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境,小灵山。
夫子落下一子。
“最后一剑,成了。”
天伐天,地伐天。
以及,人伐天。
行云看了眼连成五颗的白子,撩起僧袍衣袖,将棋盘上的棋子,一粒一粒捡入棋盒之中。
他问道:“这柄剑由谁斩下?”
夫子摸着胡子,摇摇头:“没有人。”
没有人?
夫子又道:“这把剑本来该是长夏的,但长夏不愿意。她那时候说天下是芸芸众生的天下,人是千姿百态的人,没人能代表她,她也不会代表任何人。”
行云都给听愣了,“真傲慢。”
夫子一边敲棋子,一边笑,“她从小就这样,你是没见过她被左衾纵容得无法无天的日子……”
夫子忽然自己一愣。
那似乎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但仔细想想,似乎也就百年。
凡人百年一世,于修仙者而言,百年不过一瞬。
转眼间沧海桑田,那些曾以为永远不会走失的旧友,现在也只剩了钱相宜一个。
而他与钱相宜、与苍玄,也来到要道别的时候了。
他问行云:“还没考虑好吗?”
行云道:“考虑只是一瞬的事情,但道别要很久。”
他将最后一颗棋子捡入棋盒,盖上盖子,又伸手连同荀岸生那侧的棋盒一起,收拢在棋盘中央。
“夫子,今日的对弈就到这里吧。”
到他阅读经书的时间了。
荀岸生忽然开口:“又去看你那些杂书?”
“不是。”
行云答:“只是想再多学些道理。”
从前有老和尚掰碎了给他讲,他不肯听,现在只能从浩如烟海的经史子集中辨明那一丝的真理。
夫子一哂,“这世上没有道理。”
他最近好似经常说这个话。荀岸生暗自想,倒像是着相。
行云笑道:“您是难得通透,小僧却有千般疑惑,那些答案得靠我自己,但多看看前人思虑,就算无法解惑,也总是不错的。”
他望向窗外菩提,依旧外面风风雨雨,这里却连叶子也没摇一摇。
寺中僧侣和麓湖学生大多已奔赴前线,这里只留零星几个老弱守山门。
向来香火旺盛的小灵山鲜少有这般凄清的时候。
难得萧条。
他转身问道:“夫子,何时终耶?”
荀岸生苍老的眼睛平静地看着他,道:“从心,所欲。”
行云叹了一口气。
今日的书看来是看不成了。
年轻的禅师举起右手,三指朝天。
“小僧行云,以小灵山二代禅师之名,立下宏愿,愿作春风秋雨,涤人间怨气,一日不尽,一日不休。”
他的声音甚至称得上温柔,平和像是在讨论今天的天气。
无因之风刮起,瞬间席卷整个小灵山,佛家修因果,小灵山万载传承积攒,竟在他话语落闭那一瞬消耗一空。
同样被消耗一空的还有行云。
这宏愿太大,他接不住。
荀岸生闭上了眼睛。
这次他也没有带阿葵过来,他今日做的也是一件亏心事。
“何苦来哉。”
文人虚伪,不外如是。
夫子冷眼旁观,这年轻僧人做得决绝,将一切都许了出去,以至于现在连自我快要无法维持。
行云笑道:“出家人不打诳语。”
说是春风秋雨,便是春风秋雨。
献祭一界,没人担得起这份因果,就算是长夏。
也没道理让她一个人担。
他仰头看青天百日高悬,那里有他心心念念的人。
“老和尚,你看错人啦,我把家都败出去啦。”
万物寂静,无一人回应。
荀岸生闭上眼,也学行云三指朝天立誓。
“老夫麓湖荀岸生,恬为师者千年,今愿为后世万万年之计,永驻迟昼,教化茹毛饮血之兽,度万世之苦海,过无涯之学舟。”
又一道誓言立下,在天地见证之下,以荀岸生为梁,苍玄迟昼两界如同被丝线穿引一般,开始弥合。
小灵山万载积累也不够,一界的因果,只能由另一界来担。
所以他拉来了迟昼海。
灭了一界,又拉来一界,此为往来。
而此刻的迟昼海中,无数妖族纷纷心有所感,跨出自己的居所,仰头而望。
那是——
太阳!
莫名的心酸忽然涌上心头。
历经六万年流浪,一万年征战,太阳终于再一次从迟昼海的海岸线上升起。
迟昼海妖皇大殿中央,名为青涯的鹿妖立在他的陛下身侧。
他道:“就算是片刻的日光,也足够我们拼尽所有。不管是永昼还是迟昼之名,都昭示着追逐太阳是我们自破碎故土就诞生的本能。”
他伸出手,画下法阵,苍玄的阵法术式可比来自破碎世界的迟昼海高明多了,就算不是术师,云亭学艺多年的沈思言也能一眼看出,这是个传送法阵。
他抬眸看了眼青涯。
而后者只是笑笑。
“这轮日光只是借苍玄的,您才是我们真正的太阳。陛下,回苍玄去,您是北境之主的徒弟,您应该有光芒万丈的人生。”
“还是当人吧,别做妖了。”
沈思言信步下阶,他是天生的王者,血脉里就刻着霸道,然却因缘际会,教云亭千年白雪将霸道消磨几分,徒增几分温润。他背着手,看着殿外日照沧海,惊涛拍岸,波光粼粼,这里是他的故土,是不同于云亭的另一种景色。
没有一刻让他像现在这般觉得,他的过往,正在离他而去。
“什么代价?”
苍玄总不会无缘无故借这轮日光,接受迟昼海这群与他们厮杀万年的生死仇人的。他原来不去问、不去想,被师父安排好一生……
如今却不行了。
“我卖了整个迟昼海。”青涯道。
“替苍玄承天之怒,但他们自己好像也没把宝全部压在我们这边,苍玄那边也用了一些手段,仙界献祭的因果不会全部落到我们这边,运气好的话,迟昼海还有半个。
但这并不是苍玄人心善,因为运气不好,仙界献祭之后还不够做他们想做的事,除了庞大的因果冲击,苍玄还会拿我们来填缺的那一部分。
当然,最后他们会给迟昼海留下一些火种来接荀夫子的宏愿。
到时候,才是您所熟知的,苍玄与迟昼海分隔三万年的计划,三万年后,迟昼海将真正变为苍玄的一部分,这是唯一的好消息。”
但会剩几个所谓火种,不知道。
他忽然笑了一声,“如此,您还要留在这里吗?”
他重重地咬字道:“陛下。”
青涯知道自己就是个卖族求荣的混蛋。
他也会在这一切落幕之后走向自己该有的结局。
但是——
他们真的流浪太久了。
久到这轮日光之前,他已经快忘了太阳是什么模样。
七万年无家可归之狗,只要抛一根名为安稳的骨头,就足够它拼上全力去撕咬。
他继续道,甚至带了些规劝的意味:“您没必要留在一个破碎的迟昼海,您是天生的君王,就算是三万年之后再临迟昼,血脉也依然会令众妖臣服。”
沈思言轻轻睨了青涯一眼:“何必激将。”
他淡淡道:“我已经当过一回逃兵,虽然那并不是我所愿,但我不会再当第二次。
而与苍玄的交易,你只是当我不在的时候,替我做了回决定——青涯,我才是迟昼海的妖皇,卖族求生也好,最后迟昼海不复存在也罢——只有我能担这份责任。”
沈思言将他的剑立在大殿中央,将青涯的阵法打碎,而后妖皇不容置喙的声音在整个迟昼海响起——
“儿郎姊妹们,看着这轮太阳,打起精神来,最终决战已经来临,不要惧怕流血、牺牲,赢下这场仗,我带你们安家!”
一瞬静默之后,彻天动地的欢呼声响起来。
然后便是漫天的火光,那是战争的号角。
绯红的光照亮青涯的侧脸,他的眼睛里带着近乎癫狂的欣喜。
对!对!对!
就是这样。
他的王,他的陛下,就应该是这样!
不需要解释,不需要仁慈,不需要犹疑,他只用发号施令,自然有前仆后继的妖来为他抛洒鲜血。
——
苍玄,东境。
军帐之中,息疆放下最新的战报,钱相宜伸手勾了勾,这份还没在落稳的玉简就到了他手中。
息疆倒是没多在意这位前辈的无理。
“时候差不多要到了。”钱相宜不仅不觉得失礼,甚至还有心情调侃,“你的脾气倒是一如既往地好。”
息疆温声道:“这些情报本就任您查看。”
钱相宜又道:“修仙界和凡间界分开的准备,做好了么?”
其实他就是这件事的主理人之一,进度如何再清楚不过,他不过就是想在这时候找点话聊。
苍玄前所未有的变革近在眼前,好似安静等下去,便亏了这个重要的时刻。只是这话题找的不太好,居然让向来面面俱到的息氏一族前族长没了回音。
钱相宜等了许久,当他在琢磨要不要换个话题的时候,却听息疆说:“分开,是像数万年前,仙界和苍玄那样么?”
……
忒不吉利了。
钱相宜捂着他的嘴,“呸呸”两声,骂道:“大喜的日子说这些!”
而后他又自己松开了手,换成比较正式的语调:“那是后人的事,至少你我在时,苍玄不会成仙界那样。”
至于他们不在之后如何如何,与他们又有什么干系。
息疆闻言也笑了一声:“是我自己进了死胡同。”
他忽然心有所感,掐诀在军帐开了个天窗,仰头而望——
“前辈,时辰到了。”
几乎是同一瞬,天、地、人三剑斩出——
天地人间寂静。
太虚之中,似是何人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荀岸生:我这一生如履薄冰,最后老了反而各处坑蒙拐骗干亏心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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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9章 宏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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