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君甚欣。
李鹜做了个梦,梦得惨烈,幻得悲凉。
三年前他驻军氐城,此城离京不远,正是要地。李鹜日日夜夜守着城,敌人打进来他们就攻出去,整整一年都是这样,无聊透了,惊险极了。
肩伤也是那时留下的,敌方首领拿着钢枪当头一刺,那血便止了半日都没止住。
肩伤失血过多,昏昏沉沉,李鹜意识不清醒,氐城失守,整城百姓皆逃命,他不知为何穿进了街巷,血一直滴,滴得满地都是。
他想倒下,活着实在是太麻烦了,于是李鹜寻了墙根便要睡,忽然从边上窜出来一位少年,只记得穿浅青色衣服,梦里看不清脸。
那人不许他死。
他教李鹜用冰的敷,还给他处理伤口,拨了里头泥沙,清了皮肉瘀血。
眼前逃难百姓匆匆而过,抬头不见脸,只见一双双跑着的双腿,挑着担,背着筐,担子里几张煎饼,筐子里两三个小娃娃。
身边脚步声未停,只有他们二人静着。
李鹜有些难受,身子紧了紧,他一个人,眼前人也只有一个人,那人给他金疮药,叫他以后泛疼忍不住就要用冰敷,不能依赖。
李鹜皱眉,他想看清梦中人是谁,看见的是白脸,没有眼睛,也少了鼻子,脸上好多血!随后血越来越多,身边的人个个都倒下了,全部堆成‘人堆’。
有人叫他!有人喊他名字!悲惨凄凉,念个不停。
恍恍惚惚,李鹜惊坐起来。
他靠着枕头喘气,后来他遇见过几回那少年,只是怎么都记不起他的样子,只记得说话温柔,有礼谦和,记得他喜欢笑,笑的时候眼睛弯弯,盛了月亮。
他和少年聊了许久,他问少年叫什么名字,那人不回他,告诉他自己叫霭霭。
李鹜又问为何叫霭霭,那人不答了,说要是李鹜做了皇帝,他就去找李鹜告诉他自己的名字。
李鹜笑着说:“我不会当皇帝的,当不上,也不敢当,更没有好的臣子辅佐我。”
“那怎么办,家父去世前曾嘱托我入仕辅佐明君,看来是我们无缘了。”那人开着玩笑。
他发誓自己不会当皇上,那人也守信用的没告诉他名字。
梦中的人喜欢遮掩模样,有时露出双眼,有时伸出手,还有时喜欢练字。倒不爱说话,也常在李鹜梦里流血。
庄雨峙起来已是晌午,头痛欲裂,晕晕沉沉,不过比起身子不适,还是昨晚那句话更令人害怕。
倒也不算恐惧,不过俩人说这话确实挺令人惊讶的。
庄雨峙听到李鹜说完后愣了好一会儿,回过神来李鹜已经走到前方的亭子了。
亭檐滴着水,他似是回头笑了笑,树影婆娑,仔细瞧也看不清,庄雨峙没动身,因为亭子旁就是御书房了。
门吱呀开了又砰地关上。
李鹜说要和他做朋友。
庄雨峙眯着眼睛回了丞相府,进了房间倒头就睡,顾不上沐浴更衣,将发散了便钻进被窝。
不见陶雾,只在马车里与他相处一会。
庄雨峙记忆有些模糊,具体不知道怎么回事。
他独自待了会,幸好今日休沐,他也不敢进宫,昨日见李鹜喝醉,差点将秘密告诉他了。
实在没那么交好,确实见得不多。但总是那么熟悉,有些依赖这位友人了。
庄雨峙缓了许久,陶雾送了饭来又匆匆走开,今日陶雾出去办事,不能常随左右,丞相府本可送饭,可姑姑姑父一家出门春游,他因身子不适久睡到晌午便没去。
于是他等着陶雾送饭来,陶雾忙得汗都来不及擦,还送了四菜一汤,汤水一滴未撒,也是顶厉害了。
庄雨峙午后没什么安排,听周瑜年那边传讯,他的府邸已经开始施工了,他想再去看看。
一路摇摇晃晃到了新府邸,离丞相府也就五条街,不算远,倒是方便,只是这儿离宫更近,他也暂不知李鹜是何用心,不过他信李鹜为他好。
毕竟是初到京城唯一一位不谈血缘至亲的恩人。
是恩人也是友人了。
踏入大门,工人们敲敲打打,自是无人理会庄雨峙,不来招呼也好,他乐得清净,自己一人转转也不错。
转悠一圈不少时辰,大也是大得很,宽敞还漂亮,难怪外头人们都怀疑他与陛下二人关系的清白。
庄雨峙本就不爱说话,走路悄声,房子大他还差点迷路,转来转去碰见了监工,监工见了他赶紧作揖。
“哎呀庄大人,新屋装置修葺,可喜可贺!昨儿小的眼拙,不知来人便是咱状元郎,倒说哪来的美人呐,小的这厢赔礼了。”
庄雨峙笑着说无妨,还让他们不要贪凉,春日里早早就脱了衣裳做工。
正弯腰拾物,忽的有人撞了庄雨峙一下,不轻不重,够疼的,撞他的人是个少女,不高,瘦瘦的,长得明媚漂亮,似是在哭,那女孩没道歉便匆匆走了。
庄雨峙想了想,这个女孩看着面熟,却不记得哪里见过了。
待了一会,庄雨峙帮砌墙的打了些水,又和画师商量花园定南方还是西方,接着予了些碎银给这帮子做活的,都不容易,怪辛苦。
忙活完了,庄雨峙准备回丞相府。
车行到一半,庄雨峙想下车走走,准备去寻那个昨日一天没吃饭的点心铺小二。
点心铺小二常在附近转悠,庄雨峙有时想吃点心便予钱让他去跑腿,一来二去熟悉了,小二也算他半个小厮。
店小二原叫铜栓,十五岁,氐城人,他觉得这名字太笨,央庄雨峙给他起名,庄雨峙问他叫什么,他说打小就叫这名字,乞儿帮里头头给他起的。
他也没姓,庄雨峙就写了几个让他选,都是好名字,纸张摊在药笺上,他不识字,看着药笺上的‘半两’二字,他说这两个字在一起,不孤单,看着老实。
庄雨峙笑着摸他的额头,叫着半两。
庄雨峙心里某一处渐渐回暖。
世上哪有什么贵人仆人,能亲近的都是家人。
“诶!状元郎可是个好相处的人物!温润如玉,生的漂亮。”
“好了~半两,我脸皮就算再厚也禁不起你天天夸,今儿赚了多少,够不够吃饭,不够就来我屋里吃,我和阿雾还愁着没饭搭子。”庄雨峙点点半两的酒窝。
“嗯……还不太够呢,不过没事!庄大人您看着瘦,多吃点,我…我没事。”半两挠头有些腼腆。
庄雨峙见他不好意思,连忙拉起半两的手。
“你我都是到京谋生,只不过各有所长,没那么多贵贱之分,你心地善良,我那么欣赏你,让你在我手下做事不为其他,就求一个安心。以后不许叫庄大人,随着阿雾叫我阿君吧。”
泪滚了下来,半两跪下给庄雨峙磕了头。
窗外淅淅沥沥落雨,飘飘摇摇,暴雨砸穿京城暮色,穿透两片灵魂,经久不息。
门开了,庄雨峙给半两夹菜,半两擦泪笑着,都顾不上瞧门口,自当风吹的,陶雾双手抱胸靠着门框,直到风吹过来半两发冷颤二人才往门看去。
“吃得正好呢,小的打扰了?”陶雾木着脸开口。
“阿雾,不高兴吗?”庄雨峙示意他进来,让陶雾把门关上。
“高兴,高兴的很,只不过‘结义’是我来迟了,我帮着我们家阿君跑着跑那的,今儿又走了半个京城与秦公子会面。”陶雾进来擦了身上的灰与水,站在桌边。
庄雨峙笑了,嗔道:“好了阿雾,再说道我可就恼了。”
陶雾撅了撅嘴,半两他见过,二人关系不赖,他进门说话冲也只是开个玩笑,毕竟他也是庄雨峙身边人,等都不等他就开席未免有些吃味。
玩笑过了便好了。
三人聊得开心,夜深,半两还是回了点心铺,明早他轮班,可不能再缺席,庄雨峙不勉强他留下,况且他本也不打算将半两放在身边。
半两是有其他用处的。
庄雨峙倚着床,陶雾将餐具送给下人便回了房,丞相夫人原本要来看他,庄雨峙让陶雾替着推了。
陶雾给庄雨峙添了一杯茶,庄雨峙落笔在纸上写着些什么。
“秦楚怎么说?”
“陛下在查岑于涛死因。”
“嗯,岑于涛死的不冤,自是不会往冤案方面查,不必多想。”
庄雨峙边说着,边准备洗澡。
半刻,陶雾伺候庄雨峙洗漱完,庄雨峙在想事,一直没有讲话,水滴顺着他洁白的脸颊延展着,他拿手揩过去,将发绞干,左肩有些不适,伸手探了探,密密麻麻的刺痛传来。
“阿雾,肩上好像有伤,你帮我看看。”庄雨峙侧头,屋里没有镜,只好叫陶雾帮忙瞧。
“是这儿吗。”陶雾擦了手,看了看。
主子的肩白净的很,一根汗毛都不见,哪有什么伤?
也不舞枪弄棒,自不会痛去肩膀。
“嗯…许是方才沐浴擦着木桶了。”
“什么印子都没有,阿君别多想。”
那是哪来的痛?钻进心里的疼。
庄雨峙将衣服拉上,让陶雾回去睡了。
夜深露重,他将窗推开,风呼呼地灌进来,院里开了几丛月季,花枝被风吹的摇摆,将长发吹得飘起,他默默将右手搭在左肩,不知为何想起了李鹜。
李鹜生了病,从昨晚饮了酒开始睡觉,睡到今日深夜才醒,烧了个彻底。
昏昏沉沉,噩梦不断,梦中那人开始唤他的名字,深深浅浅,李鹜皱眉想要回应,那人又死了,倒在血海。
不一会儿,耳边传来脚步声,急的急忙的忙,梦中一片漆黑,幻影不再,他似是放下了什么,长舒一口气。
“陛下醒了!陛下醒了!端水来!”陶凇在一旁守着,福望站在裴静姝身后,裴静姝坐在桌边假寐,听到动静后大家连忙起身。
裴静姝快步到了跟前:“我儿无事……我儿无事……”
李鹜眯眼,宫女太监列队似的排着走来走去。
莫名烦躁,只见一双双不停晃动的腿,可怕极了。
“都退下吧,朕没事,留陶凇。”李鹜深吸一口气,偏头看向床帘避开视线。
“是,陛下安寝。”宫人齐声道安。
“夜深,母后也回去歇了吧,朕明白。”
裴静姝拿帕子给他擦擦汗后便被人扶着回了凌音宫。
李鹜不常生病,昨日饮酒醉一场,和庄雨峙一起吹冷风,回房竟然又偷偷用冷水沐浴。
不听话的皇帝。
又是一阵忙活,李鹜被托起来又被扶下去。折腾完两人都重重叹了口气。
“唉——”
“咳咳咳……想办法将消息传到丁府给庄雨峙。”李鹜面无表情,咳完抽出陶凇身上的锦帕擦了擦嘴。
“是。”
尽安排些离谱的活。
二人交谈时间隙,夜色深深沉溺于云雾,远处宫门打开,一匹骏马奔驰向丞相府。
“让你查的事怎么样了。”李鹜端起热水喝了一口。
“寻到些踪迹,岑于涛确不是自杀,他杀,割颈而死,刀极薄,死得悄然。”陶凇打了个哈欠。
李鹜头痛得要命。
“割颈而死…朕觉得你猜出来是谁的人杀的了。”
“陛下懂我,小的确有了答案。”
“寻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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