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阳光是斜的。
像被竹枝筛过,在赵玉青的画案上投下细碎的金斑。《夏竹》的画稿已经铺了三天,芭蕉叶的墨色终于定了型,浓淡刚好——深的像雨夜的影子,浅的像晨光里的雾。墨团蹲在画稿旁,尾巴偶尔扫过纸边,留下道软乎乎的白痕,像在替他给画添笔活气。
“玉青,陆先生送的画材到了!”张奶奶的声音从院外传来,带着点竹篮磕碰的轻响,“陈舟说‘是先生托人从安徽带的徽墨,说你画芭蕉用得着’——这墨香,比你平时用的好闻多了。”
赵玉青正在用那把紫砂壶泡龙井。指尖划过壶盖时,紫砂的温顺着指腹往上爬,像跨年夜陆泽珩手背上的温度。他起身去接画材时,后腰撞到画案,《夏竹》的画稿晃了晃,墨团“喵”了声,纵身跳上窗台,爪子在玻璃上留下个湿痕,像只没画完的猫爪。
陈舟把徽墨放在画案上时,目光先落在画稿的猫痕上,再移到赵玉青泛红的耳尖:“陆总说,这墨里加了松烟,画阔叶不容易洇。”他递过个信封,牛皮纸的,边角有点卷,“还有这个,说是‘朋友从法国寄的,之前地址写错了,刚转过来’。”
赵玉青接过信封时,指尖有点发颤。信封上的邮戳还是去年的,和那封没拆的法国来信是同一个酒庄——显然是陆泽珩早就收到,却压了很久,直到现在才让人送来,像在等个“自然送出”的时机,不突兀,也不刻意。
“替我谢谢他。”他把信封塞进画案的抽屉,压在父亲的旧画稿下面,像藏起块没化的雪。现在还不能拆——怕信里提到跨年夜,怕提到那句被风吹散的告白,怕那些没说尽的话被白纸黑字摊开,连假装“只是朋友”的余地都没有。
陈舟没多留,只是指了指画稿上的芭蕉:“先生说,你画的芭蕉比他见过的都有灵气——像能听见雨打在叶上的声音。”他转身时,看到赵玉青腕间的平安绳缠了圈竹屑,是削笔杆时蹭的,“福伯让我问,墨团最近胖了吗?先生画猫总掌握不好比例,说‘得按真猫的样子改’。”
赵玉青的喉结动了动。他能想象陆泽珩改画的样子——手指捏着软毫,笔尖在纸上顿了又顿,眉头皱着,像在看份复杂的合同。“胖了点,”他低头去理徽墨,墨香混着龙井的香漫开来,“偷喝了我两次排骨汤。”
陈舟在笔记本上写下:“2月5日,晴。赵先生说墨团胖了,指尖在徽墨上停了三次。他把法国来信藏在父亲的画稿下,信封边角的卷痕和上次那封一模一样。画案的猫痕旁,新添了片竹叶的飞白,像在回应什么。”
走出画室时,陈舟回头看了眼——赵玉青正用指尖蹭画稿上的猫痕,动作轻得像怕惊扰什么。阳光落在他的侧脸上,睫毛的影子投在画稿上,和芭蕉叶的纹路叠在一起,像幅没干透的双影图。他突然觉得,有些画不用署名,看的人也能认出是谁的心意。
陆泽珩在书房看赵玉青的猫画时,福伯端来杯龙井。
青瓷杯放在《雨夜归人》的画框旁,茶汤里的芽叶慢慢舒展,像赵玉青画里的新笋。他拿起那幅自己画的猫稿——墨团蹲在芭蕉叶下,爪子边放着片竹笋壳,改了七次的眼睛终于有了点“含光”的暖,和赵玉青送的猫画并排放着,像对没说尽的伴。
“先生,沈总让您今晚回家吃饭。”福伯把份文件放在桌角,是陆氏和苏家的合作补充协议,“她说‘苏小姐也来,顺便谈谈订婚宴的细节’。”
陆泽珩的指尖在猫稿的爪印上顿了顿。订婚宴——是沈曼云没放弃的执念,像根没剪断的绳,勒得他喘不过气。他想起苏晚晴说的“有些人心里的位置太窄”,原来真的是这样,装下了竹画,装下了猫,就再容不下别人的位置,连敷衍都觉得累。
“告诉她,我今晚有个跨国会议。”他把猫稿放进画筒,和赵玉青的《春竹》复制品放在一起,“合作协议我会让陈舟送去,订婚宴的事,再推推。”
福伯没劝,只是叹了口气:“先生上次在竹下画竹,笔锋比以前软了——赵先生说‘竹看着直,其实每片叶子都在跟风较劲’,您现在的画,就有这股劲。”
陆泽珩的指尖在画筒边缘划了下。他想起赵玉青画竹时的样子,肩膀微微前倾,握笔的手指因为用力有点发白,竹枝的飞白在纸上“沙沙”作响,像在跟谁对话。那些他没说出口的在意,原来都藏在了笔锋里,连福伯都看出来了。
“只是随便画画。”他起身时,袖口扫过桌角的青瓷杯,带起阵龙井的香——和赵玉青画室的味道一模一样,清冽,却让人记了很久。
赵玉青在画室待了整下午。
他没画芭蕉,只是磨陆泽珩送的徽墨。墨条在砚台上研磨的声音很轻,像春雨落在芭蕉叶上的“沙沙”声,墨香漫开来时,混着龙井的香,像把初春的暖都揉在了一起。
林小满来送新裱的画框时,看到他正对着砚台发呆。“发什么傻呢?”她把画框靠在墙上,是她的《雨蕉图》,“阿哲说,陆泽珩把你送的猫画挂在了卧室——陈舟去送文件时撞见的,说‘先生床头除了猫画,就只有他母亲的相框’。”
赵玉青的墨条在砚台顿了顿。墨汁溅在画案上,晕出个小圆斑,像陆泽珩没说尽的心思。“他就是……喜欢猫。”他把磨好的墨倒进瓷碟,墨色浓得像深夜的海,“墨团确实乖,比我省心。”
“省心到让他推掉家族晚宴?”林小满用指尖戳了戳他的额头,“苏晚晴给我发消息,说‘陆泽珩的会议是假的,他在老宅画了下午竹’——她还说,‘能让陆泽珩撒谎的人,肯定在他心里占了大半位置’。”
赵玉青的指尖在瓷碟边缘捏了捏。瓷的凉顺着指腹往上爬,像陆泽珩没寄出的画稿。他想起陆泽珩手腕内侧的浅疤(小时候救猫留下的),想起他看到墨团时僵硬却没躲开的样子,原来有些喜欢藏了很久,连自己都没察觉。
暮色漫进画室时,赵玉青在《夏竹》的画稿角落添了只猫。三花猫蹲在芭蕉叶下,爪子边放着块桂花糕——是张奶奶今早蒸的,墨团偷叼了块藏在画案下,被他发现时,糕点上还留着个小小的爪印。
他把画稿挂在晾画绳上,风过时,宣纸轻轻晃,像猫在叶下打盹。画里的猫和窗外的墨团刚好对齐,像两个世界的猫在对望,又像把没说尽的话,都藏进了芭蕉的影子里。
张奶奶来收碗时,看到画稿上的猫:“这不是墨团吗?连偷桂花糕的样子都画出来了!”老太太坐在暖炉旁,织着件米白色围巾,“陆先生让陈舟送了坛米酒来,说‘张奶奶冬天喝这个暖身子’——他啊,总找借口给你送东西,偏要绕到我这儿。”
赵玉青的指尖在米酒坛的泥封上停了停。泥封的湿痕里混着点松针——是从老宅带来的,和陆泽珩书房插的那丛一个味道。他想起跨年夜那瓶没喝完的红酒,想起没拆的法国来信,原来有些心意从不会断,只是换了种方式靠近,像竹在石缝里扎根,绕着弯也要往上长。
“我明天去给他送幅小画吧。”赵玉青突然说,声音轻得像被风吹散的墨香,“就画墨团,不用署名。”
张奶奶的织针顿了顿,笑着点头:“该送。有些话藏久了,会馊的——像我蒸的桂花糕,刚出锅的才香。”
陆泽珩收到那幅猫画时,正在开跨国会议。
陈舟把画放在会议桌的角落,没敢打扰。画是用竹浆纸画的,没装裱,三花猫蹲在桂花糕旁,尾巴卷成个圈,眼睛的淡赭石色像含着光——和他改了七次的猫稿比,多了点没说尽的活气,像能从画里跳出来,蹭他的裤腿。
会议暂停的间隙,陆泽珩拿起画纸。指尖划过猫爪的位置时,摸到点凹凸——赵玉青在爪印旁用极细的笔刻了个“青”字,浅得几乎看不见,像石桌上那个被岁月磨淡的刻痕。
他突然想起跨年夜赵玉青说的那句“我好像有点喜欢你”。声音很轻,却像根针,扎在心里,现在被这猫画一挑,突然疼得清晰——原来不是没听见,是不敢回应,怕自己给不了对方安稳,怕现实的风会吹折那丛刚扎根的竹。
“陈舟,”他把画纸折成小方块,放进衬衫口袋,贴着心口的位置,“会议结束后,去趟老宅。”
他想看看那丛新笋长高了多少,想在竹下的石桌上泡杯龙井,想对着“青”字刻痕,把那句没说的“我也是”,轻轻说给风听。
赵玉青在画室等到深夜,没等来陆泽珩的消息。
画案上的徽墨还在散发松烟香,龙井的茶汤已经凉了,像他没说尽的期待。他把那封法国来信从抽屉里拿出来,在月光下看了很久——邮戳的日期是跨年前三天,刚好是陆泽珩第一次提“朋友从法国带红酒”的日子。
最终还是没拆。
有些话不用看也知道,就像有些心意不用回应也明白。陆泽珩会把猫画放在床头,会对着画里的爪印发呆,会在老宅的竹下想起他,这就够了。
他把信放回抽屉,和父亲的旧画稿并排——像把两个时代的念想叠成册,一个说“竹要立得住,得有石靠着”,一个说“竹就算绕着弯,也能往上长”。
窗外的墨团蹲在窗台上,对着月亮“喵”了声。赵玉青走过去,把猫抱起来,下巴抵着它的头顶——那里还留着陈舟带来的松针香,像陆泽珩没说尽的牵挂。
“没关系。”他轻声说,像在跟猫解释,又像在跟自己和解,“明天的龙井,我还会泡新的。”
月光落在画案的紫砂壶上,壶底的竹纹在光里很清晰,像陆泽珩没说出口的话——
等忙完这阵,我就去看你。
等能对自己的选择负责,我就告诉你。
等春天真的来了,我们再在竹下泡杯龙井,像没说过那些克制的话,没藏过那些没拆的信。
夜渐深时,赵玉青的画室还亮着盏暖灯。《夏竹》的画稿在晾画绳上轻轻晃,像在等场真正的雨,把芭蕉叶的墨色晕得更透,把猫爪的痕留得更深,把那些藏在细节里的青痕,慢慢铺成能坦然相对的春。
而口袋里揣着猫画的人,正在老宅的竹下站着。月光透过竹叶落在石桌的“青”字上,像在说:别急,春已经在路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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