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风拂过宫墙，带来几许暖意，却吹不散辛者库院里经年不散的阴霾。
刘管事捏着那纸刚从内务府传来的调令，眼皮耷拉着，半晌没有作声。他抬眼打量站在眼前的我——依旧是那身洗得发白的灰色宫装，依旧是低眉顺眼的姿态，可不知怎的，他总觉得那沉静的眉眼里，藏了些他看不透的东西。
"御药房……"他拖着调子，将调令往桌上一搁，皮笑肉不笑，"兰欣姑娘，倒是好造化。"
我微微屈膝，声音平稳无波："奴婢惶恐，全赖管事平日教导。"
"教导？"刘管事轻哼一声，绕着我踱了半步，"咱家可不敢当。姑娘是潜渊之龙，如今风云际会，自然要一飞冲天。只望姑娘日后富贵了，莫要忘了咱们这起子旧人才好。"
话里的刺，带着酸意与更深的试探。我垂眸不语，只作未闻。这调令来得太快，太巧，快得超乎我的预期，也巧得令人心惊。我知道，这绝非卫荆一个年轻兽医所能办到，背后必有推手。是那日拉拢我的势力，还是……别的什么人？
收拾好那点少得可怜的行李，不过是一个小包裹。我将那锭来历不明的银子和那张画着玉扳指的纸条，仔细藏在贴身之处。指尖触及那冰凉的银锭和粗糙的纸面，心绪微沉。
走出辛者库那扇低矮的院门时，日头正好。我未曾回头，却能感觉到身后无数道目光，羡慕、嫉妒、探究，如同细密的针，扎在背心。
通往御药房的路，需经过东六宫外围的长街。宫道寂寂，只闻风吹拂柳丝的细微声响。我知道，这是一个机会。
脚步放慢，我抬手揉了揉太阳穴，眉头轻蹙，用恰好能让潜在暗处之人听到的音量，喃喃低语，语气中充满恰到好处的困惑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惧：
"扳指……为何……为何要警告我？我什么都不知道啊……"
话音落下，我清晰地感受到，侧后方宫墙拐角处的阴影里，气息几不可察地一滞。
我佯装未曾察觉，继续前行，袖中的手却微微握紧。鱼儿，上钩了。无论那是哪一方的眼线，这句没头没尾的话，都足以在他们心中种下猜疑的种子——有人，在警告兰欣。是谁？为何警告？警告什么？
御药房的院子比辛者库宽敞明亮得多，空气中弥漫着各种草药混杂的苦涩清香。
迎接我的是一位姓钱的管事太监，面皮白净，眼神却透着精明与打量。他上下扫我一眼，语气不冷不热："你就是兰欣？卫兽医举荐来的？倒是稀奇。"
他随手一指角落里堆积如山的药材："既然来了，就要守这里的规矩。先去把那堆甘草切了，记住，要片片均匀，厚度如一。若是出了差错……"他后半句话没说完，但其中的意味不言而喻。
这是下马威，也是试探。我默默走到那堆甘草前，拿起沉重的药刀。这不是轻松的活计，甘草质地韧，切匀极难，最是考验新手的手力与耐心。
我没有抱怨，甚至没有多余的表情。沉肩，落腕，药刀起落间，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笃笃"之声连绵不绝，不快，却极稳。
钱管事在一旁冷眼看着，初时带着挑剔，渐渐地，眼神里多了几分惊异。只见那切出的甘草片，竟真的大小如一，薄如蝉翼，便是多年的老药工，也不过如此。
我感受到他的目光，手下未停，只轻声开口，似是自语，又似是解释："奴婢在辛者库时，常帮厨下切制菜干，熟能生巧罢了。"
一句话，轻描淡写，既展露了能力，又将自已的来历模糊过去。
钱管事目光闪烁，终是没再说什么，只挥挥手："倒是个伶俐的。切完这些，再去把西侧库房的药材清点一遍，登记造册。"
我恭顺应下。知道这第一关，算是勉强过了。
西侧库房尘封已久，光线昏暗。我依言清点，在整理到一匣受潮的冰片时，动作微微一顿。那装冰片的锦匣底层，似乎有异。我指尖轻轻探入，触到了一片更坚硬的物事——并非药材。
借着窗外微弱的光，我看清了那东西。那是一枚以黄杨木雕刻的**小小令牌**，纹样奇特，中央刻着一个篆体的 "八" 字。
令牌旁边，还有一张小笺，上面只有四个字：静候佳音
我的心猛地一沉。
原来，拉拢我的，竟是八爷党。而这枚令牌和这句话，是早就埋在这里，等待我发现的"见面礼"。他们算准了我会来，算准了我会被安排做这些杂役，也算准了……我会找到这个。
他们不是在请求，而是在宣告一种无处不在的掌控。
我将令牌与小笺原样放回，不动声色地继续清点，心中却已翻江倒海。
八爷的拉拢，玉扳指的警告……我本想抛出诱饵，搅浑池水，却发现自己早已身在池中最深处。
回到分配给我的狭窄住处，我闩上门，再次拿出那两样东西——八爷的银锭，与神秘势力的玉扳指图样。
两方势力，一明一暗，都将触角伸到了我这个刚刚脱离泥沼的小小宫婢身上。
我捻着那锭银子，嘴角缓缓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水既已浑，那便让这水，更浑一些吧。
我取出一张素笺，模仿那"静候佳音"的笔迹，写下另一行字，随即将其引燃，看着它在盆中化为灰烬。
火光跳跃在我沉静的眸子里，明暗不定。
棋局已开，既然躲不过，那便……好好下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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