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白疏然几乎是和清晨的第一缕微光同时醒来。她睁开酸涩的眼睛，模糊的视线里，是张百安清瘦的背影。
他正坐在快要熄灭的火堆旁，用枯枝拨弄着灰烬下的暗红余烬。晨光勾勒出他侧脸的轮廓，依旧带着几分挥之不去的苍白。
白疏然起身，活动了一下身体，坐了过去。捡了几根干柴，添进火堆里。张百安看了她一眼，没说话，只是用木棍将新柴拨拢到中心。
两人沉默地配合着，很快，微弱的火苗“噼啪”一声窜起，贪婪地舔舐着干燥的木柴，橘红色的火光重新跳跃起来。
火光照亮了张百安依旧苍白得没有血色的脸，眼下是浓重的青影。
白疏然看着，心头涌起复杂的情绪，低声打破了沉默：“昨天晚上，辛苦你了。”
张百安拨弄柴火的手微微一顿，声音低沉：“不用。毕竟……也没帮上你。”
看着他毫无血色的面容和眼底重重的青影，白疏然忍不住问：“那个，招灵……是不是对你身体损耗特别大？大概……多久能恢复？”
“还好，”张百安言简意赅，“过几天就恢复了。”
白疏然轻轻“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沉默再次笼罩下来，只有柴火燃烧的噼啪声在空旷的庙宇里回响。
过了一会儿，张百安站起身。
“去哪儿？”白疏然下意识地问。
“车上拿点东西。”他回答着，目光落在白疏然身上，“一起？”
“好。”白疏然起身跟上他。
清晨的山间空气清冽。
越野车就停在庙外不远处的空地上，沾满了露水和尘土。
张百安打开后备箱，拿出几包压缩饼干和酱牛肉递给白疏然。他自己则拿了个布袋，装了几个表皮干净的红薯和土豆。
回到庙里，他熟练地用树枝在火堆旁扒开一小片热灰，将红薯和土豆埋了进去。
白疏然看着他的动作，忽然笑了笑：“感觉有点像野餐。”
“野餐？”张百安抬眼看她。
“是啊，”白疏然耸耸肩，“野外用餐，简称野餐。”
张百安嘴角似乎极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算是回应了一个几不可察的轻笑，没再说话。
“哇——好香啊！”胡万灵顶着一头乱糟糟的鸡窝头，揉着眼睛，循着香味就凑了过来：
“哇，小三三，今天吃烤土豆呀？太棒了！我的那个要多烤一会儿，我要吃烤得焦焦脆脆的土豆皮！”
张百安点了点头，用树枝指了指其中一个灰堆：“知道。这个是你的。”
小白也醒了，默默走到张百安身边，挨着他坐下。
胡万灵啃着压缩饼干，含糊不清地问：“怎么说？咱们啥时候动身去兖州？”
“兖州？”白疏然一愣，“为什么要去兖州？”
“哎呀，小然然！”胡万灵瞪大眼睛：“就睡了一觉你不会就啥都忘了吧？金鱼还有七秒记忆呢！”
白疏然皱眉：“我忘了什么？”
“就昨晚小三三招来的那个阴灵啊！”胡万灵提醒道，“小三三不是跟她立了契约，答应要帮她‘身归故土’吗？故土就在这儿，‘身’在哪儿？兖州滋阳啊！这不就是让咱们去兖州挖……哦不，‘请’出她的遗骸，然后给她迁葬回这凤凰庙嘛！”
恍然想起昨晚那诡异契约的最后部分。白疏然点头，看向张百安：“行。那什么时候去？”
张百安却用树枝拨弄着火堆，头也没抬：“你不用去。我一个人去。”
一直安静乖乖坐着的小白猛地抬起头，大眼睛死死地盯着张百安，嘴唇抿得紧紧的。
“小三三！”胡万灵噌地站起来，“你什么意思？！什么就你一个人去？！你要抛弃我和萝卜头，还有小然然吗？你想单飞？！门儿都没有！”
白疏然皱眉：“张百安，你这是什么意思？”
张百安仿佛没看到小白瞬间惨白的脸和胡万灵的跳脚，依旧低着头，专注地用木棍给火堆里的土豆和红薯翻了个身，声音平稳无波：“我和她结的契约，我去履行。”
他这才抬起头，目光看向白疏然，解释道：“你和胡万灵，去查你身上青鸟羽印的事。小白也先跟着你们，需要招灵的话就让他招。”
“我……”白疏然反对的话还没出口。
“不——！”一声带着哭腔的尖叫猛地响起！是小白！他像是被这句话彻底刺伤，猛地从地上站起来，小脸涨得通红，大眼睛里瞬间蓄满了泪水，他瞪着张百安，嘴唇剧烈地哆嗦着，似乎想说什么，但巨大的情绪冲击让他眼前一黑——
“小白！”白疏然惊呼出声。
——只见小白小小的身体直挺挺地、毫无预兆地就向后倒去！
张百安反应极快，长臂一伸，在小白脑袋磕到地面之前，稳稳地将他捞进了怀里。
“小白怎么了？”白疏然急问。
胡万灵也吓了一大跳，赶紧凑了过来：“别慌别慌！我看看！我看看！”
他熟练地掰开小白的眼皮检查瞳孔，又捏开他的嘴巴看了看舌苔，最后探了探鼻息和脉搏，松了口气，“没啥大事，急火攻心，一口气没上来，晕过去了。”
“急火攻心？”白疏然愕然，“那他什么时候能醒？”
胡万灵摊摊手：“这个嘛——不好说，得看小三三。”
“为什么要看张百安？”白疏然完全不能理解。
“还能为啥？！”胡万灵翻了个白眼，指着张百安，“还不都是他！说什么‘一个人去’、‘小白先跟着你’这种戳心窝子的话！萝卜头那颗幼小脆弱的心灵，哪里经得起这种打击？这不，一口气没顺过来，就厥过去了呗！”
白疏然看着张百安怀里紧闭双眼、脸色苍白的小白，又看看一脸平静的张百安，只觉得荒谬又无奈，这都是什么事？！
一股憋闷的情绪涌上心头，她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张百安：“什么叫‘让小白先跟着我’？张百安！你要一个人去兖州，那是你自己的事，我管不着！可你凭什么安排我的事？我怎么去找青鸟羽印，和谁去找，跟你有什么关系？！”
“当初说好的，你帮我招先祖问身世，我帮你找阳灵！现在线索断了，你就想单方面毁约，把我当累赘甩开？行啊！那咱们干脆就大陆朝天，各走一边！谁也别耽误谁！”她越说越气，转身就要走。
“哎哎哎！小然然！别冲动！别冲动！”胡万灵眼疾手快，一把拉住白疏然的胳膊，急忙打圆场，“消消气！消消气！小三三他不是这个意思！他那张破嘴你还不知道？能把好话说得像绝交信！”
他一边拼命给张百安使眼色，一边死死拽住白疏然：“咱们这个队伍，你、我、小三三、还有萝卜头，那是一个整体！是铁打的F4！缺了谁都不行！一人难挑千斤担，众人能移万座山！只要咱们齐心协力，就没有平不了的路，招不了的灵，迁不了的坟！小然然你的先祖要找，小三三的阳灵也要找，咱们一件件来，一个一个解决！你说我说的是不是，小三三？！”
张百安抱着小白，看着白疏然紧绷的背影和胡万灵焦急的脸，嘴唇微动。
胡万灵生怕他又说出什么“一个人”的话，赶紧抢在他开口前吼道：“不许说‘不是’！”
张百安沉默了一瞬，再开口时，声音低沉却分外清晰：“是。”
胡万灵立刻如释重负，眉开眼笑：“听到了吗？小然然！小三三说了，不和我们分开了！咱们还是一个战壕的战友！”
他又赶紧凑到小白耳边，用哄小孩的语气大声说：“萝卜头，萝卜头！听到了吗？小三三说了，咱们不分开了！你快醒来吧！你哥不丢下你啦！”
仿佛真的有奇效。胡万灵的话音刚落，小白长长的睫毛就颤动了几下，然后，那双大眼睛缓缓地、带着点怯生生地睁开了。
他先是茫然地眨了眨眼，视线迅速聚焦到抱着自己的张百安脸上，确认他还在，小嘴一瘪，委屈的眼泪又涌了上来，但终究没有掉下来。
一场剑拔弩张的分裂危机，就这样被胡万灵插科打诨、连哄带吓地化解于无形。胡万灵得意洋洋，觉得自己简直是天才调解员。
他从火堆边缘的灰烬里扒拉出一个烤得表皮焦黑、香气四溢的土豆，也不怕烫，在两只手里来回倒腾着：“哎呀，这闹的，土豆都烤过头了！不过焦点更香！那啥，咱们什么时候出发去兖州？吃完就去？”
张百安低头看着怀里的小白，大手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背，声音温和却带着决定：“先不去兖州。先弄清楚青鸟羽印的事。”
胡万灵嘴里塞着滚烫的土豆，含糊不清地应和：“行行行！听小三三的！先解决小然然的终身大事……呃，是血脉大事！”
他话音刚落，一个微弱却异常清晰的声音响了起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不——先去……兖州。”
说话的是小白。他靠在张百安怀里，小手依旧紧紧抓着他的衣服，眼睛却看着胡万灵，又重复了一遍：“先去兖州。”
胡万灵拿着烫手的土豆，愣住了：“哎呀，萝卜头，这有啥好争的嘛？事有轻重缓急，咱们就一件件来嘛！小然然的羽印也很重要啊！”
张百安的目光落在小白异常坚持的脸上，眉头微蹙：“先不去兖州。”
“不——”小白倔强地摇头，小拳头攥得紧紧的，眼神里带着一种近乎哀求的坚持，“要先去兖州！”
白疏然心中一动。小白的反应太反常了。他刚刚因为张百安要单独行动而气晕，现在又极力主张先去兖州？
于是她轻声问道：“小白，告诉姐姐，为什么一定要先去兖州？”
胡万灵也来了兴趣：“干脆这样，小三三，还有萝卜头，你俩分别陈述一下先去不去兖州的理由！咱们民主投票，少数服从多数，公平公正公开！”
避开了张百安深沉的目光，清澈的眼睛直视着白疏然，小白一字一句：“兖州……哥哥要去，践行……承诺……”
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更复杂的语言，最终只化作一句强调，“很……着急……要快一点。”
白疏然的目光在小白异常忧虑的脸上和张百安微蹙的眉头之间来回扫视。小白的坚持，张百安微妙的回避……
她想起昨晚张百安与阴灵结契时那消耗巨大的场景，想起他苍白的脸……小白是在担心什么吗？
沉吟片刻，白疏然做出了决定：“行。反正现在我青鸟羽印的事也没什么头绪，既然线索断了。那就先去兖州。”
“好！少数服从多数！”胡万灵立刻举手赞同，“那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先去兖州！吃完这顿，咱们就收拾东西，开路！”
张百安看着白疏然，眼神深邃，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抿了抿唇，没有反对。他站起身。
“小三三，你去哪儿？”胡万灵见他往庙外走，急忙问道。
“抽根烟。”
“哦。那你去吧。对了，你的红薯还吃吗？不吃我就替你解决了啊？”
“不吃了，你吃吧。”张百安的声音消失在门外。
小白立刻像个小尾巴一样，也站起身，默默地跟了出去。
胡万灵满足地啃着香甜的红薯，看着一大一小两个身影消失在门口，含糊不清地对白疏然感慨：“看见没？这哥俩就这样，脚不离鞋，鞋不离脚！小三三走哪儿，萝卜头准跟到哪儿！亲兄弟都没这么黏糊！”
庙门外。
小白站在张百安面前，微微仰着小脸，两只小手紧张地在胸前绞着衣角，声音细若蚊呐：“哥哥……对不起。”
张百安靠在斑驳脱漆的庙门框上，从口袋里摸出了盒香烟，抽出一根叼在嘴里，却没有点燃。他垂眼看着小白：“错哪了？”
“不听……哥哥的话。”
张百安看着他毛茸茸的发顶，语气听不出喜怒：“不要有下次了。”
小白却猛地抬起头，乌溜溜的大眼睛里虽然还带着怯意，却隐隐透着一股“下次还敢”的倔强。
张百安被他这眼神逗得差点破功，他拿下嘴里没点燃的烟，挑了挑眉：“不服气？”
“哥哥……也不听小白的话。”
“哦？”张百安微微眯起眼，“我没听你什么？”
“引阴灵上身……还有，与阴灵……结契……”
张百安看着小白一本正经的样子，终于忍不住，嘴角勾起一抹极淡、却真实的笑意，他伸出手，揉了揉小白柔软的头发：“呵……倒是管上我了。”
“哥哥答应过的！”小白见张百安笑，以为他不当回事，更急了，小手抓住张百安的衣角用力晃了晃，“要算数！”
“所以，”张百安敛起了笑意，“你昨晚才故意不问那阴灵的名字？”
“嗯！”小白用力点头，眼神坚定，“不要哥哥……和阴灵……建立……太多联系！”
张百安看着小白眼中纯粹的担忧和维护，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他沉默着，没有立刻说话。
小白见他不语，以为他还在生气，小手又小心翼翼地拉了拉他的衣角，声音软软的，带着恳求：“哥哥，不要生气……生气……对身体不好。”
“你也知道生气对身体不好？”张百安屈指，轻轻弹了一下小白的脑门，力道很轻，“不大点的人，气性倒是不小，还学会‘急火攻心’晕过去了？谁教你的这招？”
小白揉了揉被弹的额头，大眼睛眨了眨，带着点狡黠，又带着点忐忑，小声问：“那……哥哥不生气了？”
张百安看着他那双像小鹿般清澈又带着点小聪明的眼睛，终是败下阵来。他再次揉了揉小白的头发，声音低沉而温和：“嗯。哥哥没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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