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十七年的这场大雪,似乎执意要给这座南国帝都一个下马威。风雪非但没有停歇的迹象,反而愈发狂放起来,密集的雪粒子被寒风裹挟着,如同细密的沙砾,抽打在人的脸上、身上,带来刺骨钻心的寒意。秦淮河码头,此刻已成了一个巨大的冰窖,尽管各家的仆役们早已训练有素地撑起了华盖锦障,试图为主子们隔绝出一方相对安稳的天地,但那无孔不入的寒气,依旧丝丝缕缕地渗透进来,侵袭着这群平日里养尊处优、肌肤娇嫩的贵女们。
谢风清却仿佛自成一方天地。她依旧从容地站在原地,微微侧首,与王璎低声交谈着东山别院的一些趣闻轶事,譬如某年山中桃花开得极晚,又如偶遇的隐士所赠的奇石。她的语气平和舒缓,声音清越,在这风雪呼啸中,奇异地带来一种宁静的力量。那件毫无杂色的白狐裘大氅,在漫天皆白的背景下,非但不显单调,反而愈发衬得她气质清绝,绒毛上沾染的细小雪晶,在微弱的天光下闪烁着细微的光芒,仿佛她周身都笼罩着一层淡淡的清辉,自然而然地隔绝了外界的严寒与喧嚣。
然而,并非所有人都能有她这般定力。大多数贵女虽勉力维持着世家女的端庄仪态,但不住有贴身侍女悄步上前,为她们更换早已凉透的手炉,或是将斗篷的风帽又小心翼翼地拉紧几分,生怕一丝寒气侵入。长时间的等待,加上这越来越酷烈的严寒,使得人群中原本因谢风清归来而生的恭敬、好奇与期待,渐渐被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不耐与强忍的煎熬所取代。脚底传来的冰冷麻木感,以及脸颊被风刃刮过的刺痛,都在消磨着她们的耐心。
这其中,尤以那位身着崭新绛紫色缕金锦裙的柳氏少女为甚。她是新晋抚州刺史柳元度的嫡女,名唤柳芸儿。柳家本是军伍出身,近些年因缘际会才得以跻身文官清流,根基浅薄,柳芸儿自幼被娇惯,性子骄纵,初入这顶级贵女圈层,既带着几分格格不入的自卑,又有着一股急于证明自己、甚至想要挑战旧有秩序的莽撞。她似乎格外不耐寒,又或者是对谢风清这般“故作姿态”、让所有人陪着她在这冰天雪地里“感受风物”早已满心不忿。她几次三番悄悄地、幅度极小地跺着早已冻得发麻僵硬的双脚,又伸手揉了揉被寒风吹得通红、甚至有些发痒的鼻尖和耳朵。当她再次将目光投向那抹遗世独立的白色身影时,之前的审视、比较与不以为然,已经彻底转化为一种混合着嫉妒、不服气和急于表现自己的挑衅情绪。她觉得谢风清不过是仗着祖荫,装模作样罢了。她身旁那位身着杏子黄衣裙、出身类似新进家族的少女,敏感地察觉到她的躁动,怯怯地轻轻拉了拉她的袖子,想提醒她收敛些,莫要惹祸,却被柳芸儿不耐烦地一把甩开,还瞪了一眼,嫌她胆小怕事。
终于,在谢风清温言向赵嬷嬷吩咐完家中行李车马的安置细节,目光再次温和地扫视众人,唇角微扬,似乎准备结束这短暂的停留,示意大家可以登车时,柳芸儿像是终于抓住了这个她认为可以凸显自己、杀杀这位“老牌贵女”威风的绝佳时机。
她忽然向前挪了一小步,刻意挤出一个自认为天真烂漫、不谙世事的笑容,声音拔高了几分,带着一种娇憨却又难掩尖锐的语调,骤然打破了王璎与谢风清之间那种旁人难以融入的低语氛围:
“文宣姐姐——”
这一声故作亲热的呼唤,异常突兀,瞬间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连呼啸的风声似乎都为之一滞。谢风清和王璎同时停下交谈,平静地看向她。
柳芸儿见成功吸引了全场注意,尤其是谢风清的目光也落在自己身上,心中不免闪过一丝得意,脸上的笑容更盛,甚至带上了一丝刻意营造的“心直口快”,她继续扬声说道,生怕有人听不清:“姐姐在东山别院一住便是六载,那等清静地方,听闻山水如画,隔绝尘嚣,想必风景是极好的,日子也定然逍遥自在得很呢!”她先假意奉承了一句,话锋随即急转直下,带着毫不掩饰的试探与讥讽:“只是妹妹年纪小,见识浅,心中实在好奇得紧,姐姐久不在京中,如今归来,看着这建康城的风物人情,可还觉得熟悉?怕不是有些……陌生了吧?常言道,‘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姐姐可别因为这六年的清静,反倒对这京中的繁华热闹,有些不适应了才好呀!” 她话语看似天真关切,实则字字带刺,句句藏锋。“山中归来”、“陌生”、“不适应”、“寒尽不知年”这些词,无不暗讽谢风清离群索居多年,已然与繁华帝都、与这权力中心的潮流脱节,成了一个不合时宜、需要重新熟悉的“山野之人”,甚至暗指她可能已经跟不上京中瞬息万变的节奏。
这话一出,场面瞬间陷入一种死寂般的安静,连风雪声似乎都被这凝滞的气氛压了下去。不少贵女脸色骤变,有人掩口露出惊诧之色,难以置信柳芸儿竟敢如此放肆;有人眼中闪过一抹看好戏的兴味,暗自期待一场风波;更有人下意识地屏住呼吸,目光紧张地在王璎和谢风清之间来回移动,等待着她们的回应。这柳芸儿也太过不知天高地厚了!这等场合,如此直言不讳地讥讽谢氏嫡女,简直是自寻死路!
王璎的俏脸当即沉了下来,明媚的眼眸中蕴起薄怒,如同积聚的风暴。她性子虽爽利大气,但极重规矩礼数,更不容许有人当众给她视若姐妹的谢风清难堪。她红唇微启,一股凛然之气已然透出,正要开口厉声斥责这个不知礼数、口出狂言的柳芸儿——
却感觉自己的袖口被一只微凉而稳定的手轻轻扯动了一下。
是谢风清。她依旧面色平静如水,甚至唇角那抹极淡的笑意都未曾消减分毫,只是用眼神微微制止了王璎。那眼神平静无波,深邃如古井,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安抚力量和绝对的自信,仿佛在说:“稍安勿躁,交给我。”
王璎与她对视一眼,到了嘴边的呵斥瞬间咽了回去。她了解谢风清,知道她绝非忍气吞声之辈,此刻的平静,必然有着更深沉的打算。她选择相信自己的姐妹。
只见谢风清目光淡淡地转向那一脸得色、犹自不知大祸临头的柳芸儿,并没有立刻回答她那充满挑衅的问题,反而像是忽然想起了一件无关紧要的闲事,神态自若地重新转向王璎,用不高不低、却异常清晰、足以让周围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的声音,语气温和得如同在讨论今日的茶点:
“璎妹妹,说起这风物人情,世易时移,倒让我忽然想起一桩小事。”她先是泛泛而谈,随即像是才注意到柳芸儿的存在,目光再次轻飘飘地落到她身上,那目光依旧温和,甚至带着一丝长辈看待不懂事孩童的宽容,却让柳芸儿没来由地心头一跳,一股寒意自脚底升起,比这风雪更甚。
谢风清继续对王璎说道,语气带着些许恰到好处的、仿佛只是偶然想起的关切:“哦,对了,若我记得不错,这位开口的妹妹,应是柳刺史家的千金?柳刺史……可是那位去岁方由幽州别驾擢升为抚州刺史的柳公元度?”
王璎何等冰雪聪明,立刻完全明白了谢风清的意图,心中暗赞这一手“隔山打牛”实在高明至极,面上却配合地露出恰到好处的思索之色,点头应和道:“姐姐记得分毫不差,正是那位柳刺史。”
谢风清微微颔首,黛眉几不可察地轻轻一蹙,似在努力回忆某些细节,声音依旧平和无波:“抚州……嗯,此地乃江淮屏障,水陆要冲,民生繁庶,柳刺史能得陛下信赖,委以此等重任,想必是才干卓著,忠勤可嘉。”她先是客观地肯定了一句,语气公允,让原本有些紧张的柳芸儿脸色稍缓,甚至下意识地挺了挺胸膛,露出一丝“算你识货”的得意神情,以为谢风清是要示好或转移话题。
然而,就在柳芸儿心神微松的刹那,谢风清话锋不着痕迹地一转,如同闲聊般继续娓娓道来,声音依旧轻柔,却字字如锤:“只是……我隐约记得,似乎在今岁吏部考评前夕,有御史台的同僚,提及抚州去岁末的一桩旧案?似是境内一处名为‘富春’的铜矿,其产出与税赋账目,有些……嗯,细微之处,似乎对不上?据说牵扯到些许矿税征收与入库记录之间,存在些许……微末的亏空?数额嘛,说起来倒也不算巨大,但——”她说到这里,微微停顿了一下,目光似无意地扫过柳芸儿瞬间僵住的脸,才继续淡然道,“但在这个考评的关键节骨眼上,任何风吹草动,怕都会让柳刺史的考评文书,平添几分不必要的波折与关注吧?毕竟,吏部选官,首重‘清、慎、勤、实’四字,些许账目上的瑕疵,即便最终查实为无心之失,亦可能落下一个‘失察’之评,于仕途前程,影响可谓深远啊。”
她自始至终,语气平静无波,像是在叙述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微不足道的官场传闻,甚至没有用任何一个尖锐的词汇,没有看柳芸儿一眼,仿佛只是在与王璎探讨一件寻常的朝堂动态。没有半个字的指责,没有一丝一毫的火气,更没有直接回应柳芸儿先前的任何一句挑衅。
然而,这番看似轻描淡写的话,听在柳芸儿耳中,却不啻于一道道九天惊雷,在她脑海里轰然炸响!
她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变得惨白如纸,连嘴唇都失去了所有颜色,微微哆嗦着。那双原本闪烁着挑衅和得意光芒的眼睛,此刻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极致的惊恐和慌乱,瞳孔因恐惧而急剧收缩。她父亲抚州铜矿账目有问题,被御史台暗中调查,这事极其隐秘,乃是柳家最高机密!连她都是前些日子深夜偶然经过父亲书房,偷听到父母焦急万分的低声商议,才模糊得知一星半点,父亲事后更是严令她不得外传半个字,生怕走漏风声,在考评的关键时刻酿成大祸!这……这谢风清怎么会知道?!她不是今天才从那个与世隔绝的东山回来吗?!她怎么会对千里之外、一州刺史考评中这等隐秘的、尚未公开的危机了如指掌?!而且还知道是“富春”铜矿,知道是“去岁末”的旧案?!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柳芸儿,让她浑身发冷,四肢冰凉,几乎站立不稳。她比谁都清楚,父亲柳元度能从一个边州军镇的别驾,费尽心血才爬到如今这颇有油水的地方大员位置有多么不易!这次吏部考评,关乎父亲能否在抚州站稳脚跟,乃至能否调入中枢,是柳家命运的关键!若是考评因此等“细微”瑕疵出了差池,前途尽毁不说,恐怕……她简直不敢想象那后果!而这一切,竟然被这个刚刚归来的谢风清,用如此轻描淡写、仿佛闲聊般的语气,精准无比地点了出来!
“你……你……你胡说!”柳芸儿手指不受控制地颤抖着指向谢风清,想尖声反驳,想否认这一切,却发现自己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只能发出破碎而嘶哑的音节,巨大的恐惧和后悔让她几乎窒息,眼泪瞬间涌上了眼眶。她此刻才真正意识到,自己刚才那点可笑的挑衅,是多么的愚蠢和无知!眼前这个看似清丽绝伦、人畜无害的女子,拥有着何等可怕的眼线与能量!她不是在装模作样,她是真的深不可测!
周围的贵女们,此刻更是鸦雀无声,一个个噤若寒蝉,连呼吸都放轻了。她们看向谢风清的目光,彻底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原先或许还有几分基于家世相当的好奇、比较,甚至一丝因她离京多年而潜藏的不易察觉的轻视,此刻全都化为了深深的、几乎刻入骨髓的敬畏与忌惮!轻飘飘几句话,甚至没有直接针对挑衅者本人一句恶言,便精准无比地击中了其家族最致命、最脆弱的命脉所在!这份对朝堂秘辛的洞察力,这份庞大而高效的情报网络,这份杀人不见血、诛心不见刃的淡然手腕,简直是……恐怖如斯!这已经不是寻常闺阁女子所能企及的境界了!
王璎看着面如死灰、摇摇欲坠、几乎要瘫软在地的柳芸儿,心中没有丝毫同情,只有一种扬眉吐气的快意和对自己姐妹手段的佩服。她适时地开口,声音带着一丝冰冷的、不容置疑的威严:“柳妹妹,看来你家中确有要事,令尊的考评乃是大事,耽搁不得。你还是早些回去,多多关心才是正理。至于建康风物是否陌生,是否适应,”她意味深长地、带着一丝怜悯地看了柳芸儿一眼,“姐姐们自有判断,实在不劳妹妹你挂心了。你好自为之。”
柳芸儿如蒙大赦,又羞又怕,悔恨交加,再也顾不得什么仪态颜面,几乎是带着哭腔,由身旁同样吓傻了的、脸色惨白的婢女踉踉跄跄地搀扶着,仓皇无比地朝着自家那辆装饰俗艳的马车跑去,那狼狈逃窜的背影与来时那股不可一世的骄矜之气,形成了无比讽刺的鲜明对比。
谢风清至始至终,神色未有丝毫变化,平静得仿佛刚才只是拂去了一片不经意落在肩上的雪花,或者随口评论了一下天气。她转向王璎,依旧是那副温和的口吻,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璎妹妹,风雪似乎更急了些,我们这就上车吧?”
王璎笑容灿烂地重新挽起她的手臂,语气亲昵而骄傲:“好,姐姐请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