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玉青的画室在梅雨季的午后浮着层淡金色的雾。
他坐在画案前给《断竹》落款,没受伤的左手捏着支紫毫小楷,指尖在“青砚”二字上悬了悬——父亲留下的印章沾了朱砂,在宣纸上按出的红比平时深,像被雾里的潮气浸过,带着点没说尽的沉。案上的竹纹画框敞着,米白绫子的边缘绣好了石绿猫爪,针脚比之前稳,是昨天趁手腕不酸时绣的,像把没说出口的“记得”缝进了布纹里。
“玉青,陆先生让陈助理送的镇纸到了。”周明宇抱着个紫檀木盒进来,白大褂的袖口沾了点消毒水味,“说是‘老竹根雕的,压得住潮纸’——陈助理说‘先生找了位老木匠,把竹根的疤都雕成了竹节,看着像自然长的’,你看这纹路,跟你画里的断竹新枝一个脾气,倔得有道理。”
赵玉青的笔尖在落款处顿了顿。竹根疤雕成竹节——他上周跟林小满视频时说“新画的镇纸得有点意思,别用光溜溜的”,当时周明宇在旁边削苹果,说“竹根疤就挺好,像受过伤却长硬了的地方”,原来陆泽珩听周明宇提了一嘴,就找了木匠琢磨。像他送松烟墨时说“三家墨坊才淘到”,像他送防潮纸时说“酒店合作福利”,所有“用心”都裹在“旁人闲谈”的壳里,连句“我听说”都吝啬,笨拙得让人心头发紧。
“放镇纸架上吧。”他把小楷笔搁在笔山上,笔锋的紫毫沾着朱砂,在瓷质笔山上晕出个浅红的圈,“我这画刚落款,得等朱砂干透,镇纸暂时用不上——老竹根的味重,先让它透透气,别把画熏着了。”
周明宇把镇纸放在松烟墨旁边,竹根的棕褐色在雾光里泛着暖,疤雕的竹节处还留着细砂纸打磨的痕,像被人反复摸过。“你这镇纸雕得真像你父亲那只,”他指着竹根的弯,“你说巧不巧?连疤的位置都一样——陆先生说‘老木匠雕的时候总问‘这疤要雕得深点还是浅点’,先生说‘跟着玉青画里的竹节走,他懂’,你看这心思,比我给病人调药还细。”
赵玉青的喉结动了动。跟着画里的竹节走——是说镇纸,还是说他藏在笔锋里的心事?他想起陆泽珩在医院攥着他的手,力道大得像怕他跑了,又在送画框时躲在巷口,像只怕惊了猎物的兽,所有“靠近”都带着“后退”的预备,连关心都透着小心翼翼的疼。
“可能是巧合。”他用镇纸架上的旧竹镇把画压住,防止潮纸卷边,“老竹根的疤都差不多,木匠顺手雕的,没什么特别的。”
周明宇拿起《断竹》的画心看了看,新枝的藏锋处用松烟墨加了重,断口的肌理比草图生动,像真被风折过却没断透。“你这画比之前的竹多了点东西,”他指着断口处的淡墨晕染,“像有话没说尽——周哥不是要劝你什么,只是觉得,有些痛藏在画里太久,会累的。”
赵玉青的指尖在镇纸的竹节疤上顿了顿。没说尽的话——是说画,还是说他对着画熬了三个梅雨季的心事?他想起跨年夜在画室,自己说“我好像有点喜欢你”,陆泽珩的背影在门口僵了僵,像被风冻住的竹,原来那声没被风吹散的话,早被对方收进了心里,却只能在现在的画里,用淡墨晕染出点影子。
画室的门被风推得开了条缝,艾草的香气漫进来,混着阵极淡的竹根味。赵玉青的后背瞬间绷紧,像被雾里的暖意轻轻撞了下——张奶奶端着盘绿豆糕走进来,瓷盘的边缘沾着点桂花碎,是陆泽珩早上送来的新桂。
“玉青,歇会儿吃块糕。”张奶奶把盘子放在画案角,绿豆糕的清甜味漫开来,压过了松烟墨的沉,“泽珩刚才来给葡萄架绑塑料布,说‘怕梅雨季的雨打落新叶’——他还扒着墙头看了眼你画室的灯,见亮着才走,你说这孩子,想看画又怕打扰,累不累?”
赵玉青没抬头。他盯着落款的“青砚”二字,朱砂的红在雾里泛着暖,像父亲生前按印章时总说的“红要沉,才压得住墨”。“谢谢张奶奶。”他的声音很轻,怕惊散雾里的安静,“我这就快画完了——您让他别总往这边跑,公司忙,葡萄架有园丁看着呢。”
张奶奶坐在藤椅上,草席的篾条被体温焐得发软,发出“沙沙”的轻响。“他哪是来看葡萄架的?”她拿起那支紫毫小楷,笔杆的竹纹被磨得发亮,“他是来听你磨墨的声,看你画室的灯——昨天他在巷口跟陈助理说‘等玉青画完《断竹》,我就去外地考察,别总在这儿晃’,你看这心思,藏得比你画里的新枝还深。”
赵玉青的指尖在镇纸的疤上捏得发白。去外地考察——是陆泽珩在给自己找退路,还是在提醒他“该保持距离了”?像他总在送东西时找“陈舟安排”的借口,像他在医院说“周医生很好”,用最温和的方式划清界限,怕谁先绷不住露了破绽。
陆泽珩在云境酒店的茶室翻着外地项目的资料。
陈舟泡的君山银针在玻璃杯里竖起来,像赵玉青画里的新竹。资料册的夹页里放着张照片——是陈舟今早拍的《断竹》局部,落款的“青砚”二字旁边,有片极小的石绿竹叶,像从猫爪印上蹭下来的,陈舟附了行字:“赵先生按印章时,特意在旁边添了片叶,说‘平衡构图’。”
“先生,苏家的合作补充协议签好了。”陈舟把协议放在茶案上,页边的竹纹水印和茶室的屏风重叠,“苏小姐说‘下周去南方考察,问您要不要同行’——她说‘南方分公司的酒店正好缺装饰画,您可以顺便看看赵先生的画室,就当调研’,您看这理由,找得多自然。”
陆泽珩的指尖在照片的石绿竹叶上顿了顿。顺便看看——是苏晚晴的通透,还是她在替他找台阶?像她总在合作会上说“这幅竹画得有灵气”,像她看到他手机屏保时笑而不语,所有“看破”都裹在“工作需要”的壳里,给足了他体面。
“把南方项目的行程提前。”他把资料册推回去,指尖在“考察日期”上划了划,“就说‘陆氏要拓展南方市场,提前调研’——别跟赵先生提我去南方的事。”
陈舟在笔记本上写下:“6月5日,雾。先生把考察日期定在赵先生《断竹》装裱好的那天,却在备注里写‘避开赵先生画室所在的区’。他盯着照片里的石绿竹叶看了十分钟,其实是在想那片叶是不是特意画给他看的。刚才他让我把赵先生的画框尺寸发给南方酒店,说‘参考这个风格装裱’,比记合作条款还牢。”
茶室的窗开着条缝,梅雨季的雾漫进来,沾在竹纹屏风上,像层流动的纱。陆泽珩看着屏风上的竹影,突然想起赵玉青画室的艾草——张奶奶说“那艾草快晒干了,玉青说‘留着冬天熏画’”,原来他连“赵玉青打算留着艾草”都记着,用最迂回的方式,把所有牵挂都变成“顺便知道”的小事,怕变成对方的负担。
“让老周备车。”他突然起身,西装袖口扫过茶案,带起阵银针的香,“去趟装裱店,看看《断竹》的绫子有没有绣好——就说‘酒店合作方的画着急装裱’,别提赵先生。”
赵玉青在画室给《断竹》覆背纸时,指尖总在石绿竹叶上停。
纸是周明宇刚送的防潮宣纸,比普通纸厚半分,是陆泽珩送的那批“酒店合作方特供”。他把纸轻轻覆在画心背面,竹纹画框就放在旁边,米白绫子的猫爪绣在雾光里闪,像只安静蹲守的猫,等着被装进框里,护着这没说尽的画。
“玉青,陆先生在画室门口。”周明宇拿着个装裱好的轴头进来,白大褂的口袋露出半截听诊器,“他说‘路过,顺便问问装裱进度’——你要是不想见,我就说你去医院换药了。”
赵玉青的指尖在覆背纸的边缘顿了顿。顺便问问——是陆泽珩能找到的最自然的借口,像他总在“路过”时送来刚好需要的东西,像他在“考察”前想再看眼画,所有“刻意”都藏在“顺路”的壳里,笨拙得让人心头发酸。
“让他进来吧。”他把覆背纸压平,指尖在石绿竹叶上轻轻按了按,“画都快装裱了,躲也躲不过——就当是合作方验收,没什么的。”
周明宇出去时,画室的门“吱呀”响了声,雪松味混着竹根的清香漫进来,像把老城的味道裹在了雾里。赵玉青没回头,只是盯着画心的断口处——那里的新枝用松烟墨加了重,在覆背纸下透出极淡的青,像藏了道没说尽的劲。
“画快好了?”陆泽珩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比平时轻,像怕惊散纸上的雾,“覆背纸用的是防潮款?陈舟说这种纸能扛住南方的梅雨季。”
赵玉青的后背绷紧了些,却没动。“嗯,”他拿起镇纸压住纸角,竹根的疤硌着掌心,像被什么东西轻轻蛰了下,“周哥说这种纸好,就用了——装裱店说后天能装框,到时候让李姐派人来取就行,不用麻烦你跑一趟。”
陆泽珩没走近,只是站在画案三步外,目光落在《断竹》的落款上——“青砚”二字的朱砂很沉,旁边的石绿竹叶小得像粒星,却比画里的竹节更显眼。“这片叶加得好,”他的声音轻了些,带着点没散的雾,“平衡了落款的重,像……像断竹里藏了点软的东西。”
赵玉青的喉结动了动。软的东西——是说叶,还是说他藏在硬劲里的牵挂?他想起在老宅竹下,陆泽珩说“你的画有魂”,那时的阳光比今天的雾亮,却没现在这声“软”更让人心颤,像被人看穿了所有“硬撑”,连反驳的力气都没有。
“随便加的。”他把镇纸挪了挪,遮住那片石绿竹叶,“怕落款太突兀,没什么意思。”
陆泽珩的目光在镇纸的竹根疤上停了停。疤被雕成竹节的形状,像在说“受过伤也能长好”,像他手腕内侧的旧疤,像赵玉青虎口的新伤,都是没藏好的印。“老木匠说这竹根长了二十年,”他突然说,指尖在口袋里蜷了蜷,像在摸那枚竹纹玉佩,“能做镇纸的就这一块,刚好够压你的画。”
赵玉青没接话。他看着覆背纸下的断口新枝,突然想起跨年夜陆泽珩擦他嘴角的酒渍,指尖的温度比今天的雾暖,像场没醒的梦。现在这人就站在身后,却隔着三步的距离,连句“手好点没”都问不出口,像被现实的雾隔开了,近在眼前,却碰不到。
周明宇端着两杯茶进来时,正看到陆泽珩的指尖悬在画案边缘,离覆背纸只有半寸,却没敢再近。“陆先生,喝杯茶吧。”他把茶放在两人中间的空位上,瓷杯的热气在雾里凝成小水珠,“张奶奶腌的桂花茶,说‘这茶得趁热喝,凉了就涩了’。”
陆泽珩接过茶杯时,指尖碰到了杯沿的水珠,凉得像赵玉青药膏的薄荷味。他没喝,只是看着茶里的桂花——金黄金黄的,像张奶奶院里晒的那些,是他上周让人采的“晨露款”。“陈舟说你下周要去南方看画室选址,”他突然开口,目光落在窗外的芭蕉上,“周医生说那边有个老街区,画室租金便宜,还带小院,能种竹。”
赵玉青的指尖在镇纸上捏得发白。周医生说——是陆泽珩特意问了周明宇,还是在给自己找“知道行程”的理由?像他总在送东西时提“陈舟说”,像他现在说“周医生说”,把所有“关心”都推给旁人,怕自己的心思露得太明显。
“还没定。”他把覆背纸的边角粘牢,声音轻得像怕被风吹散,“先看看,不一定真去——老城挺好的,有张奶奶,有墨团。”
陆泽珩的喉结动了动。有墨团——是说舍不得猫,还是说舍不得这有他的地方?他想起床头那幅猫画,赵玉青画的墨团总歪着头,像在等谁回家,原来对方也在借着猫说“没那么想走”,却都被现实的雾困住,谁也不肯先松口。
装裱店的师傅敲门时,两人同时松了口气,像终于找到借口打破这紧绷的安静。师傅拿起画心时,石绿竹叶从镇纸下露出来,他“咦”了声:“这叶加得妙啊,看着像……像有话没说尽,跟这断竹的劲配得正好。”
赵玉青的脸在雾里有点热,没说话。陆泽珩却看着那片叶,指尖在茶杯沿划了划,像在说“我看懂了”,却没说出口。
陆泽珩离开画室时,周明宇在巷口叫住了他。
“陆先生,”周明宇的白大褂在雾里很显眼,“玉青的手恢复得慢,握笔久了还会酸——他昨晚画到后半夜,就是想今天能让你看到成品,你别当他真不想见你。”
陆泽珩的脚步顿了顿,回头望了眼画室的窗——灯还亮着,竹纹画框的影子映在窗纸上,像株沉默的竹。“我知道。”他的声音很轻,像怕被雾吸走,“装裱好的画……不用送酒店了,先放装裱店,等他想送了再说。”
周明宇看着他的背影走进雾里,肩膀比平时直,却在快到巷口时,脚步慢了半拍,像在等什么,又像在跟自己较劲。他转身回画室时,看到赵玉青站在窗前,手里捏着那片石绿竹叶的草图,指尖在“竹”字上划了又划,像在写谁的名字,又怕写出来。
赵玉青在画室的傍晚,把陆泽珩送的竹根镇纸放进了樟木箱。
他垫了层软布在镇纸底下,怕竹根的疤蹭到父亲的旧墨,又在旁边放了枚竹纹玉佩——是上周逛古玩店时看到的,和陆泽珩口袋里的那枚很像,只是纹路浅些,他没买,只拓了张纹纸,现在就压在镇纸下,像把没说出口的“记得”藏进了木匣。
张奶奶来收绿豆糕盘子时,看到他对着樟木箱发呆,轻轻叹了口气:“玉青啊,有些画得装裱起来才好看,有些话得说出来才舒坦——你看这梅雨季,雾再大,总有散的时候,是不是?”
赵玉青没说话。他拿起那枚拓纹纸,竹纹在灯光下泛着浅灰,像陆泽珩没说尽的牵挂,也像他没画完的石绿竹叶。梅雨季的风从窗缝溜进来,带着芭蕉的清润和桂花的甜,像在说:有些青痕不必刻意藏,哪怕痛,哪怕隔着雾,能留在对方心里,就已经是幸事。
他把拓纹纸放进画谱的夹层,和陆泽珩写的浅黄纸条并排——猫爪印和竹纹在灯光下重叠,像两道没说尽的痕,淡了,却永远不会消失。
陆泽珩在老宅的竹林里写生时,福伯拿来了支新雕的竹笛。
笛身上的竹纹和赵玉青画框的浅雕一样,是老木匠照着《断竹》的新枝雕的。福伯说:“先生让雕的,说‘吹笛子能静气’——您刚才在画室门口站了很久,陈助理说您连笛子都忘了拿,是在看赵先生的窗吧?”
陆泽珩没否认。他拿起竹笛放在唇边,却没吹——笛孔的位置正好对着掌心的旧疤,像被什么东西轻轻碰了下,疼得很轻,却很清。暮色漫进竹林时,他对着写生本上的《断竹》添了笔石绿,像从赵玉青画里借的色,在纸上晕出个浅圈,像句没说尽的“我记得”。
有些痛藏不住,有些牵挂也藏不住。就像这梅雨季的雾,再浓也会散;就像这断竹的新枝,再难也会抽芽。只是他们都知道,有些距离跨不过,有些话不能说,能在对方的画里、在老城的竹影里、在彼此都懂的细节里留道青痕,就已经是最好的结局。
风过竹响时,陆泽珩把竹笛放进画筒——和赵玉青送的猫画并排,像两件互相取暖的旧物,在暮色里轻轻碰了下,像句没说出口的“再见”。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