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潇潇,倒把惊雨来送。
贺絮承军令,调遣厢军三百余人,顺水路先行,不动声色围住了扬州港渠。
扬州码头,千帆云集,万商辐奏。
谢琮只身立在酒楼之巅,扫视过整个扬州,扬州富庶且繁华,哪怕是雨夜也不减喧嚣。
他早年做了见不得光的丑事,虽被谢道桓压了下来,但京师自然是留他不得,于是多方辗转,盘踞扬州,替谢氏联络商贾,这一联络,就是十多年。
烛光如豆,映照着两张晦暗不明的脸。
“倒是我小瞧了这楚惊睢,”谢琮冷笑一声,“天子钦差,好大的威风。”
“潘汝舒和周琼,都是个软骨头的,现在恐怕什么都交代了,”沈自容道,“趁着现在枯水,他几人到扬州仍需些时间,大人得趁早做打算。”
“慌什么,天塌不下来。”谢琮说,“兄长早年将他安在宜州,就是吃准了他是个饭袋无大作为。交代?他能交代什么,他知道什么?他所说的,可有谢氏半分官印证据,不过是临死前的乱吠攀咬,做不得数。”
沈自容稍有缓和,但仍旧忧心忡忡:“那宜州每年送上来的东西,该怎么处置?”
谢琮把玩着手里的花梗,指腹稍一用力,拧了满手花汁,他并未立即答话,反而是询问了起来:“宜州每年送上来的东西,都送到了哪儿?”
沈自容不解其意,规矩答道:“自然是送到了您的手上。”
谢琮似笑非笑,看着他的眼睛又重复了一遍:“送到了哪儿?”
沈自容的后背蓦然惊起一身冷汗,二人四目相对间,他嗓音干哑且滞涩:“送到了…沈氏名下的酒楼做接头。”
谢琮展颜一笑,力道不大不小,拍了拍沈自容的肩,愉悦道:“还不算太傻,你跟着我办了这么多年的事,捞到了不少好处,如今便是你向我表忠心的日子了。我听说你家中有一庶弟?一个庶子罢了,孰轻孰重,你应该能分得清。”
沈自容听他的话外音,浑身僵硬,冷汗涔涔。
祸水东引,谢氏一贯如此。
——
黄昏已过,寒鸦三唱,小舟摇荡,先出循江。
楚惊睢点亮新烛,卫瀛将事先誊抄的账录平铺,在字里行间搜寻着蛛丝马迹。
“看不出来就歇歇,”楚惊睢说,“灯烛昏暗,船又颠簸,别伤了眼睛。”
“我心有不甘,”卫瀛叹了口气,按了按眼角:“人人都知道他潘汝舒是谢氏的爪牙,可我却不能定谢氏的罪,我心有不甘。”
楚惊睢没多说,只是替他合上了卷录。卫瀛近日来忙于查账,又听着淅沥小雨,昏昏欲睡。
楚惊睢解下外袍披在他肩上,二人伏案小憩。
宜、扬二州相隔不远,即便是枯水一夜亦可至,天刚破晓,船夫靠岸。
贺絮一身便装,前来接应:“侯爷,卫大人,厢军已将扬州港码头封闭,并未有可疑行迹。”
“莫要轻敌。”楚惊睢说,“山雨欲来风先至,告诉弟兄们,打起精神来。”
卫瀛说:“宜州之事,扬州不可能不知道,我们早已打草惊蛇,如今只能赶在他们焚毁证据之前,抓住把柄。”
楚惊睢说:“你准备从哪里开始?”
“官商勾结,官盐私卖。”卫瀛说,“官,你我查到了潘汝舒,那这商呢?”
“属下听闻,扬州商贾以沈氏为尊。”贺絮道,“二位大人有所不知,扬州商楼云岫坊,正是沈氏名下的。”
“那就听你的,从这沈氏的云岫坊开始。”楚惊睢说,“商贾并非此行终途,税银一路运送少不了打点,这钱都孝敬给谁了,谁就是你我的目标。”
“谢道桓是个疑心重的,他放任潘汝舒在宜州作威作福,是早就视他为废棋,倘若来日真东窗事发,潘汝舒就是替罪羊。他算盘打的好,朝中人人都得给这谢国公三分薄面,只是没想到遇见了你。”卫瀛边走边说,语调愈发快了,“谢氏子嗣不少,大多盘踞天启,或入朝为官或连为姻亲,能在地方接应又顺理成章的,唯有一人。”
“是谢琮。”楚惊睢顿了顿,“谢琮早年犯下命案,留在京中难免构人口舌,辞官远送,任由时间淹没这件事,又能在地方做大,实为上策。”
“谢道桓那样重利轻义的人,为了他能豪掷千金,也真是对这个弟弟足够疼爱了。”卫瀛突然顿住,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这沈先生,家住何处?”
“擅杀行恶且心狠,”楚惊睢心领神会,脚步猛然调转,“兄弟如手足,你侯爷来挑他的手脚筋了。”
——
夜半三更,沈自容浑浑噩噩,他在云岫坊的库房内沉浮,恍若江上扁舟,无所依靠。
他为谢琮办了近十年的事儿,放火杀人,强买强卖,可如今这火也是烧到了自家的眉毛上了。
商人重利,他却重义。家中父母早年病丧,只留下兄弟二人相依为命,他为了活命,只能屈于谢琮麾下,在扬州作威作福。
早些年尚存良心,可银子最会收买人心。
光影昏暗,心有挣扎。
“老爷、老爷!”小厮匆匆敲门,气都喘不匀,“咱家,宅子起火,您快回去看看吧!”
沈自容眼神蓦然一凛,齿关紧咬,几乎是要啮出血来。
他将匣子锁好,又用书架做掩盖,殷切嘱咐道:“你记住,无论谁来都说我不在,今日云岫坊谢客,切记。”
交代完后,他步履匆匆,直奔城东。
风势渐小,火却起了。沈自流本在宜州游商,前些日收到家中来书,说兄长思他,回家一聚。
他今日刚归家,夜半三更,正夜会周公,至闻着一阵烟味,再一睁眼,家中火光冲天,门栓锁的死紧,破不开,逃不出。
沈自流心中惊骇,烟熏得他直咳嗽,高温正得让头昏耳鸣,临危关头,他只能静下心来,去寻求自救之法。
他环视四周,他兄长不擅书文,桌上唯有一方砚台。沈自流手握砚台,猛然凿击窗棂,窗框破碎,划开窗纸,少许空气令他镇定,才得以思考。
是谁要害他?又或是,是谁要害他兄长。
他归家一事只有兄长知晓,他今日睡在兄长卧房,偏偏只有此间屋室被锁。
来不及细想,房门被一柄陌刀劈开,门外是布帛撕裂与兵戎交戈的声音。
楚惊睢握着刀,破开火海,刀背将门闩挑开,火舌将房梁舔舐地摇摇欲坠,他不敢施力破门,唯恐榫木倾塌,再生事端。忍着灼热,他将门推开。
沈自流眼前是豁然天光。
“卫瀛,”楚惊睢喊道,“把他带去安全的地方。”
卫瀛步履匆匆,贺絮与一干厢军仍在殊死力博,替他分散注意。
谢琮从不相信任何人,他只相信自己。
“大人有令,死要见尸,杀——”混乱中不知是谁大喊一声,死士暴起,手中刀剑挥得猎猎作响。
楚惊睢刀锋下压,陌刀所过处带起一连串的血花。
这是一场以缄默、火光为底色的搏杀,谢琮想要沈自容安静一辈子,他心思缜密,派来的全是精锐的死士。
血肉横飞,刀光剑影。
贺絮握着刀,挑飞死士的剑,足下施力,揣在胸腹,一刀毙命。
厢军以多胜少,几息间平定乱象。
卫瀛没去看那惨状,他扶着沈自流,从纷杂的战火中绕路而行,沈自流又惊又俱,脚步踉跄着前行。
商人心思缜密,沈自容早年将房产安置早城东,临近港渠,方便行路。复行数十步,沈自流见到的是心急如焚的兄长。兄弟二人相拥,沈自容几乎要流泪。
卫瀛说:“今日若不是你弟弟,躺在那的恐怕就是你了。”
沈自容哽咽道:“是我财迷心窍,是我害了小流。”
卫瀛没答话,反而看着仍心有余悸的沈自流道:“你救了我的贵人,我救你一命,扯平了。”
卫瀛转头,向东港驻守的厢军交代,定要保他二人安危。
“辛苦你二人,在这船上将就一夜。”卫瀛温声道,“风波过后,去留再定。”
沈自容看着卫瀛的背影,握着沈自流的手骤然缩紧,他叹了口气道:“小流,哥哥一去,怕是不能再回来了。”
沈自流只是垂泪,他什么都明白。
卫瀛折返回谢府门前时,战乱已平。楚惊睢立在硝烟于狼藉中,正屈着手肘抿去刀身的血。
他没由头的羡慕,羡慕他那驰骋马背挥刀平乱的英雄。
楚惊睢招手,唤他过来。他扯去了尸体侧颈的衣料,琼着的“谢”字是三画。
“故技重施。”楚惊睢说,“走吧,去会一会这位谢先生。”
风起东风过,一吹到城西。
谢琮站在门前,面上虽与往常无二,可手中的珠串越揉越快,他心绪杂乱,将手中的珠串猛然扯碎。
“还没动静吗?”他回头去问,“一群废物。”
“许是战况胶着,”管家谄媚道,“老爷留给主子的都是精锐,不愁不能取他们的脑袋。”
“精锐、精锐,那么些个精锐不也没拦住他楚定方。”谢琮愈发焦急,来回踱步。
“老爷、门口有人求见。”家丁急匆匆来报。
谢琮却舒了口气。他一改急躁,森然一笑:“贵客造访,真是说曹操曹操到。”
文章里出现的地方名与古代地方名称有撞的请不要太考究,本质上还是架空为主,地方官职太细致了,作者写的时候查资料叹为观止,再一次被古人的智商所折服,我是没这个智商了,后续写的时候会尽量把地方官职带过,然后加快进度进入到中央主线,争取大家看的时候轻松一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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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自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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