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城原先的地方官死的死逃的逃，民政由军队代管。在乾州时路星在贺聿的军中做过一段时间的粮草官也代掌过部分乾州的政务。军务政务两手抓对路星来说并不是难事。
路星到军中上任时，贺聿当着众将士的面说天塌下来有他顶着，让她放手推行政令便好。起初还有人不服，对她不屑一顾，觉得她区区女子，不过有点身手会拨几下算盘写几个字而已，能成为司马，不过是靠着贺聿妹妹的身份走的后门罢了。然而随着随着一项项因地制宜，因人而异的政令推出，玉城内颓靡残破的景象逐渐地向好发展，那些质疑也随之消散。
时间一晃便到了年关。
“北方的冬天真的很长很冷，像看不到尽头一样。”每次路星关上账本都会反复发出这样的感慨。炭盆里两节还没她鞋长的木炭默默燃烧，这点温暖，对这个寒冷无孔不入的地方来说杯水车薪。她伸出长满冻疮的手靠近火盆，在感觉到僵硬的手指稍微回温后，又继续提笔疾书。
在她将要写完一本公文时，门口值守的士兵踩着湿冷的脚印走了进来，禀报道“大人，外面有位叫轻瑟的姑娘说是要找您。”
“轻瑟？”路星手上不停，轻瑟是颜司影在满园芳的相好，一手琵琶弹的出神入化，后来自己给自己赎身后就回老家湎西了。路星跟她只打过几次交道，说不上有多深的交情，现在来找她很可能跟颜司影有关。
路星站起身，将刚写好的公文递给士兵，叫他转交给贺聿，让人把轻瑟带到西花厅见面。路星伸了伸久坐得僵硬的腰，抬脚出了门。她也想知道颜司影人被都关进大牢了，还能整出什么幺蛾子。
路星刚进院门，转头就看见士兵领着轻瑟来了，半年不见女子身上那份温婉柔和依旧，就算未施粉黛，裹着一身素色棉袄，也难掩桃花般的容颜 ，在皑皑白雪中自成一景。
路星上前见礼，“轻瑟姑娘好久不见，别来无恙。”
把人迎进屋，招呼人上了杯没有茶叶的“热茶”。
轻瑟歉身回礼，“刚回湎西不久就听说了北琥城的事，心中骇然，日夜心忧。上个月偶遇崔钰路过湎西，向她打听起这几个月外面的战事，才知道颜司影勾结外敌，屠戮百姓，还险些让少东家您……”
轻瑟说的声音有些哽咽，说起颜司影时，泛着水光的眸中尽是失望与痛心。
路星张了张嘴，不知该怎么安慰。她想起那个地下密室里颜司影苍白的脸，披散着头发，蹲在自己蜷成一团的样子，孤独、绝望、无可奈何，像个麻木失了灵魂的玩偶。任谁都能看出来她不想，可她做了，尽心尽力，堪称完美。
“山河沦陷，数十万无辜百姓被屠杀有她一份，她犯的罪十恶不赦，就算千刀万剐，记入史册百年千年受后世唾弃也不为过。”轻瑟咬了咬下唇，忍了又忍却还是没能忍住那两行落下的泪，接着道，“可她终究对我有恩，我更对她有情，她走到今日谁也无能为力，我只能为她收敛尸身，在她身后给她一个归宿。”
路星闻言怔了一下，“颜司影是重犯，根据启国律法，她所犯之罪处刑后尸体会被挂在城墙上示众，你想拿到尸体怕是不太容易。而且她仇家遍地，若被人发现你们的关系，恐怕你也会陷入危险。”
轻瑟淡然地笑着摇了摇头，“我不怕仇家报复，只是有件事想请少东家帮个忙，为我引荐嘉宁公主殿下，如果是别人殿下不一定会见我，若是少东家您的推荐，公主一定会见我的。”
说道胥衿诺，路星本能地开始警惕起来，手背到身后，将两人的距离拉远了一点点。
轻瑟立刻道，“我只是想跟公主用越翎山庄和凌王世子在沂南势力的有关的东西，给她争取一个全尸而已。天下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京都之中我想不出还有谁能做到这件事。启国开国以来没有女子掌权的先例，朝堂上很快就会有人施压要收回公主手中兵权，小人猜想公主殿下现在也很需要那些情报，一来既有理由可以继续掌权，二来也能趁机将沂南收入囊中。”
“你知道越翎山庄和胥华烨在沂南的势力情报？”路星心下犹疑不定，如轻瑟所言，胥衿诺现下确实需要胥华烨和越翎山庄的情报。从满园芳出来的轻瑟底细肯定是干净的，唯一的黑历史也只有跟颜司影相好这一件事，所以她会不会为了颜司影利用自己做出对胥衿诺不利的事呢？
轻瑟道：“我家本是湎西的一个商户，外祖是沂南人，我十四岁那年，外祖病重，父亲带着我和母亲前去探望，路上遇到山贼，父母被害，我被山贼虏走，也就是在那时我遇到了颜司影，那时我在贼窝受尽折磨，她救下我后，我神志恍惚几次寻死未果，她便将我带在身边贴身照顾了整整两年，那两年我看着她在沂南为凌王部署筹谋，一点点把越翎山庄经营成江湖上让人闻风丧胆的存在。”
路星欣赏轻瑟的果敢坦诚，可现在的她身份敏感，最好不要和胥衿诺有半分牵扯，想了想便给轻瑟提了个折中的建议，“轻瑟姑娘，并非我不想帮你。别人口中的北兴叛军首将贺聿是我同胞哥哥，你也看到了，我现在在他帐下做事，若我直接真引荐你给殿下，若被旁人知道怕是对你和殿下都不好。”
轻瑟闻言，眸光微黯，本想再说些什么，却听路星又道：“三鼠在京中求学，他的老师李老翰林曾也是公主的老师，你向三鼠道明来意，让他找李翰林请他帮忙牵线或许可以见到公主。”
轻瑟眼中重新亮起微光，对着路星连声道谢。因为还要赶路去中都，轻瑟只稍微停留了一下便离开了。
临走前路星翻遍全身，翻出身上最后三两银子放到了轻瑟手上，让她替自己在颜司影坟前烧点纸，好歹相识一场。路星想如果那时她死在北琥城，每年初一清明颜司影也会稍怀感慨的在她坟前也烧这么一把。
相比北兴望不到尽头的冬天，中都的冬季没那么长，也没那么难熬，春节过后出了今年的第一次太阳，金黄的阳光洒在还未化尽的雪面上，看上去暖暖的，其实一点温度都没有。
阳光透过小小的窗户落到颜司影身上，颜司影对着那点儿太阳晒了半天，反倒被冷得打了个哆嗦。
她在这里关了两个多月，天牢里的刑罚都受了一遍，不过从昨天开始就没再继续给她上刑了，什么原因她心里大概也知道。
牢狱潮湿，墙壁山、地上那些她溅的血一直没干透，散发出股子腥腐的味道，只是味道让人作呕，从很早以前她就想在牢房拍满她的血手印，再写上“不得好死”“杀”“鬼”之类的大血字，让最好吓得让下一个进到这间牢房的人夜夜噩梦，不得安宁。
这只是她单纯地想搞的恶作剧，毕竟能进这死牢的大概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身后，牢头的响起满口低微讨好，一连串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最后在颜司影那间牢房前停住。一阵叮当的锁链开锁声过后，从门外走进了一个让颜司影意想不到的人。
来人披着雪白的狐裘大氅，墨发蓝杉装饰华贵，一张脸更是美得不可方物，只消一眼便能勾去人的魂魄。
颜司影看着那张脸微微出神了片刻，在听到对方说话后，将目光随便移到一边的地上，心中不禁感叹，真不愧是丽妃生的女儿。
胥衿诺微笑着颔首，毫无芥蒂地席地坐在了颜司影的对面脏污的地上，“或许我该喊你一声表姐。”
颜司影扯了扯嘴角，她对“不敢当，现在启国举目之下除了皇帝还有谁比您更风光更贵重的？我这罪犯可当不起，只是没想到公主竟会纡尊降贵来这种腌臜之地。”
说话间，牢头让人抬来了茶几放在两人中间，随行的侍女奉上酒后，其余的人全部退出门外。
“有些事再如何否认也是事实。皇上下旨处你凌迟极刑，太后娘娘心有不忍，托我给你送点东西来，希望你能走的不那么痛苦。”胥衿诺从袖中拿出一个精致的小银盒推到颜司影面前。
颜司影打开盒子，凑到鼻尖嗅了嗅盒子里的药丸，一下就认出了里面的东西，“当年颜家覆灭之时，在宫中的外祖母受到牵连，也是吃的同样一枚药，这药吃下之后五个时辰内脏腑逐渐融化，口喷黑血而死，当真是比凌迟好多了。”
颜家覆灭的事说起来也是笔冤枉官司，皇上即位后一直没放弃清算做皇子时的政敌，几乎全部抄家灭族，力求斩草除根，当年颜司影的父亲不过是刑部的一个员外郎，见其中无辜妇孺被牵连，于心不忍便上书求情，却不料给自己的家族招来灭族惨祸。就剩一个颜司影，还是当时的太嫔娘娘在生命最后跪在太后的慈寿宫前哭求了五个时辰才保下来的。
颜司影说起前事，胥衿诺身份尴尬不置可否，提起酒壶，先给一人倒了一杯，道：“咱俩没什么交情，这杯我替路星敬你，看得出来她是真拿你当朋友的。”
颜司影将手臂支到茶几上，嗤笑道，“我和她算哪门子朋友，在北琥城她可差点死在我手上。”
胥衿诺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喝完咋了咂嘴，一双清亮的眸子瞧着人，尽显单纯无害，“我知道，所以你在这儿的两个月我有吩咐人‘特别关照’呢。”
颜司影闻言一愣，想起这两个月来过的生不如死的日子，忽然释怀了在墙上留下血字和手印的想法。
“你和星友还真是不合适，我还挺好奇你俩的到底怎么遇上的，可惜星友把你捂得紧，套了几次话都没套出什么来。”颜司影拿起酒杯仰头喝下，她这说的是真心话，路星虽然做事狡诈，却有自己的原则内心光明，对认定的亲人朋友更是衷心真诚。胥衿诺外表看着可爱可怜，为人却处处透着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癫狂。
胥衿诺给各自的酒杯重新装满，俏皮地眨眼道：“我可以跟你说呀，不过得在确定你一定会进棺材之后。”
颜司影拿出银盒中的药，不以为意地嗤笑出声，“切，就算我不吃也会有人逼着我吃，多大点儿事儿。”说完她毫不犹豫地将药放入嘴里，捏起酒杯一饮而尽，那药也顺着酒水进入了腹中。
不管多么从容，死亡的恐惧是无法克服的。就算已经极力掩饰，胥衿诺也还是发现喉咙那下吞咽过后，颜司影脸上闪过的那一瞬间的害怕和无措。
她也很守信诺地在颜司影泄露出更多绝望害怕之前，说起与路星初相识的场景，眼中是藏不住甜蜜，“那时候她被禁军追捕闯入我的宫殿，她为了让我相信她不会伤害我，强拉着我的手放在了她的胸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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