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点钟左右,越野车裹挟着一路风尘,重新停在了小庙门口。
白疏然率先下车,拿好沐浴用品和换洗衣物,她几乎是逃也似地钻进了洗漱间。
她急需一场热水澡,洗去山顶的风尘、泪水的咸涩,还有那深入骨髓的恐慌和粘腻感。水声哗哗响起,氤氲的热气弥漫开来。白疏然闭着眼,任由热水冲刷身体。
张百安进了厨房。胡万灵则被张百安打发去菜园锄草。
等白疏然擦着头发出来时,梨树下的木桌上已经摆好了午饭。油亮的青椒炒腊肉,鲜香诱人;清爽的凉拌空心菜,点缀着蒜末和红油;一大盆淋着肉臊子的凉面;还有一盆晾得温凉的绿豆汤,散发着清甜的豆香。
三人围坐在树荫下。北方的夏天和南方不同。南方的热是湿漉漉的蒸笼,热气无孔不入,黏腻地裹着人,无处可逃。
而这里,只要避开太阳直射,灼人的燥热感便瞬间褪去大半,只剩下干燥的风拂过皮肤带来的些微凉意。此刻坐在梨树的浓荫下,吹着穿堂而过的微风,倒也不算难熬。
胡万灵吃得狼吞虎咽,风卷残云。白疏然也默默吃着,食物熨帖了空荡的胃,却抚不平心头的乱麻。张百安吃得不多,动作斯文。
饭后,张百安看向白疏然:“去休息一下吧,离晚上还早。”
白疏然摇了摇头:“总不好白吃白喝,碗我来洗吧。”
正意犹未尽地舔着碗底的汤汁的胡万灵立刻抬头:“好啊好啊!小然然你去洗碗,小三三和我去锄草!”
张百安的目光在白疏然脸上停留片刻,似乎在确认她的状态。白疏然的眼睛虽然还有些红肿,但里面的慌乱和无措已经被一种近乎麻木的倔强取代了。他没再坚持,点了点头:“好,你来洗碗。”
厨房的灶台被张百安收拾得很干净,只有用过的几只碗筷和一个炒锅需要清洗。
白疏然拧开水龙头,清冽的山泉水哗哗流下。她机械地冲刷着碗碟,冰凉的触感从指尖传来。水珠溅在手背上,让她想起那片被腐蚀的草叶,指尖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但马上又恢复了动作。
很快,碗碟便洁净如新,沥在窗台边的竹架上。
擦干净了手,她没有回房休息,而是转身去了后院菜园。
小小的菜园依山而开,打理得还算齐整。黄瓜顶着黄花藏在叶下,红辣椒耀眼绿辣椒饱满,青红相间的西红柿挂满枝头,几畦绿叶蔬菜长势喜人,只是杂草也趁机冒头,显得有些凌乱。
张百安正挥着一把宽厚的锄头,锄刃精准地切入泥土,将杂草连根翻起。胡万灵则蹲在一旁,吭哧吭哧地用手拔草。
“有多余的工具吗?”白疏然站在菜畦边问。
胡万灵立刻抬头,脸上绽放出“终于有人陪我玩了”的兴奋光芒:“小然然!你要和我们一起劳动吗?”
张百安停下动作,直起身,抹了把额角的薄汗,目光扫过白疏然白皙纤细的手腕:“太晒了,你遭不住,回去歇着吧。”
“没啥好休息的,已经歇够了。长这么大,我还没锄过草呢,锄头在哪儿?让我试试呗。”
“对啊对啊!让小然然试试呗!”胡万灵立刻帮腔,随即苦着脸补充,“不过小然然,锄草可一点儿也不好玩!要不……你就跟我一起用手拔?这个好玩!”
“没事,我就想挥挥锄头。”
张百安没再坚持,朝菜园边上一个低矮的小砖棚扬了扬下巴:“工具在里面,锄头、铲子、钉耙都有,挑个顺手的。”
白疏然走进砖棚,里面堆着些农具。她挑了把看起来相对顺手的短柄锄头。
学着张百安的样子,挥起,落下。
锄头比她想象的沉,动作也远不如张百安那般流畅精准。
没几下,虎口和掌心就传来火辣辣的刺痛感,低头一看,几个透明的水泡已经冒了出来。
白疏然咬着牙继续。
身体的酸痛和手掌的刺痛,将那些翻腾不休的恐惧和混乱思绪暂时压了下去,甚至奇异地带来一种自虐般的平静。
她只需要专注于举起、落下,对付眼前这些顽固的杂草。这简单粗暴的体力劳动,倒成了一种暂时的解脱。
“可以了,不用锄了。”张百安的声音在身旁响起。
锄刃又砍断一丛杂草,白疏然动作没停:“不是还没锄完吗?不用管我,锄都锄了,干脆锄完这片吧。”
“今天的量已经够了。”张百安语气平静,“剩下的明天再弄。”
胡万灵也凑了过来,抹了把脸上的汗,啧啧称奇:“小然然,真看不出来啊,你还挺热爱劳动的嘞!这劲儿头!”
“那你们先回去休息吧,我再锄一会儿。”
张百安抬起头,眯着眼看了看太阳:“太阳快偏过去了。现在锄下来的草,晒不干根,下场雨就又活了。”
“没事啊,能活过来就证明人家意志坚强,就让它活着呗。”
“那怎么行!”胡万灵立刻不干了,瞪大眼睛,严肃地反驳:“小然然,你这话说的可不对!你又不是草,你怎么知道人家是想活还是想死?万一人家就想一了百了,再也不要活受罪了呢?再说了,你以为从死到活是好玩的啊?那过程,可是真的……很疼很疼的!撕心裂肺的那种。”
看着白疏然倔强的侧脸,张百安沉默了一下:“不锄草了。去踩个点吧,研究一下今晚招灵的具体布置。”
“去哪儿踩点?”白疏然终于停下了动作,拄着锄头微微喘息。
张百安的目光转向胡万灵:“你说。”
胡万灵眼珠一转,嘿嘿一笑:“那当然是去咱们的根据地喽!”
白天的野坟地,褪去了夜晚的阴森诡谲,显露出一种荒凉破败的本相。
歪斜的墓碑、塌陷的坟包、半露的朽木在强烈的光线下无所遁形,少了几分想象带来的恐惧。
胡万灵熟门熟路地走到一个相对规整的坟包前,扒开半人高的荒草,露出下面一个挖开的土坑和一口半掩的薄皮棺材。
他像回家一样,利索地跳了下去,盘腿坐在空棺材里,背靠着棺材板,舒服地叹了口气:“还是这儿得劲儿!接地气!”
张百安拿着两张折叠帆布凳,递给白疏然一张,自己也打开一张坐下。
目光扫过这片埋葬着无数无名者的土地,白疏然深吸一口气:“我仔细琢磨过了,今晚的关键,主要在两个环节:
第一,如何正确使用我的血?取多少?怎么用?是滴在特定地方,还是需要画符之类?
第二,小白如何隔空锁定并招引我白家先祖的灵?需要我提供什么信息?生辰八字?姓名?还是别的?”
张百安没说话,目光投向胡万灵,他也想知道答案。
“嗯……等我想想啊……仔细想想……”胡万灵拖长了调子,在棺材里挪了挪屁股,找了个更舒服的姿势,然后……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白疏然刚想开口再追问,张百安微微侧头,对她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眼神示意她不要打扰。白疏然只得把话咽了回去。
四周安静下来,只剩下风吹荒草的沙沙声和远处山林里传来的单调蝉鸣。
一旦闲下来,那些被刻意压制的思绪和情绪,如同沸腾的开水,再次不受控制地翻滚上来。
青鸟血、离火灼身、母亲的心脏……姥姥沉重的话语,胡万灵颠三倒逻辑……还有那滴腐蚀草叶的血……所有画面和声音在脑海里疯狂交织。
白疏然强迫自己重新梳理思路,一遍,两遍……再一遍……又一遍……无论她怎么梳理,得出的结论都只有一个:
她身上流淌着某种诡异而危险的血脉,而今晚,她将直面那可能关乎她和母亲生死的先祖之灵。
不能再想了!她决定起身走走。
就在她起身的瞬间,端坐着的胡万灵像是突然失去了支撑,身体毫无预兆地朝旁边一歪,“噗通”一声,侧倒在了棺材板上。
白疏然吓了一跳,她下意识地看向张百安,眼神惊疑不定:“这咋啦?晕过去了还是只是单纯的……睡着了?”
张百安也跟着起身。瞥了一眼倒下的胡万灵,脸上没什么意外,低声解释:“没事。他只是在思考。”
“思考……需要这样?”
“嗯。”张百安应了一声,没多解释,“去哪儿?”
“随便走走,干坐着有点……无聊。”
“一起吧,我也坐累了。”张百安很自然地接话。
“行。”白疏然没有拒绝。毕竟是野坟地,有个人同行总比独自乱晃强。
两人并肩,踩着半人高的荒草和裸露的黄土,在坟包间慢慢走着。
阳光将两人的影子拉长,投在荒草丛生的坟冢之间。
“真没想到,”看着脚下被踩倒的野草,白疏然自嘲道,“有一天我竟然会在野坟地里……散步。”
“习惯了就好了。”
“那还是算了吧,”白疏然立刻摇头,“这种‘习惯’,还真没必要养成。”
张百安似乎轻笑了一下,侧头看她:“你怕鬼吗?”
白疏然认真地想了想:“不好说。就像路上碰到陌生的狗,如果它龇牙咧嘴地朝我叫唤,我肯定会担心它是不是会扑上来咬我,那我就会害怕。但如果它只是懒洋洋地趴在路边晒太阳,不搭理我,那我应该是不怕它的。”
她顿了顿,看着四周沉默的坟茔:“鬼……应该也是一样吧?只要它不来攻击我,不来纠缠我,那我应该……就不会怕它。”
“你为什么会觉得鬼会来攻击人?”
白疏然被问住了,她蹙眉思索片刻,摇摇头:“我也说不清。可能就是觉得……人鬼殊途?彼此的存在方式都不同,谁能理解鬼的想法呢?未知的,总是容易让人恐惧吧。”
张百安点了点头,淡淡地应了一句:“也对,毕竟未知。”
“小三三——!小然然——!你们在哪儿——!”
胡万灵中气十足、带着点急切的呼唤声远远传来。
两人对视一眼,循着声音快步返回。
只见胡万灵已经爬出了棺材,正站在坟头,踮着脚四处张望,脸上带着一种混合了兴奋和急切的古怪表情。
“小三三!快快快!”胡万灵一看到他们,立刻像打了鸡血,“去把我万宝袋拿来!快!我感觉……我感觉我想起点什么了!就在这!就在这感觉最清晰!”
白疏然心头一紧:“你真的……想起关键的东西了?”
“应该吧!我也说不清!脑子里乱糟糟的,像是有很多碎片在飞!”胡万灵抓耳挠腮,语无伦次,“但感觉很重要!小三三,快去拿我万宝袋拿来!我感觉那里面有东西能串起来!”
张百安看了看天色,略一沉吟:“时间不早了,一起回去吧,到时候直接在庙里讨论。”
“不行不行!绝对不行!”胡万灵把头摇得像拨浪鼓,指着脚下的坟地,一脸严肃,“庙里哪有这儿灵气充沛?这里才是我的灵感源泉!我一离开这块风水宝地,思路断了,记忆又找不到了,那不就完蛋了?晚上的大事怎么办?小三三你的小命怎么办?不行不行!”
“好,”张百安不再坚持,“那你等着,我去拿。”
他转身,大步流星地朝着古庙的方向走去。身影很快消失在坟地边缘的树林小径中。
坟地里只剩下白疏然和胡万灵,以及无数沉默的土包。
白疏然重新坐回折叠凳上,看着身边神神叨叨、在坟头转来转去的胡万灵,又望了望张百安消失的方向,心中那份沉甸甸的疑问和不安,再次弥漫开来。胡万灵的“万宝袋”里,真的装着解开今夜困局的钥匙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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