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元婉揉了揉脑袋。
然后对着铜镜里的那张脸，微微迷惑了下，颇有些不知今夕是何年的怔愣。
朦胧的镜子里是一张美人的脸。
和她年轻的时候生的近乎一模一样，除了眼睑卷翘，天然的多了三分媚色，显得不像她外，秦元婉第一个反应就是，这个就是她的脸——
若不是她知道，自己从来没有穿过胡人的衣服。
她险些还要以为是自己重生了。
但是很快秦元婉就明白过来她的处境了，她不是重生了，这具身体纤细高挑，四肢纤长，一看就是长年习舞的女子。
而她从来没有练过舞。
这不是她的身体。
所以如果她不是重生，现在或许就像是话本里的鬼怪一样，活在旁人的身子里…？
秦元婉摸着这熟悉又陌生的脸，在摸到鼻子的时候，发现手上沾了一层厚厚的白粉，她找个水盆洗完脸后，发现这张脸已经不再是刚刚的美貌，而是出现了大大小小被利器划伤的疤痕。
脸上有粉的时候看不大出来，把粉洗掉的时候，这些疤痕就像是扭曲的蛆，盘踞在脸上。
秦元婉动作一愣。
她好像隐隐猜出这个身体的主人是谁了。
就在这时，门外有人走了进来，来者和原主好像很熟悉，抱着几枝冬天的腊梅，插在了花瓶里，转头看见秦元婉下地了，十分吃惊的把秦元婉按在床上，然后嗔怪道：“你怎么活动了，李太医不是说要静养，不能着凉么...”
与此同时，秦元婉看着进来的宫女，脑海中慢慢浮现出了原主的记忆，她恍惚道：“杏桃？”
杏桃白了秦元婉一眼，“叫我做什么，真服了你，刘艾，你一天不作能咋的，是，你妹妹死了，你非得把自己送下去见她啊——”
刘艾，就是原主的名字。
回忆似潮水一般，向秦元婉涌来。
现在是宝华三年的冬季，给周昭珏献上两个美人的官员早就死在了那场宴会上，被毁容了的美人们却没有离开皇宫，她们失去了美貌，被送进掖庭。春去秋来又入冬，两人脸上的伤渐渐结了痂，年轻的姑娘们又多爱美，开始在脸上擦粉遮掩伤疤，结果就被宫里一位位高权重的太监盯上。
太监多是失了根的男人，位越高权越重，内心就越变态。
他百般折磨姐妹俩，终于直到有天，妹妹受不了了，在太监又来的时候骂太监不男不女、不干不净的，那日老太监刚好心情不好，狞笑了一声后，活生生的打死了妹妹，姐姐也被他折磨的奄奄一息。
就连好不容易求来看病的太医，也是老太监的人，老太监怕这件事闹大，故意让太医给刘艾开了急药，秦元婉穿过来的时候，刘艾人就已经没了。
秦元婉有些难过。
搞清楚一切后，她心里默默的对着早死的刘艾说了一声抱歉——无论有意还是无意，这个姑娘死后，占据了对方身体的确实是秦元婉。
她欠人家的。
病好了后，秦元婉就开始做刘艾之前的活计。
但她没有再在脸上敷粉。
刘艾生前是掖庭最低等的宫女，但是活却是相对轻松的缝衣服，这是因为老太监之前给她和妹妹的庇护，但是现在闹掰了，老太监这种斤斤计较，手段狠辣的人，自然是恨不得把“刘艾”踩死，怎么会还让对方呆在轻松的岗位。
于是秦元婉就被调到了浣洗衣服的地方，跟着她一起的，还有杏桃。
在冬天，京都水都要结冰的地方，她们每天都要早早起来打井中的水，把手洗的通红、皴裂。
秦元婉有好几次觉得，这样的日子还不如死了继续当鬼。
最起码鬼不会疼。
但她也只是想想，她现在既然呆在了刘艾的身体里，就有替人家报仇的觉悟。所以哪怕再累，她也得挺下去，等一个机会。
偶尔也有挺不过去的时候，秦元婉就会在心里骂周昭珏，都怪周昭珏，让她死了也不安生，她还以为对方要送她去投胎，没想到比魂飞魄散还要苦！
于是她又开始恨周昭珏了。
终于，让秦元婉等到了机会。
一年一度的岁首之日，皇家会举办宴会，邀请大臣来参宴。秦元婉必须要混进去。
她在国子监上过几年学，有那么几个闺中密友。
虽然七公主和亲塞外，但其他的老友却都还在京都，要拉现在的她一把，算不得难。
子不语怪力乱神，让她们信她就是秦元婉，着实是有些难度的，但让她们对一个肖像旧友的生起怜惜，这事却不难。
问题是，怎么混进去。
老太监一直派人盯着秦元婉和杏桃，她们俩没死于“意外”，都算是小心谨慎，哪里再去寻一个缺口，混进宴会这样的场合呢。
秦元婉想不到。
她从来都不爱动脑，做人的时候是，做鬼的时候也是，如今换到了别人的身子里，一动脑更是头疼。
但是等杏桃小心翼翼的问她打算以后要做什么躲开老太监刁难，要不要趁着马上过年给老太监送礼的时候，秦元婉摇了摇头，还是答的很笃定。
“有办法的，不用给被那老东西吓到。”
秦元婉深深呼出一口气，这是她活过来后的第一个冬天，摆脱鬼身后，重新对于寒冷有了体会，鹅毛大雪飘在她周身，冻得她面色青白。
杏桃觉得此刻的她看起来像雪中女鬼。
“跟着我就好，不用怕，杏桃你不是说想出宫么，明年开春我就送你出宫。”
秦元婉温声细语地安慰杏桃。
秦元婉以前跟在周昭珏身边的时候，经常看见他和别人推心置腹。当然，周昭珏这样的人是不会说什么跟着我不要怕之类的话，但他作为一个帝王，一个掌管实权的帝王，无论是御驾亲征，还是逼宫叛乱，永远会用最缜密的手段，位于他所有手下的面前，用切身行动告诉这群人，跟着他，就没什么好担心的。
收买人心，招兵买马这样的事，才会对周昭珏而言那么简单。
秦元婉温和地握住了杏桃的手，或许连她自己也没发觉，她现在脸上的笑容，特别像周昭珏谋反前夕和禁卫兵统领握手言谈。
杏桃在宫里呆的再久，也只是个宫女。
所以她不懂，或者不能想象。
在这大雪压红瓦的深宫里，得势和失势，都同样简单。
拉下一个太监，需要宫女的一辈子一条命，有时候还不行。
但在上位者的眼里，威风凛凛的老太监，也不过是一条点头哈腰的狗，甚至都算不得好用的刀。
秦元婉想，所谓世事弄人，不过也就是以前在她看来乱棍打死也就罢了的老太监，如今却是蜉蝣撼树不自量力。
秦元婉觉得恶心。
即恶心老太监，也是恶心以前身居高位的自己。
某天起床的时候，秦元婉照了照镜子，发现现在的她，越来越像以前的她了。
这句话听着有点怪。
其实是镜子里的“刘艾”越来越像“秦元婉”了。
不止是神态，还有模样，那双卷翘的眼睫，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变得平直，清棱棱的。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秦元婉得知岁首宴上的舞女有四个病了的，现在舞乐司正在找人顶替。
她拉着杏桃去了舞乐司门前。
岁首之日的宫宴其实是近年来最盛大的筵席。
毕竟以前的周朝多少还有几个妃嫔，一年四季不是办点赏春宴就是办点诗会，但是到了周昭珏这代，别说妃嫔了，他后宫甚至连个人都没有。
先皇的几个宠妃该下去陪先皇的已经下去陪他了，从未受宠的也都打发出宫。还有一批不作妖的跟着太后移居紫薇观。
秦元婉呵出凉气，她今天穿的厚。
全赖尚服局有个和杏桃交好的宫女，偷偷给她们寻了两套多塞绵的冬衣。
但是一会轮到舞乐司舞妓表演的时候，她就不得不把这套暖和的冬衣脱掉了。
秦元婉有点舍不得。
她怕冷。
在秦家还有在东宫的时候，她殿内的地龙一定是开的火气最旺的，好几次周昭珏一走进去就流汗，但秦元婉仍嫌不够。
结果现在，她要在冬天跳很冷的舞。
秦元婉好恨周昭珏。
如果没有他，她早该投胎转世的，如果没有他，刘艾也不会毁容，如果没有他…好吧，就算没有他，皇帝这样的位置，不过也只是换了个人坐。
…大宴上，灯火通明。
周昭珏举了举酒杯，暖黄色的光火交映，衬着他侧脸俊隽清美，他支着下巴，百般聊赖。
他有些头疼。
太热闹的地方，他总会头疼的。
头疼的时候，周昭珏脾气就不会太好。
所以年初的宴会上，他才会在众目睽睽之下，就直接砍了一个官员的头，他也不想的，血溅到身上换了套衣服还是会有腥味的。
可他忍不住。
头疼的时候，脾气就压不住了。
周昭珏这么想着，乜了眼宴会上的舞女，每年舞乐司那边都会排列出新的舞蹈，今年倒是例外，许是知道太后喜静，别出心裁地选了清平乐。
不过这步棋她们倒是走错了。
因为他娘今年就没参加宫宴。
周昭珏登基已经有三四年了，但是身边一直跟秦元婉死了的那年一样，空无一人，太后就很生气。
太后不明白，她和先帝都不是什么痴情种，各有各的玩儿，怎么两人的儿子周昭珏，却要为一个女人守身如玉这么多年。
太后也不是不能体谅人的。
若只是一般的平民百姓人家，她反乐得没有孙子，这样清闲。可皇家不一样，皇家是真的有皇位继承的。哪怕周昭珏有个女儿呢？
于是太后经常骂周昭珏没出息，说他吊死在一个女人身上了。周昭珏懒得说，他才没像他妈说的那样，一直对秦元婉情根深种，他只是…只是很厌恶情爱两个字罢了。
话多了听得就烦，周昭珏把太后送进了紫薇观。
于是今年，太后没来。
周昭珏放下酒杯，抿了一口，他喝酒不会醉，只是视线会模糊，能看清宴席上几个舞女不断回旋，飘然回雪轻，嫣然游龙惊。
忽然，周昭珏眼珠子慢慢不动了。
停在了一个舞女的身上。
十八岁的秦元婉是什么样的呢？
周昭珏其实已经很久没有想过了。
他甚至觉得自己很可笑。
再怎么讨厌秦元婉、恨秦元婉，这说到底都是他的发妻。周昭珏感情淡漠不假，父母手足，一概不值一提，说杀也就杀了，唯有妻子秦元婉是唯一一个，曾住在他心尖尖上的人。
但是他现在居然觉得一个舞女像她。
居然觉得一个舞女像她。
周昭珏还记得年初那个被他杀了的大臣，就是因为献上了两朵姐妹花，生得和秦元婉差不多的姐妹花，所以他才会生气，他厌恶看到和秦元婉相似的一切事物。
不过奇怪的是，当时的周昭珏，并没有觉得那两个姐妹花有多像秦元婉，他只是生气有人擅自揣摩他的心思，他只是生气在别人眼里原来他这么喜欢秦元婉。
不像现在。
他真的觉得有个人像她，不止是长相。
底下大臣见皇帝不出声，也不敢笑或者说话，一时之间宴上除了丝竹乐音，只剩了舞女脚下的银铃丁零作响。
“你过来。”
然后他们就听见周昭珏这么对舞女道。
一首清平乐，需要十八个舞女一同登台，她们各个面容姣好若天上仙，身材也是差不多的纤细，所以谁都不知道周昭珏在叫谁。
周昭珏轻笑了一声。
这声笑从鼻尖嗤出，带了点幽冷的味道。
十八个舞女里，已经有十七个舞女抬起来了头，她们有的害怕，有的激动，有的做梦都想飞上枝头变凤凰，有的胆战心惊怕生怕周昭珏发怒杀人。
只有一个人没抬头。
她温顺地立在原地，脖颈笔直，姿态轻盈，隐于众人中，但当你真正把实现放在她身上的时候，却忽然会觉得她哪哪都不一样。
有的东西，比如样貌，是可以朝令夕改的。
但是有些东西，比如仪态，是根植于过往的半生里，埋在骨里，除非抽筋剥皮，则轻易不能改。
周昭珏眯了眯眼，淡淡道：“那个没抬头的，再不过来，朕就让你一辈子没有头。”
宝宝们六一快乐～
飘然旋转回雪轻，嫣然纵送游龙惊。
——白居易《霓裳羽衣舞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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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傲慢的帝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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