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五点的医院走廊,消毒水味淡了些,却浸了层更深的冷。赵玉青趴在母亲病房的床头柜上,胳膊下压着张没画完的速写——是母亲睡着时的样子,眉眼舒展,像卸下了大半辈子的操劳。铅笔在纸上划过的痕迹很轻,是他怕惊醒母亲,屏住呼吸画的。
手机在白大褂口袋里震动时,他差点把铅笔蹭到画上。屏幕亮起,是李姐发来的消息:“赵先生,我买了早饭在护士站,您过来拿一下吧,阿姨的小米粥我已经温在保温桶里了。”
他轻手轻脚地起身,给母亲掖了掖被角。被角的棉布磨得发亮,绣着的“平安”二字已经淡得快要看不清,却像块吸满了阳光的暖玉,贴在母亲手背上,能透出点温度。
护士站的灯光是暖黄的,李姐正把装着早饭的纸袋往柜台上放,见他过来,笑着递过一个三明治:“刚出炉的,还热乎。陆总让管家特意交代,说你这几天光喝粥不行,得吃点带肉的。”
赵玉青接过三明治时,指尖碰到纸袋的温度,像触到了块刚从炭盆里夹出来的热炭。他知道“陆总交代”是托词——李姐昨天闲聊时说,她儿子在陆氏旗下的酒店当厨师,陆泽珩上周去视察,还特意问了她儿子的工作情况,说“好好干,有前途”。这哪里是雇主对下属,倒像在替谁照拂着身边的人。
“替我谢谢陆先生。”他低声说,咬了口三明治,火腿的咸香混着面包的麦香在舌尖散开,胃里那点空落落的涩意淡了些。
李姐却像没听见,只是往他手里塞了个保温桶:“这是陆总让送来的墨汁,说是徽墨磨的,比你平时用的瓶装墨细腻,画速写不滞笔。他说你昨晚在画室赶稿,墨汁可能用完了。”
保温桶是熟悉的银灰色,和上次送南瓜粥的那个同款。赵玉青打开时,果然闻到了股清冽的松烟味——不是普通墨汁的化工气,是老墨特有的、像雪落在松枝上的清苦香。他指尖蘸了点墨汁在指尖搓了搓,细腻得像揉了把碾碎的星子。
“陆总怎么知道我墨汁用完了?”他下意识地问,声音在空荡的走廊里有点发飘。
“陈助理说,昨晚去画室给您送画具时,看见您的墨瓶是空的。”李姐收拾着护士站的桌面,语气自然得像在说天气,“陆总还让他带了盒新的HB铅笔,说您画速写爱用这个型号,软硬度刚好。”
赵玉青捏着保温桶的手指紧了紧。他想起昨晚离开画室时,画案上确实空了墨瓶,是他前天才用完的,本想今天抽空去美术用品店买,没想到陆泽珩连这个都注意到了。画室的钥匙他明明放在笔架上,陈舟要进去,总得翻找——可他早上回画室拿速写本时,钥匙还在原来的位置,连上面挂的竹制猫形挂坠都没歪。
是特意轻手轻脚,怕惊动了什么吧。
“阿姨醒了记得叫我。”李姐把装着铅笔的纸盒递给她,“我去给其他病房送药,早饭您趁热吃。”
赵玉青拿着早饭和画具往病房走时,走廊的窗户已经透进点鱼肚白。晨光落在他白大褂的袖口上,把磨破的毛边照得很清楚——这是周明宇借给他的备用大褂,对方昨天见他总穿着件薄外套在病房和画室间跑,硬把大褂塞给他:“医院空调足,别冻感冒了,你倒下了,阿姨怎么办?”
他确实冻得有点头疼。昨晚在画室赶《岁朝图》的收尾,画案旁的炭盆早就熄了,冷风从窗缝里钻进来,吹得画纸边角卷起来,他却没心思添炭——梅枝上的喜鹊尾羽总画不自然,像少了点“欲飞未飞”的劲,直到天边泛白,才总算勾出满意的弧度。
病房里,母亲已经醒了,正坐在床头翻他昨晚留下的速写本。见他进来,老人家把速写本合起来,指腹摩挲着封面的磨损处:“又熬夜画画了?你看这纸都被你揉出褶子了。”
“没熬夜,是早起画的。”赵玉青把小米粥倒进瓷碗,热气腾起来,在母亲鬓角的白发上凝成细小的水珠,“李姐买的,您尝尝,比外面食堂的糯。”
母亲舀了勺粥,没往嘴里送,反而看着他眼下的青黑:“陆先生是不是又给你送东西了?李姐刚才跟我念叨,说有个穿西装的年轻人凌晨来护士站,把保温桶和画具交给她,还问你昨晚睡够没。”
赵玉青的勺子在碗里转了个圈,小米粒黏在勺壁上,像撒了把碎金:“是陈助理送的,陆先生可能就是顺便交代了句。”
母亲没戳破,只是叹了口气:“人家帮了这么多,你总得想办法谢谢。别总闷在心里,显得咱不懂事。”她顿了顿,用勺子轻轻敲了敲碗沿,“周医生昨天来,说他认识个搞策展的朋友,想给你办个小画展,就在市美术馆的侧厅,不用花场地费,你要不要去试试?”
赵玉青捏着勺子的手指顿了顿。周明宇确实提过,前天下午他来给母亲量血压时,还带了本策展手册,指着其中一页说:“这个策展人很看重作品本身,不看名气,你把《秋竹图》《寒梅》这些拿过去,肯定能成。”
“再说吧,先把您的病照顾好。”他避开母亲的目光,把剥好的鸡蛋递过去,蛋白嫩得像刚破壳的雏鸟,“您得多吃点,好得快。”
母亲接鸡蛋时,指尖碰到他的手背,像触到块冰:“又没戴手套?走廊那么冷,怎么不知道照顾自己。”她从枕头下摸出双毛线手套,是去年冬天织的,灰蓝色,指尖绣着小小的兰草,“戴上,别冻得手僵,画都画不了。”
赵玉青把手套戴在手上,毛线的暖意慢慢渗进皮肤,连带着昨晚握画笔留下的酸胀都轻了些。他忽然想起陆泽珩手腕内侧的浅疤,不知道冬天会不会发痒——上次在画室见他,他总下意识地用袖口盖住疤痕,像怕被人看见。
上午九点,周明宇来查房时,赵玉青正在给母亲读画谱。是父亲留下的那本《梅兰竹菊谱》,纸页已经泛黄,夹着片干枯的竹叶,是父亲生前夹进去的,叶脉纹路还清晰得像能数出来。
“阿姨今天血糖降了点,恢复得不错。”周明宇看着化验单,笔尖在病历本上写着,“再观察两天,要是稳定了就能出院,回家慢慢养着就行。”
“谢谢周医生。”赵玉青把画谱合上,夹回那片竹叶时,指尖被纸页的毛边划了下,很轻的疼,像被春草的叶尖扫过。
周明宇注意到他的动作,目光在他手上的毛线手套上停了两秒:“手套很暖和,阿姨织的?”
“嗯,她闲不住。”
“比我妈强,我妈连缝扣子都能把线绕成一团。”周明宇笑起来时,眼睛弯成了月牙,“对了,策展的事我跟对方又提了提,他说这周六有空,你要是方便,带着画去美术馆聊聊?”
赵玉青还没来得及回答,病房门被轻轻推开,李姐端着个托盘走进来,上面放着个银灰色保温桶和个纸袋。“赵先生,这是陆总让陈助理送来的,说给您补补精神。”她把保温桶放在床头柜上,又把纸袋递给赵玉青,“这是给您的画具,陈助理说您的速写本快用完了。”
保温桶打开时,飘出的不是粥香,是排骨藕汤的醇厚气,藕是粉藕,炖得绵烂,汤面上浮着层极薄的油花,像刚撇过。纸袋里是本速写本,封面是浅棕色的牛皮纸,扉页上印着行小字:“纸寿千年,墨香永存”,是赵玉青很喜欢的那个牌子,上次在美术用品店看到,嫌贵没舍得买。
“陆先生有心了。”周明宇看着保温桶里的汤,语气自然,“听说陆氏最近在做文化扶持项目,说不定真能帮到像你这样的年轻画手。”
赵玉青没接话,只是用勺子舀了勺汤递给母亲。藕的粉甜混着排骨的香在病房里散开,冲淡了消毒水味,像把老院的烟火气搬来了一角。
周明宇查完房离开时,在走廊里碰到了陈舟。男人穿着黑色西装,手里拿着个文件袋,见了他,礼貌地点了点头:“周医生。”
“陈助理是来送东西的?”周明宇停下脚步,白大褂的下摆扫过走廊的地砖,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是,给赵先生送点吃的和画具。”陈舟的语气很公式化,却在提到“赵先生”时,目光柔和了些,“陆总说他这几天太累,怕他顾不上吃饭。”
周明宇笑了笑:“陆总确实细心。对了,赵玉青的画展要是能成,说不定还能跟陆氏的文化项目合作,陈助理要是有兴趣,到时候可以去看看。”
“一定。”陈舟看着周明宇走进医生办公室,才转身往电梯口走。他口袋里的手机震动,是陆泽珩发来的消息:“画室的墨团让张奶奶多喂点冻干,别让它总扒赵玉青的画纸。”
陈舟失笑,回了个“好”。他跟着陆总五年,从没见过他对谁这么上心——连对方捡的猫都记挂着,更别说画具、饮食这些琐碎事。昨天晚上,陆总在董事会开视频会议时,还在备忘录里写“赵玉青的速写本是XX牌,扉页有字”,被副总瞥见,问“陆总这是要进军文具行业?”,陆总面不改色地合上备忘录:“只是做市场调研。”
中午赵玉青回画室取画时,张奶奶正蹲在院角喂墨团。三花猫叼着根冻干,尾巴竖得像根旗杆,见他进来,“喵”地叫了一声,把冻干放在他脚边,用脑袋蹭他的裤腿。
“你可算回来了,”张奶奶拍了拍手上的猫粮渣,“早上陈助理过来,给墨团带了一大袋冻干,说是陆先生特意让人从国外买的,贵得很。他还跟我打听,你妈爱吃啥,说要让管家学着做。”
赵玉青摸了摸墨团的头,指尖沾了点猫毛:“您别跟他说这些,太麻烦了。”
“麻烦啥?”张奶奶站起来,拍了拍他的背,“那后生是真心想帮你,你别总拒人千里。昨天我去给你送被子,看见他的车停在巷口,陈助理在车里给他汇报工作,他盯着你画室的窗户看了好一会儿,连陈助理说啥都没听见。”
赵玉青没说话,只是推开画室的门。画案上的《岁朝图》已经装裱好了,是他昨晚赶完的,梅枝上的喜鹊尾羽翘得正好,像下一秒就要振翅飞起来。案角放着个新的墨锭,是陆泽珩之前送的清代松烟墨,旁边压着张便签,是陈舟的字迹:“陆总说此墨需用温水磨,不伤笔。”
他走到画案前,拿起那方老砚台,往里面倒了点温水。松烟墨在砚台里转着圈,发出细腻的“沙沙”声,墨汁晕开时,像揉碎了的星子,沉在水里,泛着温润的光。
画案的抽屉里,还放着林小满上周送来的平安绳。红绳上的桃木珠被他摩挲得发亮,林小满送他时说:“戴这个,别总让人觉得你好欺负。陆泽珩那种圈子,捧高踩低是常事,你要是跟他走太近,以后被人嚼舌根都没处说理。”
他把平安绳拿出来,放在老砚台旁边。红绳和墨锭、砚台放在一起,像团跳动的火苗,映得墨汁都暖了些。
口袋里的手机震动,是林小满发来的照片——是张财经版的截图,陆泽珩站在文化产业园的奠基仪式上,穿着深灰色西装,手里握着把金色的铁锹,身后是“陆氏文化产业园”的红色横幅。配文是:“陆氏继承人亲自主持奠基,斥资二十亿打造文化新地标”。
“看到没?他现在正是风口上的人物,多少人盯着想攀关系。”林小满的消息紧跟着进来,“你可千万别傻乎乎地觉得他对你不一样,他对谁都那样,礼貌又疏远,你要是当真,就输了。”
赵玉青盯着照片看了两秒,陆泽珩的侧脸在阳光下很清晰,下颌线绷得很紧,像在应对一场硬仗。他想起刚才在病房里,那碗排骨藕汤的香,和速写本扉页上的字——“纸寿千年,墨香永存”。
有些东西,大概和照片上的光鲜无关。
他收起手机,开始磨墨。温水泡过的松烟墨果然细腻,墨汁落在宣纸上时,连最细的兰叶纹路都能清晰晕开。他今天想画幅《竹石图》,是给母亲准备的,等她出院回家,就挂在客厅的墙上,替父亲陪着她。
竹枝要画得硬些,像老院那丛被砖头压过却还往上长的竹;石头要画得软些,石缝里要留道细缝,让竹根能钻进去——父亲生前总说:“石再硬,也挡不住想扎根的竹。”
磨墨的间隙,他抬头看向窗外。老院的银杏叶已经落光了,枝桠光秃秃地指着天,却透着股藏不住的劲,像在等明年的新叶。阳光透过枝桠照进来,在画案上投下细碎的光斑,落在那方老砚台上,像撒了把碎金。
画室的门被风推得“吱呀”响了声,墨团从外面跳进来,爪子上沾了点雪——不知道什么时候飘起了小雪,米粒大的雪粒落在窗台上,转眼就化了,像没存在过。
猫跳上画案,用脑袋蹭他的手腕,毛线手套上的兰草绣纹蹭到猫鼻子,墨团打了个喷嚏,把雪花溅在了《竹石图》的留白处。赵玉青笑着把猫抱起来,指尖摸到猫肚皮的软毛,像摸到了团暖烘烘的云。
他突然想起母亲的话——“接得住,才不算辜负”。
也许有些好意,不必急着分清是“顺便”还是“特意”。就像这晨光里的墨香,粥碗里的暖意,还有雪天里跳上画案的猫,能接住,能记住,就已经是幸事。
他重新拿起画笔,笔尖落在纸上时,竹枝的弧度稳得刚好。石缝里的那道细缝,他特意画得深了些,像在给竹根留个能扎根的地方。
窗外的雪还在下,细得像撒了把盐,落在青石板上,没积起来,却把老院的青砖洗得发亮,像块吸满了墨汁的宣纸,等着春天来,晕开片新的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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