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昭珏还记得他第一次见到秦元婉的那一天。
这个世界上所有的初遇总是让人难忘,不过也有的初遇太早,以至于你遇见她的时候,并不知道这一切意味着什么。
他和她就是这样的。
周昭乐总以为周昭珏的皇位好像是老天爷赏下来一样的固若金汤,事实上,早在周昭珏十岁的那年,老皇帝和陈皇后吵的厉害,以至于险些动了废储的心思。
甚至于在接下来的十年里,废储的心思也一直没有消磨。
在这样的环境下,周昭珏是绝不能出错的。
他一举一动必须合乎规范,让人挑不出把柄。所以第一次前往秦府,面对混世魔头一样的秦元婉,周昭珏其实很狼狈。
学过的诗书礼仪春秋,都没教过他怎么应对七岁的小女孩。
一个会给他扔虫子和泥巴的小女孩。
一个因为他背不过书就要被打手板罚抄写,而觉得他很可怜的小孩。
太难缠,太吵闹,太爱哭。
以至于周昭珏离开秦家的时候都松了口气。
他从没见过秦元婉这么难缠的小女孩,皇家的人哪怕是三岁的稚子也要被教育律己敬人,对外体面才是他们的作风。
他打算回去之后就跟母后说要换个太傅。
结果秦相追出来送周昭珏,无意间打趣道:“殿下知道么,婉儿说等她长大就要嫁给殿下。”
“之前国师的一句戏言,很多人都逗婉儿,说她会嫁给你。但她每次都被吓到哇哇大哭,然而今日,这小妮子竟说以后非太子不嫁。”
周昭珏愣住了。
尚且稚嫩的俊脸微微显出迷茫。
这是第一次有个人选择周昭珏,不是因为他是太子。
而是因为太子是他,所以想要成为太子妃。
…明明是非你不可的开头,到最后是怎么变成不死不休的呢。周昭珏想不通,他自认他没有亏待过秦元婉半分,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承诺他曾给过她,于是如今也在遵守;甚至于地位,他从来给她的,都是能拿出的最好。
所以无论周昭珏怎么复盘。
他能得出的结论也只有一个——
秦元婉没有心。
她没有心。
她看着温柔,看着良善,看着好像和这天下万物一切都共情,明月清风都不及她多情。可却是个空心人,分不清谁对她好,谁值得她爱。
不会权衡利弊,也不能信守承诺。
不值得他对她好。
周昭珏这样想,再看向眼前的舞女的时候,下垂的眼睫轻颤,无端显出几分迁怒的厌恶。
“过来。”
周昭珏沉声道。
在一片窃窃私语里,舞女踩着灯影走上前。
她身上穿的舞衣如莲荷般摇曳,面纱上只露出一双美丽的眼眸,这双眼眸清澈明亮,在一片靡丽酒色里,格外的醒目。
周昭珏终于知道为什么觉得这个舞女像秦元婉。
他年初应该也见过她,那时她的眼神媚艳逼人,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总归不是秦元婉的眼神。
如今这般无欲无求到淡漠的眼神,只有秦元婉那种生来就在蜜罐里长大的人才能有的眼神。
他又想到了十八岁的秦元婉。
眼波明,黛眉轻。
像朵水上芙蓉。
十八岁的秦元婉什么都不用做,只需要冲周昭珏青涩的笑一下,再柔柔地喊声殿下,周昭珏就肯把这世上最好的,他能给的一切都给她。
可惜秦元婉要的不是别的,要的是周昭珏的命。
等周昭珏从回忆里抽身而退的时候,手已经不知不觉地抚摸在舞女的脸上,舞女近看没有远看那么像秦元婉,因为近看的时候,薄薄的一层粉根本遮不住疤痕,像劣质的瓷娃娃。
但是长得不像了后,那股劲儿就很像了。
特别是当他的手顺着她的脸颊往下滑,拨开衣领的时候,被舞女像拍脏东西一样拍掉的时候。
太像了。
像的周昭珏想笑。
“陛下,”舞女低声道。
“嗯。你叫什么?”
“刘艾。”
“多大了?”
“十九岁。”
“家在哪里的?”
“青州刘县。”
“年初的时候,朕见过你,你难道没看出朕厌恶你的长相么?怎么还敢来。”
“…”
“退下吧,朕只是想看清你有多丑。”
听到这句话,秦元婉不敢置信地抬头。
她以前从不知道周昭珏居然是个这么幼稚的人。
看到她这个眼神,周昭珏好像笑了下。
没过一会,众人就见皇帝松开了钳制住舞女的手,似是嫌恶一般在锦帕上擦了又擦,然后才意兴阑珊地起身,示意宴会如常。
小插曲就这么过去了,不是没有人好奇这两人说了什么,只是没人敢问,加上宫里的人多的是记忆好的,看着秦元婉那张脸上的疤,想起了这不是年初那个被周昭珏发作的姐妹花之一么,于是也就自作聪明的懂了。
后面的歌舞又实在是精彩纷呈,很快大家就忘了前面的事。
…
拆掉满头丁零当啷的珠钗,秦元婉回去之后就躺在软塌上,睡前她又开始每日一恨周昭珏了。
都怪周昭珏,打乱了她的计划。
她想不通对方是怎么隔着那么远发现她不对劲,也想不通为什么最后莫名其妙骂了她一顿就毫无下文了。她搞不懂这个男人到底是什么意思。
好恨。
最恨这种莫名其妙的男的。
恨着恨着又没力气了。
没有力气后,秦元婉脑子就不会胡思乱想,周昭珏这个人她了解,能当场捏死的人不会留到第二天,既如此,他宴会上没有发作她,恐怕此事就是过去了。
唯一麻烦的还是,她原先想扳倒老太监的法子又毁了。
联系不上她以前在国子监的密友们,就算联系上了,她们也有她们的家族诰命,全仰仗着皇帝,现在在周昭珏没忘掉她之前,她不能把她们拖下水。
身边,杏桃憋了一肚子话要问她,但是见此人眨眼就睡熟了,也不好多说什么,只吹灭了蜡烛,就躺到了秦元婉的里侧。
夜深了,皇宫里除了明明灭灭的宫灯外,就只剩了巡逻的侍卫。
这是一座没有夜生活的皇宫。
忽然,有人脚步踩踏在积雪上,发出吱呀吱呀的轻响。
“谁?”
警觉的侍卫们拔刀相向来者,却见一片暗光里,先出现的是一双龙纹云底的靴子,然后侍卫们就听见男人淡淡地答了一个字:
“朕。”
周昭珏走进掖庭。
他很少来这个地方,准确的说,几乎没有。
但周昭珏毕竟是皇帝,皇宫的主人,他要在这里找一个人,实在是再简单不过。
男人推开木门。
他皱了皱眉,似乎是觉得难以下脚,好不容易迈过屋门后,视线跟着月光的指引,落在床上少女熟睡的容颜上。
昏暗的条件下,那个胆大的舞女看起来更像是秦元婉了。
秦元婉睡觉的时候眉心也总是蹙起的,好像有担忧不完的事。
秦元婉的眼睫毛也是这样的,一簇一簇,平直的,让人忍不住一根一根揪掉。
还有今天跳舞的时候,那些无意识的小动作,那种小不屑小脾气…都太像秦元婉了。
而不是单单皮囊。
周昭珏没搞懂是怎么回事。
子不语怪力乱神…但——
周昭珏看过一本书。
书里有一个被丈夫害死的女鬼,一直念念不忘要回来复仇,后来果真借尸还魂,杀了丈夫。
秦元婉死后,周昭珏偶尔恍惚的时候,就会想,会不会有一天,秦元婉也会附在别人身上,然后来找他索命。
而现在的他在想,眼前的刘艾。
会不会就是借尸还魂回来的秦元婉。
她是来找他索命的么?
周昭珏还没反应过来,他的手就悬停在了少女的脖子处。
秦元婉恨周昭珏。
周昭珏何曾不恨秦元婉。
她让他变得不完美,让他有了残缺,让他学会了嫉妒、厌恶、愤恨、甚至是难过…这些根本不应该在他身上出现的情绪。
他的这一生。
本该是满月般圆满。
如果秦元婉没有出现的话。
深深吐出一口气,周昭珏低头看着睡过去的女子,他手指动了动,还是没有掐上她的脖子。
他很久之前就在后悔。
让秦元婉轻而易举的死了,是否太便宜。
所以无论如今归来的这个,是人是鬼,是仙是魔,周昭珏都想好了,只要她是秦元婉,就不能让她这么死了。
“来人,”周昭珏唤出侍卫,下令道:“把刘艾入宫以来,她接触了什么人,做了什么事,一日三餐,事无巨细,都给朕呈上来。”
周昭珏吩咐完这些事后,他才离开这里。
踏出屋门的时候他回头看了看屋内陈旧、发霉的摆设,瘸了腿的椅子和泛黄的花被,无意识地蹙眉。
她就住在这种地方?
周昭珏走后,角落里杏桃惊恐地睁开眼睛,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她今天晚上喝了茶,没有和平常一样睡得沉。
方才周昭珏来的时候,男人高大的身影立在纱帐外,杏桃睡在里侧,只隐隐约约感觉到了什么,并没有睁眼。
直到她听见周昭珏的声音。
周昭珏的声音在宫里算独一份的。哪怕杏桃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宫女,一年面圣的次数可能只有那么一次两次,也足以她记得周昭珏的声音。
因为在一群公鸭嗓阴柔风的太监里,周昭珏的声音,听得是那么的清冷、贵气。
还因为他是皇帝,掌管这宫里绝对的生杀夺予,他说话的时候,所有人都必须要听。
杏桃其实偷偷的喜欢周昭珏很久了,不过不是那种喜欢,她是爱屋及乌的喜欢,她先喜欢的是已经早逝的太子妃秦元婉。几年前,她在宫里只是一个小宫女的时候,犯了错,是秦元婉救了她。
后来她才知道救了她的秦元婉是太子妃。
再后来秦元婉死了,这样的消息传到了杏桃的耳朵里的时候,杏桃哭了很久,她不知道为什么像秦元婉那样美丽善良的人,要死的那么早。
于是当杏桃发现,这京都里坐最高位置上的那个人,也和她一样思念着秦元婉的时候,她天然的就对周昭珏生出了惺惺相惜的好感。
刘艾刘月一对姐妹刚入掖庭时,杏桃就一直照顾她们两个,也是因为她们两个生的像秦元婉。这在她这里,就是最大的优势。
她和周昭珏不一样。
不会因为白月有了仿制品,就恨不得把仿制品全部摧毁掉。杏桃从没有拥有过天上的月亮,所以哪怕是湖里一捞就碎的残月,她靠近也觉得欢喜。
而且,她想象的秦元婉是很温柔的人。
尽管她只见过她一次,但是那一次她被对方摸了摸头,高贵的太子妃轻轻的摸了摸杏桃的头,没有嫌弃她油黏的头发、冒出的冷汗,而是笑得温柔,秦元婉劝德妃:“还是个小孩呢,哪里值得娘娘您大动肝火,放她去了,将来要是再不知规矩,再教训也就罢了。年龄小小的,瘦的和猫儿差不多大,就入宫了,可怜哟。”
这是第一次有人会说杏桃可怜。
天下苦命的人太多,她能全须全尾的在皇宫里做事,就比外面的人好运太多。
总之,杏桃觉得,秦元婉这样的人,不要说死了,哪怕是活着,恐也不介意刘艾刘月这样的姐妹花和她生的像的。
本就是菩萨一样的人。
能帮别人一把就帮了,能体谅别人的也都体谅了。
若是秦元婉还活着,说不准还会觉得刘月刘艾只因为像她就被罚入掖庭太可怜,而把她们放出深宫。
杏桃咬了咬唇。
外面明月晃晃悠悠,越过半扇开了的窗,爬进屋子,正好照在她身塌的刘艾身上,她情不自禁地数起了对方的眼睫。
数到最后眼尾的时候,杏桃顿了顿,发现以前刘艾狐狸一样翘出的根睫,不知道什么时候变得和剑一样平直。
好像就是从刘艾病好后,刘艾的长相慢慢地变了,变得更像…天上的月亮。不止是长相,性格也变了,甚至于周昭珏也注意到了。
杏桃不数眼睫毛了。
有的事不能细想,一想就再也回不去了。
她将手搁在枕边人的腰上,像小狗一样蜷缩在对方身侧,这个姿势能给人带来安全感。
杏桃知道,今晚的周昭珏来的事她最好一辈子都咽在肚子里,或者全当一场梦。
…秦元婉醒来的时候,胳膊很疼,腰很疼。
她嗓子也哑的不像样,像是被谁毒过了一样,摸摸枕边,只觉出一片凉意,原来昨夜降温了。
想到这里,秦元婉忙探了探杏桃的额头,发现杏桃额头果然很烫,小脸红丹丹的,本来昨夜宴会上就受了惊,加上着凉,发烧也难免。
她拽了拽杏桃的脸颊,“醒醒。”
杏桃不肯醒,口里模模糊糊地说着疯话,秦元婉只能听清几个字,比如姐姐疼我、别走…诸如此类的字眼,碎碎地出现。
外面天光已经大亮了,秦元婉被磨的没办法,她打算先去舞乐司替杏桃告个病,两人自上次被舞乐司选上后,就离开了浣衣局,成了舞乐司的人。
舞乐司的掌事姑姑很好说话,再加上岁首的宴会已经过去了,接下来相当一段时间,舞女们只需要偶尔去达官显贵家表演就可以了。
掌事姑姑还表扬了秦元婉,“你倒是个有机缘的,得了陛下的眼,将来若是一步登天,可千万别忘了咱们这些人。”
秦元婉心说真是敢想。
被骂几句丑,就是得眼缘啦?
就算是眼缘,也不是青眼,而是红眼,掌事姑姑别说是跟着鸡犬升天了,就怕周昭珏犯了红眼,给她们统统拉入了秦元婉的九族行列,株连九族。
当然,掌事姑姑说的话也绝非阴阳。
毕竟昨日周昭珏和秦元婉的几句耳语,除了秦元婉外,谁都不知道周昭珏到底说了什么。
午时,舞乐司的人都散了。
秦元婉去了趟太医院,她给一个面善的女医塞了点钱,央求对方给杏桃看个诊,女医跟着她去的时候,走着走着忽然说:“你们住在春暖院?”
秦元婉答了声是。
女医脸上的神色就变了,有几分羡慕,然后道:“命真好啊,春暖院赶上好时候了,宫里要翻修,第一个就是从春暖院开始的。”
秦元婉不觉有异:“什么时候的事?”
宫里想一出是一出的事不在少数,半月前她还曾听人说要给门前的石狮子换个塑金的,风水好,用脑袋想想也是以讹传讹。
所以她并不觉得春暖院真的会有什么改进。
就算有,顶头上的人拨钱,一层层过油水到了真的要用的地方,不过也就剩了点塞牙缝的。
“今晌啊,”女医摸了摸胳膊,“这次是余大人督工的,动作快,办的好,轮到下个海棠院的时候就不知道是哪个大人,拖到猴年马月,所以我才说你们命真好啊。”
“余大人是哪个余大人?”
秦元婉问。
“南月余家的,那个十八岁探花郎,二十四岁工部尚书的余大人。”
女医说到后面的时候,秦元婉已经听不大清了,她看着前面指挥着人搬东西的青年,脚步停住了。
原来余大人是余景。
秦元婉和余景不熟,但不妨碍她认识余景。
在国子监的时候,余景是她最聪明的同窗;在东宫的时候,余景是她见过出入周昭珏书房最频繁的臣子。
两人曾多次见面,尽管都是擦肩而过、点头之交。
眼波明,黛眉轻。
江城子·浣花溪上见卿卿
唐:张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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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傲慢的帝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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