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夜的老城区总是睡得早。
赵玉青把最后一张画纸铺在画案上时,巷口的路灯刚亮起来,昏黄的光透过窗棂,在纸上投下道细长的影子,像谁没说尽的话。案角的炭盆烧得正旺,映得他眼下的青黑更清晰——这是他连续第三晚熬夜,手里的狼毫笔蘸着徽墨,笔尖悬在纸上方,迟迟没落下。
画纸上是已经起好的稿:雨夜,路灯,一辆黑色轿车停在巷口,车辙印里积着水,倒映着零星的光。这是《雨夜归人》的定稿,他画了三版才满意,却在落笔时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喵——”
墨团从暖炉旁跳上画案,爪子踩过未干的墨线,在车辙旁留下个小小的梅花印。赵玉青没赶它,只是用指尖挠了挠猫的下巴:“是不是觉得这里空?”
猫用脑袋蹭他的手腕,喉咙里发出轻软的“咕噜”声。赵玉青低头看着那个梅花印,突然笑了——是少了点“活气”。那晚陆泽珩送他回家时,车停在巷口,墨团就是这样从院里跑出来,蹭了蹭车轮,陆泽珩虽然僵着,却没躲开。
他调了点淡墨,在梅花印旁补了几笔:是猫的侧影,尾巴翘得高高的,正往车灯的光晕里钻。墨色晕开时,像把那晚的暖意也揉进了画里。
画案上堆着刚用完的老宣纸——是陆泽珩上周让陈舟送来的,陈舟说“陆总看天气预报说要降温,老宣纸防潮,画起来不容易皱”。纸的边缘还留着淡淡的竹纤维纹路,赵玉青摸了摸,细腻得像揉过的云,比他平时用的普通宣纸更能“存墨”,连最浅的水痕都能清晰留住。
“玉青,睡了没?”张奶奶的声音从院外传来,带着点寒气,“我给你热了碗姜撞奶,快趁热喝,别冻着。”
赵玉青赶紧起身开门,冷风卷着雪粒子灌进来,他下意识地把张奶奶往屋里让:“这么晚了您怎么还没睡?”
“听你画室灯还亮着,就知道你又在熬。”老太太把青瓷碗放在画案上,姜香混着奶香漫开来,烫得人鼻尖发麻,“陈助理下午来送宣纸,说陆先生让他给你带了床新棉被,就放在你床上了。那后生心细,知道你总熬夜,怕你盖薄被着凉。”
赵玉青捏着碗沿的手指紧了紧。棉被他傍晚就看到了,浅灰色,和陆泽珩车里的毯子一个颜色,被角绣着极小的“L”字,是陆氏旗下家纺品牌的定制款。他没碰,就那样叠在床头,像块不敢触碰的暖。
“他就是……顺便。”他低头喝了口姜撞奶,姜汁的辣混着奶的甜,在喉咙里烧出条暖路,“陆氏最近在推家纺线,估计是让陈助理送样品。”
张奶奶笑了,用围裙擦了擦手:“你这孩子,心里跟明镜似的,偏要嘴硬。陈助理跟我说,陆先生特意让他挑‘最软的款’,说你睡觉爱翻身,硬棉被硌得慌。他怎么知道你爱翻身?还不是上心了。”
赵玉青没接话,只是把视线移回画纸上。车灯的光晕他用了云母纸的银粉调墨,在暖光下泛着细碎的闪,像那晚陆泽珩袖口扫过车门时,带起的雪松味——清冽,却让人记很久。
张奶奶没再多说,只是帮他拨了拨炭盆里的炭,火星子溅起来,落在炭盆边缘,转瞬就灭了:“我不打扰你画画了,记得喝完姜撞奶再睡,胃不好别逞强。”她走到门口时,又回头看了眼那幅画,“这画看着暖,像有人在等回家。”
“是挺暖的。”赵玉青轻声说。
画室重新安静下来,只剩炭盆偶尔发出的“噼啪”声。赵玉青把青瓷碗洗干净,放回厨房时,看到碗柜里放着陆泽珩送的那套旧茶具——紫砂茶壶的壶嘴缺了口,却被他洗得发亮。他突然想起老宅竹下的茶,石桌上的“青”字被竹影遮着,像个藏了很多年的秘密。
回到画案前,墨团已经蜷在未干的画纸上睡着了,尾巴压着车辙的墨线,把淡墨晕开了点,像给车辙添了道浅痕。赵玉青小心翼翼地把猫抱到暖炉旁的软垫上,指尖沾了点猫毛,混着墨香,落在鼻尖时,竟有点像那晚陆泽珩身上的味道。
他重新握住狼毫笔,这次没再犹豫。徽墨落在云母纸上,像雪融进水里,自然得不留痕迹——他画车窗外的雨丝,斜斜的,不密,却能看清每根线的弧度;画巷口的青石板,被雨水泡得发亮,能映出路灯的影子;画车门把手旁的一道浅痕,是那晚陆泽珩伸手挡水时,指尖不小心蹭到的,他当时没在意,此刻却记得清楚。
画到副驾驶的位置时,他顿了顿。那里空着,却像该坐个人——穿着米白色毛衣,袖口卷着,露出点泛红的指尖(像那晚被金属画框划伤的手)。他没画人,只在座椅边缘补了片银杏叶,是从画室院角捡的,干了,却还带着点秋的黄,像把某个瞬间的余温藏进了雨夜。
炭盆的火渐渐弱了,画室里的温度降下来。赵玉青呵了呵冻得发僵的手指,才发现天边已经泛白。画纸上的《雨夜归人》终于完工,墨痕干透后,透着种“湿冷里藏暖”的劲,像那晚陆泽珩递给他的毯子,像姜撞奶的甜,像张奶奶没说尽的话。
他把画挂在竹架上晾着,墨香混着炭火气漫在画室里,像把两个季节的味道揉在了一起。画的右下角留着块空白——他没署名,连平时常用的“青”字小印都没盖。这画不是给别人看的,是给那个懂车辙里的光、懂雨丝弧度的人看的,有没有名字,好像没那么重要。
上午去陆氏送画时,赵玉青特意绕开了主入口。陈舟昨天说“直接送到顶层办公室就行,陆总今天上午在”,他却让司机把车停在侧门,自己抱着画框往里走——画框用蓝布裹着,像藏着个见不得人的秘密。
陆氏大厦的大堂亮得晃眼,大理石地面能照出人影。赵玉青低头看着自己的帆布鞋,鞋边还沾着老城区的泥,和这里的光洁格格不入。前台小姐问他找谁时,他差点说不出话,攥着画框的手指发白:“找……陈舟助理。”
陈舟下来接他时,正在接电话,看到他,对着听筒说了句“我先带赵先生上去”,就挂了电话:“陆总在开视频会,估计还要半小时,我先带您去休息室等?”
“不用了。”赵玉青把画框递给他,蓝布滑落时,露出画纸的边角,“这画……您帮我放在陆总办公室就行,不用告诉他是我送的。”
陈舟的目光在画右下角的空白处停了停,没多问,只是接过画框:“我会放在他办公桌旁,他开会结束肯定能看到。对了,陆总让我给您带了套新的画笔,说您那支狼毫快秃了,用新笔顺手。”
帆布包被塞进来时,沉甸甸的。赵玉青捏了捏,是熟悉的笔杆质感,是他常用的“兼毫”,笔尾刻着极小的“竹”字——是上次在美术用品店看到的那款,他当时多看了两眼,没舍得买。
“替我谢谢他。”他转身要走,又想起什么,“画……别说是我画的。”
陈舟笑了笑:“我知道。”
走出陆氏大厦时,阳光正好,晒得人后颈发暖。赵玉青没立刻上车,而是站在路边看了会儿顶层的窗户——窗帘拉着,看不到里面的人,却好像能想象出陆泽珩开会的样子:西装笔挺,指尖敲着桌面,目光冷硬,和在画室时那个会摸猫的人完全不同。
他摸了摸帆布包里的画笔,笔杆的温度透过布料传过来,像块小小的暖玉。画送出去了,像把心里的话倒了半,空落落的,却又松了口气——有些在意,不用明说,能藏在画里,被那个人看到,就够了。
下午回到画室,林小满正坐在暖炉旁翻他的画稿。看到他进来,把一叠宣纸推过来:“王老板让我给你带的,说你画展的画卖得好,想跟你订批新的,题材不限,价格随便你开。”
赵玉青没接,只是走到竹架旁,那里挂着他新起的稿:梅枝,积雪,枝桠间藏着个小小的鸟窝。“我想画组‘岁寒三友’,”他说,指尖拂过梅枝的墨线,“竹、梅、兰,凑齐了送我妈。”
“你还有心思画这个?”林小满抢过他手里的画笔,在废纸上划了道,“周明宇刚才打电话,说你妈复查结果很好,能出院了。他还说,陆泽珩托他给阿姨带了台制氧机,最新款的,噪音小。”
赵玉青的笔尖顿了顿。制氧机他前几天在医疗器械店问过,要一万多,他没舍得买,只想着先凑钱给母亲换张舒服的床。原来这些他没说出口的事,总有人替他记着。
“他就是……”
“就是顺便,是吧?”林小满打断他,把画笔扔回笔筒,“你能不能别总自欺欺人?他要是对你没意思,犯得着管你妈用什么制氧机、你用什么画笔?赵玉青,你怕什么?”
赵玉青没说话,只是把那幅《梅枝图》取下来,重新铺在画案上。墨团跳上来,用脑袋蹭他的手背,他低头时,看到猫的瞳孔在暖光下缩成细线,像颗黑色的纽扣。
他想起陆泽珩办公室的画——现在应该还放在角落,蓝布没拆开,像个没人在意的包裹。也许陆泽珩永远不会知道那是他画的,也许知道了也只当是普通的装饰画,就像知道他母亲用的制氧机、他用的画笔,都只当是“顺便”。
这样也好。
他拿起画笔,蘸了点朱砂,在梅枝的花苞上点了点。红色在宣纸上晕开,像雪地里的一点暖,像没说尽的话里藏着的一点甜。
炭盆里的炭又烧了会儿,发出轻微的“噼啪”声。赵玉青看着画里的梅枝,突然觉得,有些牵挂就像这墨痕,落在纸上就擦不掉了,哪怕没署名,也总能在某个瞬间,被懂的人认出来。
就像那幅《雨夜归人》,哪怕没名字,陆泽珩看到车辙里的猫爪印,看到巷口的青石板,总会想起点什么吧。
他低下头,继续画梅枝。笔尖划过纸面的声音很轻,像在跟自己说:别急,有些故事,要慢慢画才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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