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前开腊梅,年后开红梅绿梅。
托霍起的福,霍起敬她,整个霍府也都对翁同书恭恭敬敬。
刚开春,她跟着陆夫人一起到霍家南山梅苑瞧瞧风景。
翁同书没想到能碰见他。
在高高低低的梅树旁边,他在喝酒。
他在想事情,翁同书心里想。
掰着手指头算,他俩已经一个月没见着面了。他好像总是事忙,能碰到一眼都是天大的清闲。
霍伤竹开门见山:“殿下来作甚?”
翁同书想着怎么着也得给点面子吧,礼貌恭维:“霍家南山梅苑,有一株奇梅,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他兴味盎然:“动我们家花花草草的心思了?”
“做什么用?”审犯人似的。
“折梅,煮酒。”
霍伤竹说:“性情。”
翁同书说:“话多。”
相幽低着头往前上了一步,代为表示,语气不卑不亢:“殿下来梅苑,缘霍公赐梅。”
他从花中走出来,把土陶的酒瓶往后随手一放,眉眼张扬:“殿下想要,我就得给吗?”
心高气傲的公主殿下犟嘴:“不给吗?”
霍伤竹定定看她一眼,哼笑一声,顺势从腰间抽出长剑,动作飞快地挥舞,收刀入鞘,身后的梅枝“咔嚓”一声断了,他先一步折下那几枝梅花枝。
老梅树大多从根部分生,好上得很。他一个轻功,往树干上一蹬,就稳稳躺在一根梅枝。霍伤竹手里拿着那束梅花,语气挑衅:“殿下想要花儿啊?”
他伸手把花往外一送,“不如把梅山送殿下算了。”
他看起来彬彬有礼的,却不是好坏。
蹬鼻子上脸。
翁同书大失所望。
她标标准准行礼,风轻云淡:“不过一枝花,不要就不要了。”
等他走了再来摘也未尝不可。
“麻烦。”
他觉得没趣儿,不刁难她。
那束长得好好的梅花被往下一扔,对着相幽。相幽眼疾手快地接住,转而看翁同书脸色。翁同书脸色平平,相幽福至心灵,立刻松手把那枝花丢了。
这梁子就算结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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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将晚,翁同书对相幽说:“不等绿姬,我们先回去。”
结果在梅苑侧厅,刚好碰见绿姬。
绿姬刚刚从陆夫人身边回来,她抬头看了霍伤竹和翁同书一眼,恭恭谨谨:“夫人说,请二郎君和三郎君携殿下修禊事,会兰斋。”
霍伤竹的表情一下子变得很不耐烦。
翁同书大概能猜到为什么霍伤竹这么烦。
霍家,是打仗的。
霍家这两个子弟吧,虽然不能说不学无术,但的的确确不是死读书的料子。诗书礼易春秋都读过了,兵法翻了七八遍,城防图能一眼知道出了什么岔子,粮草分配安安稳稳——就是舞文弄墨不行,被隔壁公子哥私下里嘲笑过。
霍伤竹不在意,活在什么年代有什么年代的事儿,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等打了仗,第一批死的就是舞文弄墨、细胳膊细腿的这群公子。
一大家子,除了陆熙大家闺秀养出来,读的是娇滴滴的书,其他的都是半吊子君子水平。读书这种东西,够用就行,不求艳压群芳。
霍伤竹脑子聪明,就是不喜欢被霍起管着。霍起让他闷在书房里读书,他能编出“书房读书,胸闷气短”这种理由。私底下把书背的滚瓜烂熟,被霍起一讲,索性不干了。少年气性,多少带着“其实我很厉害,但我就是不显山不露水,回头惊艳死你”的优越感。
陆夫人审时度势,后来发现霍伤竹是装混,带得霍伤楼是真混,气不打一出来,撂挑子不管了。
霍家家风:爱谁谁,烦死了。
建康城里的那些用金银堆出来的金贵人家,平日里最大的爱好就是吃饱了撑的,有事儿没事儿办个宴会,修禊事也。什么“东风宴”、“百花宴”、“秋月宴”,请帖多如雪花,斗诗争文什么的,一家人凑不出一个魁首。
陆熙下命令:“必须去。”
她见面第一句话,就是下命令。
霍伤竹和霍伤楼可以不给陆熙面子,翁同书何德何能。翁同书能屈能伸,乖乖巧巧:“诺。”
陆熙满意。
霍伤竹撩眼看了翁同书一眼。
兰芳宴,无非是诗社雅集。流觞曲水,清游同纪汉家春;丝竹管弦,不胜其摇鼓欱笙之聒帐。
修禊宴会,宾客如流,人来人往。文人雅客端着架子,只有霍家那俩躲在树荫底下乘凉。挑了最好的位置,干着最闲的事儿。
不难理解有人会背地里指指点点。
他们这里,安静得像是另一个世界。
翁同书想着,来都来了,这么多人呢。像模像样认认真真地铺纸、镇纸、蘸墨、剔笔、悬腕。练会儿字吧,闲也是闲着。
她写的,是《诗经·豳风·七月》。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春日载阳,有鸣仓庚。女执懿筐,遵彼微行,爰求柔桑。春日迟迟,采蘩祁祁。女心伤悲,殆及公子同归。七月流火,八月萑苇。蚕月条桑,取彼斧斨。以伐远扬,猗彼女桑。七月鸣鵙,八月载绩。载玄载黄,我朱孔阳,为公子裳。四月秀葽,五月鸣蜩。八月其获,十月陨箨。一之日于貉,取彼狐狸,为公子裘。二之日其同,载缵武功。言私其豵,献豜于公。五月斯螽动股,六月莎鸡振羽。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穹窒熏鼠,塞向墐户。嗟我妇子,曰为改岁,入此室处。六月食郁及薁,七月亨葵及菽。八月剥枣,十月获稻。为此春酒,以介眉寿。七月食瓜,八月断壶,九月叔苴,采荼薪樗。食我农夫,九月筑场圃,十月纳禾稼。黍稷重穋,禾麻菽麦,嗟我农夫。我稼既同,上入执宫功。昼尔于茅,宵尔索綯。亟其乘屋,其始播百谷。二之日凿冰冲冲,三之日纳于凌阴。四之日其蚤,献羔祭韭。九月肃霜,十月涤场。朋酒斯飨,曰杀羔羊。跻彼公堂。称彼兕觥,万寿无疆!”
她喜欢的,是“为此春酒,以介眉寿。”
写完这一整首,翁同书心里舒服了。
像是终于把饭吃完了。
霍伤楼凑头看了一眼,砸吧砸吧嘴,煞有介事地评论:“这写的什么东西,乡野农夫。”
落纸云烟。
翁同书心里有些不开心,不好说出来:“放在小郎君心里,不过是俗人俗事。俗是俗了些,却是旧时人情。比起汉朝大赋,不落言筌。”
霍伤楼不大自在:“殿下读过书?”
翁同书神色没变,“嗯”了一声。
这反应太过平淡,有些不把霍伤楼放在眼里的意思。霍伤楼皱着眉头,开口语气有些冲:“那还真是……”
霍伤竹手里的书“啪”地一声合上:“宫里养出来的,自然知晓。”
霍伤楼顿时噤若寒蝉。
三郎君对他这个哥哥,害怕得紧。
霍伤竹继续慢悠悠地翻书,他指尖时不时点点书页上的句子,蹙眉反应一会儿再往后看。
更漏子滴滴答答地溅出水花。
“殿下,七月的确是首好诗。”他突然开口,“伤楼出言不逊,您别放心上。”
她怎么会放在心上,寄人篱下,本来就看人脸色。
霍伤竹这话一出,霍伤楼表情更难看了。
翁同书就觉得有人给自己撑腰,底气都多了些。
“《诗经》风雅颂,十五国风,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霍三郎博览群书,怎么忘了这本底蕴。”
她笑着说,话软绵绵带着刺,霍伤楼尴尬得要死。
他瞥向他哥,他哥隔岸观火,置身事外。
霍伤楼自知理亏:“好诗!好诗!哈哈。”
三个人不尴不尬,霍伤楼先找了个借口出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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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伤楼的性子,豆芽大的年纪,不告状是不可能的。但他知道翁同书身份尊贵,开不了口。
于是只能他暗暗生闷气,不等霍伤竹和翁同书,找理由让绿姬带他回家。从人来人往和花花草草里穿梭而过,心情好了些,他自在地逛来逛去。
——倒也确实是心情好,毕竟彻底见不着翁同书了。
绿姬哭笑不得。
绿姬发现,只要翁同书不在的地方,小郎君的心情会变得格外好。
也不知道翁同书是哪儿得罪了他。
绿姬正看着他。霍伤楼微微一愣,“你、你……”
“三郎君。”绿姬好整以暇:“您可是不喜欢公主殿下?”
霍伤楼几乎是下意识狠狠点头,他响着声音,心虚道:“还好。”
“嗯?”
他低头时瞧着委委屈屈的,绿姬觉得他这样子稀奇,道:“您没说实话。”
霍伤楼破罐子破摔:“不喜欢。”
绿姬表情一变:虽然要诚实,但这也太实诚了。
“三郎君,以后话不能乱说。叫殿下听见了,会伤心。”
霍伤楼看绿姬一副大惊失色要捂他嘴的样子,不屑:“公主殿下饱读诗书,说不定端着她的礼仪君子仪态。既然是君子,也会为我这种市井小民几句刁蛮话伤心?”
——她的名声,早就传到宫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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