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停后的老城区,屋檐在青石板上投下的影子是斜的。
赵玉青踩着影子走进画室时,墨团正蹲在窗台上,爪子扒着玻璃看外面的麻雀。画案上的《寒梅图》已经被陈舟取走——按陆泽珩的意思,送去装裱了,说“这么好的画,该配个胡桃木框”。留下的只有支竹笔,笔尖的狼毫还沾着点朱砂,像没擦干净的心事。
“喵——”
墨团从窗台跳下来,蹭他的裤腿。赵玉青弯腰把猫抱起来,才发现它爪子上沾着点松针——是从后院带进来的,那里有棵老松,父亲生前常说“松竹梅是岁寒三友,得凑齐了才像样”。他想起送给陆泽珩的猫画,画里的墨团正趴在松枝上打盹,当时觉得缺了点什么,现在才明白,是缺了这丛能挡风的老松。
门帘被风吹得轻响,张奶奶端着碗八宝粥走进来:“玉青,刚熬的,放了桂圆和莲子,补补你这几天熬坏的身子。”老太太把粥放在画案上,眼睛先往墙上瞟,“《寒梅》被取走了?陆先生倒真识货——福伯昨天跟我说,陆先生让他把老宅的松枝剪了些,说‘插在书房,看着像赵先生画里的样子’。”
赵玉青的勺在粥里顿了顿。桂圆的甜混着莲子的清,像陆泽珩的关心——藏在松枝、画框、装裱这些细节里,不烫嘴,却暖得人舌尖发麻。“他就是……客气。”他舀了勺粥送进嘴里,粥碗的温度透过指尖传过来,像握着块刚从炭盆里取出来的暖玉。
“客气可不会让陈舟跑三趟版权局。”张奶奶坐在暖炉旁,给墨团梳毛,“周医生今早来送药,说‘高明远他 uncle 被调去基层了’,你说巧不巧?”
赵玉青没接话。他知道这不是巧合。高明远的后台有多硬,他跑维权时最清楚——版权局的办事员看到对方名字时的犹豫,律师提到“副司长”时的吞吐,都在说“这人动不得”。能让“动不得”的人动起来,除了陆泽珩,不会有别人。
他把空碗放进厨房时,看到水槽里泡着的竹笔——是昨天画猫画时用的,笔杆上刻着个极小的“泽”字,没敢让陆泽珩看见,只在送画时悄悄藏在了画框背面。现在水把墨迹泡开了点,“泽”字的轮廓更清晰,像要从竹纹里跳出来。
林小满推门进来时,带起阵冷风:“玉青,王老板刚才打电话,说要把你的《寒梅》送去参加全国青年画展——这可是能进主流圈的机会,多少人挤破头都想上!”
赵玉青正在擦画案,抹布蹭过残留的朱砂痕,留下道淡红的印:“我不想去。”
“你疯了?”林小满把围巾摘下来,扔在椅背上,“这是你维权赢来的机会,凭什么不去?还是你怕……别人说你靠陆泽珩?”
抹布在画案上顿住了。赵玉青看着那道淡红的印,像看到自己心里的挣扎——他想靠自己的笔站在展台上,却知道脚下的台阶是谁铺的;他想把猫画当成单纯的谢礼,却清楚画里藏着不敢说的在意。
“不是怕。”他把抹布扔进盆里,水声在安静的画室里格外响,“我想等自己画够了底气,再去。”
林小满盯着他腕间的平安绳——红绳缠着竹屑,桃木珠被摩挲得发亮。“你戴这绳,就是在提醒自己吧?”她拿起那幅没送出去的猫画草稿,上面有片被墨团踩脏的爪印,“提醒自己别往陆泽珩那边靠,提醒自己你们不是一路人。”
赵玉青的指尖在平安绳上捏了捏。绳结勒得手腕发紧,像林小满的话,直白得有点疼。“这绳是你送的,戴着安心。”他把草稿叠起来,放进樟木箱,和陆泽珩送的老宣纸放在一起——宣纸的松木香混着绳上的桃木味,像把两个世界的味道拧成了团。
“安心就好。”林小满没再劝,只是从包里拿出本画册,“这是我托人买的《历代梅谱》,你不是一直想要?里面有你爸喜欢的那幅《疏影横斜图》。”
画册的封面是深蓝色的,边角有点磨破,显然是本旧书。赵玉青翻开时,闻到股淡淡的霉味——是老书特有的味道,像父亲书房里的旧画谱,翻页时会掉出干枯的花瓣。他想起父亲教他画梅时说:“画梅要‘疏’,留着空白,才像有风吹过。”
现在才懂,“疏”不止是笔法,也是人与人之间的分寸——像他和陆泽珩,隔着画、隔着帮忙、隔着没说出口的感谢,留着空白,反而能长久。
林小满走后,画室重新安静下来。赵玉青把《历代梅谱》放在画案上,刚好压在那道淡红的朱砂痕上。墨团跳上画案,用脑袋蹭他的手腕,平安绳的红绳缠在了猫爪上,像朵开在雪地里的花。
他解开绳结时,看到桃木珠上有个极小的刻痕——是林小满的手艺,她总爱在送人的东西上刻点小记号,说“这样就不会丢了”。这颗珠子刻的是片竹叶,浅得几乎看不见,像她藏在“现实提醒”里的关心。
“不会丢的。”他对着墨团轻声说,把平安绳重新系好,这次系得很松,刚好能塞进两根手指——既没丢掉提醒,也没勒紧自己。
陆泽珩的书房在深夜亮着盏暖灯。
猫画被放在床头的矮柜上,和母亲的相框并排。画里的三花猫趴在松枝上,尾巴卷成个圈,耳朵尖的墨色浅淡,像沾了雪。陆泽珩坐在床边,指尖在猫的眼睛上轻轻蹭——赵玉青用淡赭石色染了三层,才调出这种“含着光”的暖,和老宅松枝上的雪光很像。
“先生,该休息了。”福伯在门口站着,手里拿着杯温牛奶,“您这几天都没睡够,再熬下去,沈总该担心了。”
陆泽珩没动,只是把猫画往相框边挪了挪——母亲的照片里,背景就是老宅的竹林,竹梢斜斜地探过屋檐,和画里的松枝刚好呼应。“福伯,”他突然说,指尖在猫爪的朱砂印上停了停,“赵先生喜欢喝什么茶?下次让陈舟带点。”
福伯愣了愣,随即笑道:“张奶奶说,玉青爱喝龙井,但不爱太浓的,泡的时候得少放茶叶。他还爱吃桂花糕,得是刚蒸的,凉了就不香了。”
陆泽珩的指尖在画框边缘划了下。这些细节,陈舟的报告里没写,是福伯从张奶奶那里听来的——像赵玉青藏在猫画里的松枝,不是刻意找,就发现不了。他想起赵玉青递茶时缩回的手,想起他说“竹看着直,其实每片叶子都在跟风较劲”时的认真,原来那些没说尽的话,早被旁人记在了心里。
“明天让厨房蒸点桂花糕。”他把牛奶喝下去,温热的液体滑过喉咙时,想起赵玉青画室的粗茶,带着点涩,却回甘,“让陈舟送去,说‘感谢他的画,味道很好’。”
福伯应了声“好”,转身时看到矮柜上的猫画——灯光落在猫的眼睛上,像真的在眨。他想起陆泽珩母亲生前总说“泽珩像他爸,嘴笨,心里的念想都藏着”,现在看来,是真的。
第二天的桂花糕是陈舟亲手送来的。
竹篮上盖着块蓝布,掀开时,热气裹着桂花香漫开来,甜得人鼻尖发麻。“陆总说‘刚蒸的才好吃’,让我赶紧送过来。”陈舟把竹篮放在画案上,目光扫过墙上的草稿——大多是猫和竹,有张没画完的松枝,和猫画里的那丛很像。
赵玉青拿起块桂花糕,糯米的软混着桂花的香,确实是张奶奶的手艺——老太太总说“陆先生家的厨子蒸不出这股子烟火气”。他突然想起陆泽珩在老宅竹下喝茶的样子,手指捏着白瓷杯,指节分明,像握着块冷玉,原来那样的人,也会记得“刚蒸的才好吃”。
“替我谢谢他。”他把桂花糕放进瓷盘,墨团已经跳上画案,鼻尖在盘子边嗅来嗅去,“还有,告诉他,画裱好了不用送回来,放在他办公室就行——他说过,竹梅兰要凑齐了才像样。”
陈舟看着他把桂花糕掰了半块,喂给墨团。猫吃得吧唧嘴,碎屑掉在画案上,赵玉青也不擦,只是用指尖挠猫的下巴,腕间的平安绳晃了晃,红得像团小火苗。“我会转告的。”他转身时,看到画案角落的《历代梅谱》,封面上的磨痕很温柔,像被翻了很多次。
回到车里,陈舟在笔记本上写:“1月8日,晴。赵先生把桂花糕分给猫吃,说‘画不用送回’。他腕间的平安绳系得很松,却没摘。陆总送的竹笔被放在显眼的位置,笔尖对着猫画的方向。”
他合上笔记本时,看到陆泽珩发来的消息:“猫画放在办公室了?”
“没有,”陈舟回得很快,“先生说放床头,睡前能看。”
那边沉默了会儿,才回过来两个字:“知道。”
陈舟看着这两个字,突然觉得,有些距离是自己选的——陆泽珩可以让画放在触手可及的办公室,却偏要放在睡前才能看到的床头,像把念想藏进最私密的角落,不示人,只自己知道。
赵玉青在画室待了整下午。
他没画画,只是翻《历代梅谱》,看到父亲喜欢的《疏影横斜图》时,指尖在“疏影”两个字上停了停——梅枝稀疏,却每个枝桠都朝着光的方向,像在说“留白不是空,是等着风来”。
墨团趴在他腿上打盹,尾巴偶尔扫过画案,蹭到那支竹笔。赵玉青拿起笔,在废纸上画了片松叶——笔尖的狼毫很顺,竹杆握在手里温温的,他想起陆泽珩书房的松枝,或许此刻正插在青瓷瓶里,等着和猫画作伴。
张奶奶来收碗时,看到他腕间的平安绳:“这绳好看,林小满的手艺真不错。”老太太坐在暖炉旁,织着件灰色毛衣,“我给陆先生织了件,他上次来老宅,穿的大衣太薄,看着就冷。玉青你说,我送他的时候,该说‘张奶奶给你织的’,还是‘玉青让我给你带的’?”
赵玉青的指尖在松叶上顿了顿。灰色——是陆泽珩常穿的颜色,低调,却藏着点不易察觉的暖。“就说您织的。”他把废纸上的松叶揉成团,扔进纸篓,“他会收的。”
张奶奶笑着点头,织针“咔嗒”作响:“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你们俩啊,都像老城区的竹,心里热,嘴上却硬,连送点东西都要绕八百个弯。”
绕弯——赵玉青看着暖炉里跳动的火星,突然觉得这词很贴切。他送猫画,绕了“感谢帮忙”的弯;陆泽珩送桂花糕,绕了“味道好”的弯;张奶奶织毛衣,要绕“谁送的”的弯。这些弯弯绕绕里藏着的,或许就是成年人的分寸——想靠近,又怕太近,只能借着画、借着食物、借着旁人的手,把在意递出去。
傍晚时,林小满发来消息:“我刚从画廊回来,王老板说陆氏文化产业园想跟你签长期合作——以后你的画,他们包销,价格你定。”
赵玉青没回。他知道这是陆泽珩的意思,像在说“不用怕,以后有我”。可他更怕这种“有我”——怕依赖成习惯,怕习惯成执念,怕有天突然失去时,连自己的画笔都握不稳。
他拿起平安绳,桃木珠在掌心硌出浅痕。红绳缠着的竹屑已经被磨掉了,只剩干净的红,像把两个世界的牵挂拆开了,又没完全拆开。
墨团突然从他腿上跳下来,跑到门口“喵”了声。赵玉青抬头时,看到陈舟站在院门口,手里拿着个信封:“陆总让我给您的,说‘是之前谈的画的稿费,该给的不能少’。”
信封很厚。赵玉青接过来时,指尖碰到陈舟的手套——是双深灰色羊毛手套,和张奶奶织的毛衣一个颜色。“替我谢谢他。”他把信封放在画案上,没打开,“合作的事,让王老板跟我的经纪人谈。”
陈舟愣了愣:“您有经纪人了?”
“有了。”赵玉青指了指林小满的微信头像,“林小满,她比我懂这些。”
陈舟没多问,只是点了点头:“我会转告陆总。”转身时,他看到画案上的信封没被打开,像道没被接受的界限。
陈舟离开后,赵玉青把信封放进樟木箱,压在《历代梅谱》下面。他知道里面不止是稿费,还有陆泽珩没说出口的“以后我帮你”,可他不能要——就像松枝要自己扎根,才能抗住风雪,他的画也要自己闯,才能立得住。
夜色漫进画室时,赵玉青重新拿起那支竹笔。
他在宣纸上画了只猫,蹲在松枝上,爪子边放着块桂花糕,旁边用小楷写了行字:“岁寒有三友,松竹与梅,还有猫。”没署名,也没打算送,就想画下来,像把这段日子的暖、挣扎、分寸,都收进画里,留着自己看。
墨团跳上画案,在画纸旁留下个梅花爪印。赵玉青没擦,只是在爪印旁补了片竹叶——红的花,绿的叶,白的猫,像把所有没说尽的颜色都凑齐了,热闹,却不拥挤。
腕间的平安绳在灯光下泛着红,桃木珠的刻痕里,好像还藏着片看不见的竹叶。赵玉青摩挲着绳结,突然明白,有些界限不用划得太死——可以戴着陆泽珩送的竹笔,也戴着林小满送的平安绳;可以接受他的帮忙,也守住自己的画笔;可以在画里藏着松枝与猫,也在心里留着分寸与暖。
就像此刻的画室,有暖炉的热,有松枝的清,有猫爪的软,还有那封没打开的信封,安静地躺在樟木箱里,像个没说破的约定——你在你的世界里守着责任,我在我的画里守着初心,偶尔借着松枝、猫画、桂花糕,知道对方还在,就够了。
窗外的老松在风里轻响,像谁在低声说:留白不是空,是等着风来,等着那些藏在细节里的青痕,在时光里慢慢显形。
而他和陆泽珩的青痕,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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