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自容身如筛糠,脸色灰白。
“沈老板,看到了?这就是你那位恩主的手段。”楚惊睢轻飘飘撂下句话,似有感慨道,“你多活一瞬,他就多一刻寝食难安啊。”
沈自容的目光落在了甲班上,贺絮正率厢军将尸体清理干净,他看着尸身入江,眨眼间遭鱼群哄抢,轰轰烈烈的来又匿迹消散。
人为刀俎,他为鱼肉。
风送舟行,一日北上达京阙。
一行人到京,正值午时。
天启城内沸沸扬扬,百姓夹道。楚惊睢打马立前,身后厢军押着的正是沈自容与谢琮。
“侯爷、卫大人。”燕徵适时上前,拱手道,“入御前卸甲卸刀,陛下体恤二位舟车辛苦,特许稍作休整后面圣。”
楚惊睢将腰间佩刀卸下,又上下扫量了几眼燕徵,拍了拍肩笑道:“半月不见,果真大有不同,如今得叫你一声燕统领了。”
燕徵笑道:“侯爷此言折煞我了,不过是承蒙陛下抬爱,在御前混个一官半职罢了。”
一路行进入殿,卫瀛与楚惊睢并立中央,昭衍帝高坐堂上,九毓冠冕下的双目环视四周,整个垂拱堂登时鸦雀无声。
楚惊睢道:“臣楚惊睢,与户部左曹卫瀛奉旨查办盐课弊案,现已押解案犯沈自容、谢琮,并查获关键罪证,特回京复命。”
昭衍帝目光沉沉,视线在谢琮身上顿了顿,旋即落在了沈自容的脸上。
他虽仅过冠年,却已有了帝王不怒自威之相,沈自容不敢抬头与他对视,叫那视线压迫的额间浸满冷汗。
“准奏。”昭衍帝声音不高,缓道,“楚卿、卫卿辛苦,将案情始末一一道来,不得隐瞒”。
楚惊睢上前一步,位列群臣中,娓娓道来:“臣等在宜州见一船沉银,经查乃是宜州地方官监守自盗、玩忽职守,现已押官银回京。然,此案颇有蹊跷,臣等顺藤摸瓜,多亏卫大人明察秋毫,自账目入手,查货云岫坊账目异常,察觉沈自容官商勾结,倒卖私盐,而其接头人,正是国公少弟。”
楚惊睢顿了顿,卫瀛与他对视,接过了话茬。
“臣等回京途中,遭遇水匪拦路,若非宜州知州孟仲宁携守备军及时赶到,恐怕臣与这一干人,便要又如这沉银一般,葬身江底了。”
昭衍帝眉心紧蹙,怒火中烧。
卫瀛看着谢琮,说:“谢二爷,我等所言,你有何高见啊。”
谢琮猛然抬起头,看向官员首位,却不见往日背影,不自觉慌了神,嘶哑道:“陛下明鉴,这是污蔑!楚惊睢与卫瀛二人,在宜州除异己,构陷忠良,将周琼与潘汝舒等人革职还不够,而今又要陷害于我。沈自容自己经营不善,与草民有何干系。至于江上劫杀,更是无稽之谈,彼时我在船上自身难保,岂有自断生路之理?分明是有人借机行事,栽赃陷害我谢氏一族,其心可诛,还请陛下替我做主!”
群臣中顿时一阵哗然。
卫瀛将目光放在群臣之中,没在首位见到谢道桓,只见到了谢昙。而谢昙面不改色,坐山观虎斗,镇定自若。
昭衍帝面色不变,将视线挪到了卫瀛身上,问道:“卫卿,你可有话要说。凡事讲求证据,莫要冤枉了人。”
卫瀛从容出列,躬身礼道:“回陛下,臣有本奏。”
他自袖中拿出一叠账册,递给了一旁的燕徵。
“此乃沈自容所供,是云岫坊历年密账,其上所记云岫坊多贪盐价,而其私盐流水,多用来上供,供入谢琮名下别院,而宜州盐客恰恰年年短缺,商人从私盐中牟利,与朝廷征利。”卫瀛声音平稳清朗,高声道,“臣已核算,其差额与密账中所载私盐数量,基本无二。此乃一罪。”
卫瀛继续道:“且,臣等回京之时,在循江遭遇水匪,水匪训练有素,一看便是高门养的死士。我等与其交手时,见其用箭,侯爷折残箭辨认,却是潼关特制的柳叶簇,诸位大人不妨猜猜,谁有能耐将手伸到边关去。”
此言一出,谢琮脸色煞白:“定是、定是有人蓄意栽赃陷害,是他楚定方自导自演,陛下可一定要为我做主啊!”
卫瀛笑了笑,打断了他的话:“二爷稍安勿躁,陛下,容臣斗胆,事发之时臣与侯爷亦是百思不得其解。潼关铸器乃是得了先帝首肯,以备不时之需,从未有倒卖的情况,而来人却能神不知鬼不觉调器遣兵,又能掌握臣等行踪,在将江上伏击,其手眼之大,恐怕并非一介商贾可能比拟吧?况且昨日在船上,谢二爷遭遇劫持时,曾怒然提及‘哥哥’二字,其意所指,耐人寻味啊。
卫瀛话未说满却辞以达意,他面上笑着,却沉着眸子盯着谢昙的背影。
谢昙位列户部侍郎,虽年轻但身居高位,行事作风虽肖其父,却少了几分稳重。
他果然没沉住气。
“陛下明鉴。”谢昙上前一步,拱手道,“卫左曹巧舌如簧,却含沙射影,凭借几支不知何处寻来的箭。与愚叔情急之下的失言便要扣上这欲加之罪,未免太过草率,家父侍奉三朝,如今积劳成疾,病榻之上还要遭奸人构陷,实乃、实乃...”
谢昙情至深处,竟开始哽咽,他扑通一声跪地,高呼冤枉,众臣面面相觑后,也跟着跪了下来。
一时间,周遭皆是俯跪之人,只剩下颀长而立的楚惊睢与卫瀛。
格格不入。
楚惊睢看着谢昙,嗤笑了一声:“谢国公忠心?是啊,果真是忠心天地可鉴,那敢问谢侍郎,令叔在扬州,借谢家之势官商勾结,垄断盐利,中饱私囊之事,是忠心耿耿的谢国公所不知情,全系他一人所为?”
谢昙仰着头看着楚惊睢,又看了看谢琮,随即道:“扬州与天启远隔千里,诸多事宜家父自然无法全然知晓。”
谢琮愣在原地,嗫喏着双唇,不可置信。
卫瀛璀然一笑,转身对着沈自容道:“既然全是谢二爷一人所为,你有什么冤屈只管说便是了。”
沈自容扑通一下跪在地上,声泪俱下道:“陛下饶命、陛下饶命啊,小人...小人只是一时糊涂,是谢二爷,是他逼我的!他手说、他说在扬州只要有盐,盐就是金子,有他在,天塌不下来,若是小人不从,便拿家中亲弟做威胁,小人实属无奈之举,求陛下明鉴!”
“陛下!”谢昙亦是愠怒,“好一个攀附诬陷,一介将死之人的风言风语如何作数,定是楚卫二人屈打成招,严刑逼供所致,意图诬陷忠良,臣恳请将此二獠拿下,赴大理寺严查,以正朝纲。”
“好一通无稽之词。”
垂拱堂的门轰然洞开。
谢道桓踏风雪而来,衣袂带风,身上还带着早朝时的霜寒。众朝臣见他来,皆噤声让道,赵盈见到这位国公,在其长久的威压下浸淫多年,如今哪怕位及万人之上,也是额角涔涔汗,嗫喏着不敢置喙。
他冲着昭衍帝行了个不甚标准的礼,高声道:“臣抱恙来迟,还请陛下见谅。”
赵盈心有不快,却不能表现出分毫,只说:“国公乃朝堂肱骨,抱恙乃是大事,来人,看坐。”
谢道桓坐在软椅上,脸色稍霁。
赵盈见状,起身道:“两浙路盐课,积弊久矣,朕心甚忧。楚卿、卫卿不畏艰险,深入虎穴,查货实证,擒拿案犯,有功于社稷。沈氏为商,与谢琮官商勾结,证据确凿,此乃夷三族之大罪,但朕念其迷途知返,死罪难逃,但祸不及家,即日起二人押入天牢,择日问斩。”
赵盈顿了顿,注视着谢道桓,又道。
“至于国公....朕承蒙国公不吝赐教,心甚爱戴,但此案牵连甚广,朕信国公忠良,却也得给天下一个交代,国公治家不严,致使亲弟酿此大祸,实乃失察之过,罚俸一年,闭门思过一月,望卿好生约束亲族,莫要再让朕为难。”
谢道桓与赵盈四目相对,年轻的帝王站在三尺台上,身后傀儡的提线飘摇欲坠,谢道桓恍然,打量着赵盈。
原来他已经这么高了。
他缓缓从软椅上起身,朝着赵盈躬身一礼。
“臣,谢主隆恩。”
***
早朝在赵盈的退朝声中散去,众臣离了垂拱堂,天儿又开始飘雪。
红墙照雪,满城朱紫。
“陛下并未全然信此套说辞,也未全然信谢道桓。”卫瀛低声说,“留给我们的,还有一个月的时间。”
“一个月能做许多事。”楚惊睢垂眸,盯着卫瀛飘荡的发丝,又起了坏心思,揉捏着发尾喟叹道,“比如,一个月,能让我们查清,到底谁才是这真正的幕后之人。”
卫瀛将发丝从他手中解救出来,又偏头瞪了他一眼:“没个正形,说正事儿呢。”
“我也同你干正事儿呢。”楚惊睢笑了笑,松了手,“这一瓢欲加之罪的谋害钦差的脏水泼到谢琮身上,哪怕是谢道桓也保他不得。”
“还不够。”卫瀛仰头,盯着他的眼,缓缓笑了,“这才哪儿到哪呢,我要的远比这更多。”
他话音落,便撑着伞迎风雪而出,楚惊睢立在原地,看着卫瀛越走越远,转身回了垂拱堂。
他是囚在天启的鹰,而卫烬燎是助他出樊笼的火。
他在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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