步却在看到周罗带的瞬间猛地刹住。
李素雨正和周罗带站在戏院后门的灯笼下，昏黄的光笼着两人，影子在地上交叠成模糊的一团。
方荌眨了眨眼，这是她第二次见到周罗带——上一次是在后台的走廊，耳后那缕翠绿挑染刺眼得很。
“师姐！”她又喊了一声，这次声音小了些，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袖口，“我的《牡丹亭》……你看了吗？”
李素雨回头看她，眉梢还带着未散的笑意：“看了，杜丽娘那段‘游园惊梦’，你比上次稳多了。”
方荌眼睛一亮，可视线却忍不住往周罗带那边飘。
那人今天没穿那件墨绿衬衫，换了件宽松的灰T恤，锁骨处露出一截银链，吊坠是个小小的麒麟锁。
她没说话，只是懒洋洋地靠着门框，指尖转着个打火机，金属壳在灯光下一闪一闪。
“这位是……？”方荌试探着问。
“周罗带。”李素雨简短地介绍，语气平静，可方荌却敏锐地察觉到师姐的站姿微妙地朝那人偏了偏。
“哦……”方荌拖长了音，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你就是上次跑进放衣服房间的那个！”
周罗带终于抬眼看她，嘴角扯出个似笑非笑的弧度：“记性不错。”
方荌莫名有些脸热，她抬手蹭了蹭脸颊，结果蹭了一手胭脂。李素雨叹了口气，从口袋里摸出包湿巾递过去：“妆都没卸干净就跑出来？”
“我急着问师姐意见嘛……”方荌小声嘟囔，接过湿巾胡乱擦着脸，眼睛却还偷偷往周罗带身上瞄。
那人已经低下头，正摆弄手机，屏幕的冷光映着她锋利的侧脸线条。
夜风拂过，灯笼轻轻摇晃，三人的影子在地上短暂地交缠，又很快分开。
方荌突然觉得，自己好像闯进了某个不该打扰的场景里。
“那个……师姐，我先回去卸妆了！”她匆匆说完，转身就跑，水袖在夜风里翻飞，像只仓皇逃走的蝶。
跑出几步，她又忍不住回头。
灯笼下，周罗带已经收起手机，正低头对李素雨说着什么。师姐微微仰着脸，嘴角的笑意比方才更明显了些。
两人的影子再次重叠，这次，再没有分开。
方荌跑回化妆间，铜镜里映出她晕花的妆容。她抓起卸妆棉，用力擦着眼尾的胭脂，可那抹红却像是渗进了皮肤里，怎么都擦不干净。
“奇怪……”她嘟囔着，指尖微微发颤。
门外传来脚步声，是其他师姐妹散场回来了。
方荌慌忙低下头，假装专心卸妆。铜镜的倒影里，师姐们说笑着推门而入，谁也没注意到她泛红的耳尖。
“方荌，你的杜丽娘今天演得真好！”三师姐凑过来，亲热地搂住她的肩膀。
方荌勉强笑了笑，手里的卸妆棉已经揉成了皱巴巴的一团。她想起方才灯笼下那一幕——周罗带低头时，耳后的绿发丝垂下来，扫过师姐的肩头。
那么近的距离，近得仿佛……
“路寻，”林洱招招手的功夫，三师姐便乖乖的走了过去，“我给你卸妆。”
“对了，你看到李素雨了吗？”路寻又突然问，“刚才谢幕完就不见人影。”
方荌的手指僵住了。铜镜里，她的眼睛微微睁大，嘴唇动了动，却没能发出声音。
“方荌？”
“我、我不知道！”她猛地站起来，打翻了妆台上的胭脂盒。朱红色的粉末洒了一地，像散落的海棠花瓣。
师姐们奇怪地看向她。方荌只觉得脸颊发烫，胡乱抓起戏服就往外跑，险些被自己的水袖绊倒。
夜风凉丝丝的，吹不散她心头的燥热。方荌躲在戏院后院的梨树下，把脸埋进戏服宽大的袖子里。
布料上还残留着脂粉的香气，混合着台上熏香的余味，熏得她眼眶发热。
她不是不懂。
可是自己仰慕的人…竟然会是……
“喂。”
方荌吓得差点跳起来。周罗带不知何时站在了梨树阴影里，指尖夹着根没点燃的烟。月光描摹出她瘦高的轮廓，耳后的绿发丝像一簇幽火。
“你……”方荌的声音卡在喉咙里。
周罗带没说话，只是抛过来个东西。方荌手忙脚乱地接住——是盒全新的胭脂，琉璃盖上雕着精致的牡丹纹样。
“擦那么用力，皮都要破了。”周罗带转身要走，又顿了顿，“你的杜丽娘……演得不错。”
方荌呆立在原地，看着那道修长的身影消失在月影里。掌心的胭脂盒冰凉沁人，可被那人指尖碰过的地方，却像是着了火。
梨树沙沙作响，落下几片早凋的叶子。方荌慢慢蹲下身，把滚烫的脸颊贴在膝头。
周罗带往手腕喷了两下香水，柑橘混着雪松的气息漫开，盖住了指间残留的烟草味。
她小跑着回到戏院后门，李素雨果然还在原地等她，身影被灯笼的光晕描了一层暖色的边。
“你的社团……”李素雨抬眼看她，声音轻缓，“不去了吗？”
周罗带耸耸肩，故作轻松：“没事，聚会而已。”她顿了顿，又补了一句，“我才知道，其实很多人也没去。”
李素雨没说话，只是静静看着她。周罗带被她盯得有些不自在，手指无意识地拨弄着耳后的绿发丝。
夜风掠过，带起一阵细微的凉意。
“真的。”周罗带又强调了一遍，像是怕她不信，“梁学姐说，下次还有机会。”
李素雨忽然伸手，指尖轻轻碰了碰她的耳垂，那里还残留着一点香水的气息。
“下次？”她低声问，语气里带着一丝试探。
周罗带心跳漏了一拍，随即笑了：“嗯，下次。”她顿了顿，又补充道，“不过，下次我可能还是更想来看戏。”
李素雨的唇角微微扬起，手指顺着她的耳廓滑下来，轻轻捏了捏她的耳垂，像是某种无声的确认。
“好。”她只说了一个字，却比任何承诺都让人安心。
夜风拂过，戏院里的灯光一盏盏熄灭，只剩下他们头顶的那盏灯笼，在风里轻轻摇晃，投下交叠的影子。
周罗带想，或许有些选择，从一开始就没有犹豫的必要。
夜风微凉，戏院后门的灯笼轻轻摇晃，将两人的影子拉长又缩短。周罗带看着李素雨近在咫尺的侧脸，忽然觉得喉咙有些发紧。
"其实......"她开口，声音比想象中要低，"我本来就不太想去那个聚会。"
李素雨的手指还停留在她的耳垂上，闻言轻轻捏了一下："嗯？"
“太吵了。”周罗带撇撇嘴，“而且.....”她顿了顿，眼睛望向远处戏台上还未完全熄灭的灯光，“那里没有我想见的人。”
这句话说得很轻，却像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李素雨的手指微微一顿，随即收回来，插进自己深蓝色练功服的口袋里。
“方荌刚才来找我。”她突然说。
周罗带挑眉："我知道，看见了。"她的语气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酸味，“你的小师妹很黏你啊。”
李素雨轻轻摇头：“她只是来问戏的事。”
"哦——"周罗带拖长了音调，故意道，"那李指导觉得，她扮演得怎么样？"
夜风突然大了一些，吹乱了李素雨额前的碎发。她微微偏头，目光落在周罗带脸上：“你明明看了全场，为什么要问我？”
周罗带被问得一怔，随即失笑：“行啊，学会反将一军了？”
李素雨没接话，只是伸手替她拢了拢被风吹乱的衣领。指尖不经意擦过锁骨处的皮肤，带起一阵细微的战栗。
"她演得不错。"李素雨终于开口，声音很轻，"但不如你第一次来看戏时认真。"
周罗带呼吸一滞。她没想到李素雨会记得那么久以前的事——那时候她坐在最后一排，连台上演员的脸都看不清，却记住了谢幕时那个蓝衣武生转身的弧度。
“......你记得？”
李素雨点头，月光下她的眼睛格外清亮：“记得。”
简单两个字，却让周罗带的心跳彻底乱了节奏。她突然伸手抓住李素雨的手腕，将那只还停留在她衣领上的手拉下来，紧紧握住。
“那下次，”周罗带的声音有些哑，“我还坐最后一排？”
李素雨看着她，忽然反手扣住她的手指：“不行。”
“为什么？”
“太远了。”李素雨说得很认真，“看不清。”
周罗带笑出声来，胸腔微微震动。她低头看着两人交握的手，李素雨的指节修长，掌心有常年练武留下的薄茧，却意外地温暖。
“那......”她凑近一些，鼻尖几乎要碰到李素雨的，“李指导觉得，我该坐哪儿？”
李素雨没有躲闪。灯笼的光映在她眼里，像两簇跳动的火焰。
“后台。”她轻声说，“我留了位置给你。”
夜风再次拂过，吹灭了最后一盏灯笼。黑暗中，周罗带感觉到一个轻柔的触碰落在她的唇角，像蝴蝶掠过花瓣，转瞬即逝。
“......好。”她听见自己说，声音轻得几乎融入夜色，“我去。”
“时间不早了，我送你回去？”李素雨看了一眼手机。
“好呀。”
路灯一盏接一盏亮起，在石板路上投下细长的影子。李素雨走在前面半步，周罗带慢悠悠地跟着，两人的影子时而重叠，时而分开。
夜风裹着桂花香吹过，周罗带伸手拽了拽李素雨的袖口：“喂，走那么快干嘛？”
李素雨脚步一顿，回头看她：“怕你冷。”
“我不冷。”周罗带撇嘴，手指却没收回来，反而顺势往下滑，轻轻勾住了李素雨的小指，“这样走就行。”
李素雨没说话，只是放慢了脚步。
街角的便利店还亮着灯，周罗带突然停下：“等我一下。”
她跑进去，不一会儿拿着两罐热奶茶出来，塞了一罐给李素雨：“暖手。”
李素雨接过，易拉罐的温热从掌心蔓延开来。她低头看着周罗带拉开拉环时微微皱起的鼻尖，忽然觉得胸口某个地方也跟着暖了起来。
“.....谢谢。”
周罗带喝了一口，满足地眯起眼：“这家奶茶超甜，你肯定喜欢。"”
李素雨有些惊讶：“你怎么知道我喜欢甜的？”
“猜的。”周罗带笑得狡黠，“上次看你往茶里放了两块方糖。”
路灯的光晕里，李素雨的耳尖微微泛红。她低头喝了一口奶茶，果然甜得发腻，却莫名让人舍不得放下。
转过最后一个路口，周罗带的公寓楼已经能看见了。李素雨停下脚步：“到了。”
周罗带晃了晃还剩一半的奶茶：“不上来坐坐？”
夜风突然变得很轻，连路边的梧桐叶都停止了沙响。李素雨握紧奶茶罐，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罐身的凹痕。
“.....太晚了。”她最终说。
周罗带也不勉强，只是笑着点点头：“那明天见？”
“明天见。”
看着李素雨转身离去的背影，周罗带忽然喊了一声：“喂！”
李素雨回头。
周罗带举起奶茶罐晃了晃：“下次我请你喝更甜的。”
月光下，她看见李素雨很轻地笑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
直到那道蓝色的身影完全消失在夜色中，周罗带才转身上楼。钥匙插进锁孔时，她发现自己的嘴角还保持着上扬的弧度。
——真糟糕，她好像已经等不及明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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