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笼火旺,灼人肝胆。
楚惊睢话音刚落,周遭死寂。他不急着等答复,只是盯着卫瀛,静待佳音。
“我?”卫瀛拨弄着纸角,不紧不慢道,“我有什么好说的,再者说,我的秘密,侯爷不是早有答案。”
楚惊睢说:“我要你亲口说出来。”
他生的高,双臂撑在桌案上,将昏黄的光线隔绝开,把卫瀛笼罩在一片阴影里。楚惊睢目光如炬,自上而下,扫过卫瀛的眉眼,最终落在了那被摩挲成皱的纸角上。
“别紧张,”他话里半是循循善诱,“烬燎,事到如今,你得信我,你得对我坦诚,这儿只有你我两人,跟你侯爷没什么不能说的。”
卫瀛恍惚了片刻,只觉得自己掉进了楚惊睢设下的陷阱里。
他想,这好像和自己记忆中光风霁月、渊清玉絜的楚二郎并不相同,可却又理应如此,毕竟,人本就是矛盾的。
赌一赌吧,卫烬燎,哪怕是第二个深渊,后果他也担得起。
“我姓卫,你那么聪明,理应猜到了。”卫瀛喉舌苦涩,“卫兰台死在那场党争中,却独留我这么一个罪臣之子在世上,死里逃生,多方辗转,能活命已是不易。楚定方,我本欲把旧事烂在肚子里,你又何苦来追问。”
“他年多磨君共我。”楚惊睢说,“大难不死,后福必有。如今共饮桑茶,与卿五年相许,卫烬燎,你我同恨谢,我做你的刀,你与我共谋,死生无悔。”
卫瀛仰头,撞入楚惊睢的眸中,那里是一片沉潭,溺毙了卫烬燎的魂魄。他听见,自己胸腔内震如雷鸣。
咚、咚…
那是他干涸如槁木般的心在复苏。
卫瀛嗫喏双唇,他喉间胶着的是苦涩,是怨恨,而今偶得善意,竟不知该说什么,只发出似悲似泣的叹息:“楚定方,你又何必…”
楚惊睢止住他未言尽的话:“我早说与你推心置腹,那么今日就把话摊开了讲。我楚定方并非什么大罗金仙转世,我亦有我的私心。”
陆青涯身死那日所言仍历历在目。卫瀛拾给他的狼牙所含何意,他再心知肚明不过了。但若说通敌,这样的死罪…谢氏在大昭只手遮天,犯不着冒这个险。
他总觉得有蹊跷,可却如穿雾而行。
“私心?”卫瀛回神,“你要如何,我必定倾囊相助。”
“我要居庙堂,入宦场。”楚惊睢盯着他的双目,一字一顿道,“我要清乱党,入史册。”
正月初一,雄鸡一唱,亭瞳破晓。
卫瀛起得早,正披衣而坐,思量对策,门却响了。
来人是裴远。
卫瀛与他仅一面之缘,可此人如今却形容惨淡,额上还横着一指宽的白绫。
“先生。”裴远眼眶通红,声音沙哑。“我父亲死了。”
卫瀛诧异:“你别急,先坐下喝口茶慢慢说。”
裴远道:“昨日他如往常一样去码头上工,却迟迟未归。我与母亲寻了一夜也无果。今早衙门来人,说是我父亲吃多了酒,醉后失足掉入循江中,溺毙而亡…可我父亲从不饮酒,何来酒醉一说。”
裴远声泪俱下,情至深处,直直跪了下来:“先生,我如今走投无路,我知道先生并非池中之人,求先生替我做主,裴远万死不辞!”
“起来说话,”卫瀛连忙将他扶起,“你别慌,我且先问你,你父亲在家中行几,可曾做过银匠?”
裴远指尖颤抖,紧紧攥着卫瀛的袖口:“我父亲…我父亲在家中行三,至于银匠…我也是偶然听母亲提起过。自打我出生后便再没干过了。”
全对上了。
楚惊睢的衣角还带着晨日的寒霜,伫立在门外,不知听了多久,他的视线扫过裴远,落在卫瀛那被紧攥着的袖口上顿了顿,挪开了目光。
“好快的刀,好狠的心。”楚惊睢沉声。“你父亲之死,绝非意外。其间牵连众多,非你一人之力可以抗衡,此事我与卫瀛记下了,你莫要慌张,安抚好你母亲,我定会给你母子二人一个答复。”
裴远眼含热泪,连鞠三躬,卫瀛从布帛中拿了些银子,叫他先补贴家用,按兵不动,静待佳音。
“他们急了。”卫瀛说,“想必他们也知道,宜州银账多亏空,那四十万两白银的漏洞补不上,索性杀了铸银匠人,死无对证了。杀了裴三郎,是断线。”
“本侯正愁他们不出头。”楚惊睢嗤声。
卫瀛自怀中拿出金字腰牌递给楚惊睢,弯了弯眼:“江南路经略安抚使,有调遣地方厢军之权,侯爷调兵在后,卫先生先行赴宴。”
——
午时一刻,枕水居内,宴会正酣。水榭内檀香融融,丝竹隐隐,一派祥和。
小厮引路,雅间而至,席面不大,仅有三五余人,年纪也参差不齐,看着倒真有几分家常而聚的意思。
卫瀛刚一入室,只见主位坐了个绿衣官袍的中年人,那人笑面三分,眼中却尽是寒芒:“啊、是贵客来了啊。”
客随主便,他不发话,卫瀛也只能静立。卫瀛不动声色打量着众人,视线扫过孟仲宁时,看见了他眼中的担忧。
“仲宁,这便是你在天启请来的掌教?看着到像个玉面郎,也不知这腹中墨水几斤几两啊?”
一群人明里暗里揶揄着他全身上下,卫瀛也不恼,只拱手回礼:“卫某不才,不过一介凡夫俗子,担不起贵客一称,只是承蒙山长抬爱,献拙罢了。”
“卫小兄弟青年才俊,书院一讲流传甚广,连我等也有耳闻。”那绿袍人哈哈一笑,“我乃宜州漕运司转运使潘汝舒,这位是宜州通判周琼,那位你应该认得了,白鹤堂书院的孟山长,还有这位沈自流小友,乃是商贾中的佼佼者,你二人并之,可谓年少英才。”
潘汝舒一一介绍过,卫瀛与他人等拱手相礼。
寒暄落座。珍馐美食如流水奉上,雅间内歌舞升平,潘汝舒等人畅谈酌饮,无非是赞叹宜州富庶,连捧卫瀛腹有诗书气自华。
食之无味,听之烦闷。
“卫先生。”沈自流放下酒杯,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宜州富庶,沈某家中世代行商,早闻宜州大名,今日一看,果然是百闻不如一见。只是…”
卫瀛似笑非笑,看着他欲言又止,顺着话茬道:“只是?”
“只是宜州近日颇不太平啊。”沈自流故作叹息,“先是西港水闸崩坏,再是昨夜纤夫失足落水,坊间人心惶惶,恐对我行商不利。卫先生有大才,可否为沈某指点迷津一二?”
他话说的漂亮,让卫瀛也刮目三分。沈自流是商人,争权夺利他本不在意,这样模棱两可的话,两方相争均抓不住他的把柄,反倒是卖了卫瀛一个人情。
连孟仲宁都对他多看几眼。
潘汝舒立刻接话,一脸的痛心疾首。“本官身为宜州父母宫,也是心急如焚,那裴三,贪杯误事,不过本官已令府衙妥善抚恤其家属,至于流言…”他话语顿了顿,目光有意无意流连在卫瀛身上。“本官定会揪出作乱之人,还宜州一个朗朗乾坤。”
卫瀛迎上目光,不避反笑:“潘大人当真是勤政爱民,令人敬佩,只是卫某仍有一事不明,烦请各位详解。”
“哦?卫先生请讲。”周琼道。
“卫某初来宜州之时,听闻此地富庶,尤以盐利为重。”卫瀛语气平和,目光却锐利,“于是前些日子四处走动,偶至城西。却见城西百姓多以渔事、苦力为生,贫苦者众。潘大人掌漕运盐课,为国聚财,周大人辅佐监察,两袖清风。可这富庶之利,非但没能被泽城西,反而每年盐引倒涨价,莫非这利,都随循江一道,流入百川了?亦或是有心之人中饱私囊,成了见不得光的私利!”
他声音不大,却字字珠玑,潘汝舒脸上的笑淡了,周琼亦握紧了酒杯。
“卫先生何出此言。”周琼强颜欢笑,“宜州城西贫苦乃是天不赐福,盐税乃国之重器,岂能由你如此侮辱,卫先生初来乍到,岂能听信有心之人的一面之词。”
“一面之词?”卫瀛嗤声,双目流转,最终落在了孟仲宁的身上,“孟山长,你在宜州多年,开设学堂广纳寒门,想必宜州如何,您比我更清楚。不知山长如何看待这城西之困。”
视线聚焦,潘汝舒眼中暗含警告,孟仲宁却不以为意,他面上仍是同往常无二的笑:“宜州之富,在于漕运,但盐利,多半尽是中饱私囊。”
“城西百姓,多为力工,小贩,走卒,纤夫,仰仗东西两港谋生。东港自十五年前沉船一案已然废弃,断了多少人的生路,不少百姓被迫搬迁至城西,然西港虽兴,工价却被层层剥削,所剩无几。”他避开潘汝舒越发孤寒的目光,愈说愈勇,“历年盐税亏空,多以加增杂税补之,苦的不都是这些百姓!此乃、此乃饮鸩止渴,剜肉补疮!”
卫瀛静观孟仲宁字字泣血的控诉,思绪翻涌,十数年前的孟知谏,是否也是如此,淬尽心血,只为兴百兴,富民邦。
“孟仲宁,你!”潘汝舒拍案而起,气的浑身发抖,指着孟仲宁,“难为你与我虚与委蛇十余载,原来是在这等着我,好啊,好你个孟山长,诽谤朝廷命官,污蔑构害于我!”
话音未落,周琼摔碎了酒盏,原是歌舞升平的雅间内,顿时剑拔弩张。本是舞剑的舞姬们一改往常的柔,个个足下生风,列阵而立。
“昔有项庄,今有潘公。”卫瀛合掌拍手,笑了两声,不疾不徐踱步上前,他本就生得昳丽,一笑更有几分人畜无害之意。
“潘大人,猜猜看,是你的剑先穿透我,还是他楚定方的铁蹄先踏碎枕水居。”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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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共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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