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舌卷着焦黑的木梁,在雕花窗棂上噬出狰狞的缺口,浓烟如墨,呛得人肺腑生疼。
薛清秋踉跄着在火海里奔逃,绣着兰草的裙摆被火星燎出破洞,每一步都踩着滚烫的地砖,身后是此起彼伏的哀嚎与刀剑碰撞声——那是她的家,她住了八年的薛园,此刻正化作一片炼狱。
“小姐!快从侧门走!”陈娘的声音穿透烟火,苍老的手死死拽着她的胳膊,将她往假山后的暗门推。
血从陈娘的额角淌下来,糊住了她的眼睛,可那双枯瘦的手却稳得惊人,“老奴替你挡着,你快走!”
话音未落,一截烧断的房梁轰然砸落,正压在陈娘身上。
鲜红的血从木梁缝隙里喷溅而出,溅了清秋满脸满身,那温热的触感混着烟火气,烫得她浑身发颤。
她想回头,却被祖母用力按住肩膀——老太太的发髻散了,花白的头发沾着烟灰,却依旧挺直了脊背,将她往暗门里塞:“纸月儿,走!阿爹阿娘走不了了,你好好活着,再也别回京城!”
暗门外的石阶上,她最后看见的,是父亲举着剑对抗黑衣人的背影,剑上的血珠甩在汉白玉栏杆上;是母亲抱着她的琴,被人一刀刺穿胸膛,鲜血染红了琴上的冰纹。
火光映着他们的脸,成了她八年来挥之不去的梦魇。
“阿爹!阿娘!”
清秋猛地从床上坐起,冷汗浸透了素色里衣,冰凉的泪水顺着脸颊滑落,滴在枕头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又是这个梦,深夜里要将她拖回那场大火里,重温一遍剜心刻骨的痛。
薛家上下百余人,最后只剩她和长姐薛梵境两个活口,她活着的机会,是用至亲的命换的。
窗外的雪还在下,簌簌落在青石板上,像极了当年火海里灰烬的声响。
清秋擦了擦眼泪,摸出枕下的箫管——那是师父去年用老竹给她做的,管身上刻着细密的云纹。
她悄悄走到后山的竹林边,清冷的月光洒在她身上,箫声再次响起,还是那支《折柳》,却比往日多了几分化不开的悲苦,在寂静的山林里飘得很远,连竹叶上的积雪都似被这哀怨惊动,簌簌落下。
“姑娘怎的一人独坐在此?”
清润如玉石相击的声音突然从竹林深处传来,惊得清秋指尖一颤,箫声戛然而止。
她握着箫管的手瞬间绷紧——师父在后山设了不少机关,有踏雪无痕的陷阱,有藏在竹丛里的弩箭,极少有外人能闯进来。
她循声望去,只见雪中的青石上斜倚着一个人。
男子身披玄色暗纹缂丝大氅,领口袖口绣着银线云纹,在月色下泛着淡淡的光泽,一看便知是精工细作的上等料子。
他起身拂去肩上的落雪,动作优雅如行云流水,礼数周全地作揖,只是相貌平平,唯有一双眼睛生得极好——眼如点漆,宛若瑞凤,在月色下亮得惊人,眼尾微微上挑,却不显得轻佻,只添了几分清贵。
“姑娘这箫声太过悲苦,”男子走近几步,声音带着笑意,却藏着几分试探,目光落在她手中的箫管上,“可是有什么欲诉难言的心事?”
“来者何人?”清秋往后退了半步,指尖悄悄摸到箫管里的暗箭——那是她自己做的,箭头上涂了毒药,“深夜闯我不系观后山,有何目的?”
“哦?原来这里是不系观?”男子狡黠地弯了弯眼,不答反问,“那姑娘便是观里的小道姑了?”他又往前挪了挪,月色朦胧中,清秋忽然看见他耳垂上有一颗浅红色的小痣,像雪地里落了一点胭脂,格外醒目。
“公子这身行头,瞧着不像常人,”清秋的声音冷了几分,目光扫过他腰间的玉佩——那玉佩是暖白色的羊脂玉,上面雕着繁复的龙纹,寻常百姓绝无资格佩戴,“恐怕……是偷了旁人衣物的毛贼吧?”
男子愣了愣,随即哈哈大笑,笑声在雪夜里格外清亮,震得竹叶上的积雪又落了些:“姑娘这张嘴,可比我见过的许多毒药还厉害。”他说着又要靠近,清秋心中警铃大作,默数三声,猛地将箫管对准他——
“咻!”
暗箭直刺男子左胸,
却被他侧身一闪,
只擦着肩甲掠过,钉进了身后的竹干里,箭尾还在微微颤动。
“嘶……”男子痛哼一声,抬手按住肩头的伤口,指尖沾了点血,却没生气,反而饶有兴味地看着她,“好一个蛇蝎美人。”
清秋见计谋落空,知道自己不是对手——能躲过她的暗箭,还能悄无声息闯过师父的机关,这人的身手定然不凡。
她转身就往观里跑,可刚跑两步,就听见身后传来一声:“纸月儿!”
这两个字像惊雷,炸得清秋浑身僵住,连呼吸都忘了。
纸月儿——这是她的乳名,只有祖母和爹娘会这么叫她。
薛家出事那年,她才八岁,除了死去的至亲,没人知道这个名字。
这个男人是谁?他怎么会知道这个名字?他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她猛地转身,竹林里却早已没了男子的身影,只有那支钉在竹干上的暗箭,在月光下泛着冷光,箭头上的麻药还在隐隐散着淡青色的雾气。
回到观里,清秋一夜未眠。
天刚亮,师父就拄着拐杖找了过来,老人的脸色比往常凝重,看着她的眼神里满是担忧:“清秋,昨夜有人闯了后山,还破了我设的两处陷阱。”
“他认识我,”清秋声音发哑,指尖还残留着握箫管的凉意,“他叫我‘纸月儿’。”
师父沉默了片刻,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老人的手掌粗糙却温暖:“你的因果,终究要你亲自了结。但记住,不系观永远是你的退路,无论什么时候回来,师父都在。”
清秋停下誊抄《清静经》的笔,抬头看向师父——老人的头发又白了些,眼底的红血丝清晰可见,想来也是一夜没睡。
她强扯出一个笑:“我薛清秋能从火海里活下来,就还能再活一次。”
嘴上说得硬气,可她心里清楚,那场大火留下的恨,早就把她捆死了。
她原以为不系观能护她一世安稳,躲在深山里,每日抄经、制药、吹箫,就能把那些仇恨压下去。
可那男子的出现,还是把她往漩涡里拽,让她明白,有些事,躲是躲不过的。
“清秋,最近睡得还是不好?”师父见她眼下青黑,忍不住问,伸手替她理了理额前的碎发,“夜里要是再做噩梦,就来师父房里,我给你煮碗安神汤。”
“挺好的,”她避重就轻地转移话题,将抄好的经文叠整齐,“师傅您放心,我吃饭睡觉都没落下,昨日还跟乐生一起煮了红薯粥,喝了两大碗呢。”
“吃饭睡觉才是大事,”师父叹了口气,坐在她对面的蒲团上,“不用日日苦读,也不用非要把经文学得多好,你身子要紧。”
“是了是了!”一个圆滚滚的身影突然从师父身后冒出来,乐生探着脑袋,手里还抓着半个没吃完的馒头,笑嘻嘻地说,“师姐,师父说得对,吃饭睡觉比念经重要多了!你看我,每日都睡得香,吃得饱,身子壮得像头牛!”
师父佯怒着举起拐杖,作势要打他:“你这混小子!若不是我叫你,你今早是不是要睡到日上三竿?还敢在这里插科打诨!”
师傅严肃地说:“师父这是因材施教!不一样的!”
清秋被他逗笑,师父也忍不住笑骂:“你这孩子,歪理一套一套的!快把馒头吃完,去前殿扫雪,不然今日的午膳就别想吃了。”
乐生吐了吐舌头,抱着馒头跑了。暖阁里的气氛刚缓和些,清秋却又想起昨夜那声“纸月儿”——那个人,到底是谁?
他的出现,是不是意味着,京城的那些人,已经找到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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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宫的甘露殿,此刻正飘着雪。
这座宫殿藏在宫城最角落,北临冷宫,西靠宫墙,冬日里寒风直往殿里灌,阴冷潮湿;夏日又闷热难当,蚊虫滋生,历来只住最不受宠的嫔妃,或是犯了错被打入冷宫的妃嫔。
可谁能想到,这里住的是皇长子郑承稷的生母——湘嫔薛梵境。
雪下得紧,薛梵境领着两三个宫人,站在殿外的廊下等。
她穿着一身素色宫装,外面只罩了件半旧的素色披风,领口的毛绒早就磨得发亮,雪花落在她的发间,很快就积了薄薄一层,像撒了把碎盐。
远处传来轿子的轱辘声,从宫道尽头慢慢过来,在风雪中显得格外缓慢。
薛梵境攥紧了披风的系带,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这是魏帝郑祁半年来,第一次踏足甘露殿。
轿子落地,贴身太监掀开轿帘,郑祁走了出来。
他穿着明黄色龙袍,外面罩着玄色镶金边的大氅,腰间系着玉带,上面挂着先帝赐的玉佩。
可看见薛梵境的瞬间,他还是皱了眉,快步走上前:“怎么不在殿里等?这么冷的天,仔细冻着。”
他自然地牵起她的手,指尖触到一片冰凉,心里更不是滋味:“你的手怎么这么凉?殿里没燃炭火?”
“陛下来了,正要让宫人去燃,”薛梵境的声音很轻,引着他往殿里走,转头对身后的宫女说,“明桃,快些去取些银丝炭来,再煮壶热茶。”
宫人都退了出去,殿里只剩他们两人。炭盆里的火还没燃旺,空气里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冷意,连案上的茶水都凉得快。
郑祁看着薛梵境清瘦的脸,想起他们小时候——那时他还是太子,她是太傅家的大小姐,两人一起在御花园里放风筝,一起在书房里读书,“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本该是一对璧人。
若不是八年前薛家的祸事,他们也不会走到今天这步。
“承稷这几日听话吗?”郑祁先开了口,目光落在案上的书卷上——那是皇长子郑承稷的功课,上面还留着孩子稚嫩的笔迹,“前日太傅说,他的《论语》背得很熟,还总能讲出自己的见解。”
提起儿子,薛梵境的脸上终于有了笑意,眼底的疏离散去些,多了几分温柔:“很听话,日日都要背《天元政要》,说等陛下有空了,要背给陛下听。昨日还跟我说,想给陛下画一幅画,画的是御花园里的梅花。”
“你教子有方,”郑祁看着她的笑,心里一阵发酸,“只是你……又清减了。甘露殿太冷,你该多添些衣物,若是缺了什么,就跟内务府说,别委屈了自己。”
“臣妾知错。”薛梵境微微垂眸,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了片阴影。她一笑还是当年的模样,皑若山上雪,皎若云间月,不施粉黛却依旧清丽动人。
宫人们都说,六宫风华不及窦贵妃万一,可郑祁知道,在他心里,没人能比得上薛梵境——她是他的青梅竹马,是他年少时最纯粹的欢喜。
“你妹妹,有消息了。”郑祁端起茶杯,却没喝,只是用指尖摩挲着杯沿,轻声说。
薛梵境的手猛地一颤,茶杯里的茶水溅出来,烫得她指尖发红。她抬头看着郑祁,眼睛里满是难以置信,声音带着颤抖:“清秋?她……她还活着?她在哪里?”
“怀真找到的,”郑祁放下茶杯,握住她的手,替她揉着被烫红的指尖,他的手掌温暖,带着帝王特有的沉稳,“在恭州的一座道观里,被一个道人救了,如今好好的,比小时候还要皮实呢。”
“真的?”薛梵境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八年来的担忧、思念、愧疚,全在这一刻爆发,她哽咽着,连话都说不完整,“她……她有没有受苦?有没有问起过我?”
“放心,小姑娘全乎着呢,”郑祁替她擦了擦眼泪,用的是自己的帕子,上面还带着淡淡的龙涎香,“怀真说,她在观里过得很好,师父很疼她,还有个小师弟陪着她。过几日我寻个由头,把她接回京城来,可好?”
“多谢陛下!”薛梵境激动得忘了礼数,学着武将的样子抱了抱拳,动作有些笨拙,却格外真诚。郑祁被她逗笑,朝堂后宫的尔虞我诈压得他喘不过气,只有在她这里,才能找到一丝放松,一丝久违的温暖。
“先把她安排在外祖家吧,”薛梵境很快冷静下来,眼底的激动褪去,多了几分谨慎,“我如今的身份,若是把她留在身边,怕是会连累她。外祖家在城外,清净,也安全。”
郑祁点了点头,他知道薛梵境的顾虑——她是罪臣之女,虽有皇长子傍身,却依旧是窦贵妃的眼中钉。把清秋留在她身边,确实不安全。他又问了些承稷的日常,比如孩子爱吃什么点心,最近在学什么功课,便起身要走——他政事繁忙,能抽出这半个时辰,已经不易。
薛梵境送他到殿门口,看着轿子消失在风雪里,才转身回殿。第二天一早,内务府的人就送来了两车银丝炭,还有好几箱御寒的衣物,甚至还有上好的云锦——谁都知道,湘嫔娘娘,似乎又得了圣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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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阳殿里,窦贵妃正对着铜镜,欣赏着腕上的赤金缠枝镯。镯子是用最好的赤金打造,上面镶嵌着细小的红宝石,在烛火下泛着艳丽的光泽。
“娘娘,您瞧,那薛梵境不过是得了陛下半个时辰的恩宠,内务府就把炭火和衣物送上门了,”大宫女露萍站在一旁,语气带着不满,手里拿着一把象牙梳,替她梳理着长发,“分明是踩着您的脸面往上爬!昨日还听说,内务府还送了云锦给她,那云锦可是江南织造局今年刚贡上来的,全京城也没几匹。”
“急什么?”窦贵妃冷笑一声,指尖轻轻抚摸着腕上的小蛇——蛇是她特意让人从南方寻来的,通体翠绿,毒牙已被拔掉,温顺地缠在她腕间,吐着细长的信子,“不过是些炭火衣物,成不了气候。她是罪臣之女,就算有皇长子傍身,也翻不了天。”
她是靖国公的嫡长女,窦太妃的内侄女,在宫里的地位无人能及。先帝在世时,就格外疼她;如今郑祁登基,虽未立后,却让她掌着六宫的印玺,待遇与皇后无异。薛梵境在她眼里,不过是个随时可以捏死的蚂蚁。
“对了娘娘,”露萍想起一事,凑上前低声说,“国公爷昨日让人送了信来,说要把庶小姐窦文姝过继到夫人名下,给她一个嫡女的身份,方便以后……和亲。”
“哦?那个小庶女?”窦贵妃挑了挑眉,眼里满是轻蔑,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倒真是便宜她了,白白捡了个嫡女的名头,还能借着和亲的由头,风光一阵子。”
她想起去年窦文姝在国公府的样子——那时她刚养了这条小蛇,吓得那个庶妹尖叫着跌进荷花池,浑身湿透,像只落汤鸡。后来窦文姝还去母亲那里告状,却被母亲骂了一顿,说她不懂事,惹嫡姐生气。现在想来,那副狼狈样,还真是好笑。
“只是可惜了,”窦贵妃嗤笑一声,拿起一支金步摇,插在发髻上,“嫁去赵国,以后想看她讨好我的样子,都难了。不过也好,少了个碍眼的东西。”
露萍连忙附和:“娘娘说得是,那种卑贱的身份,能替您去和亲,助您为后,已是天大的福气。她该感恩戴德才是。”
片刻后
“娘娘,寿阳宫的陈公公好像来了。”露萍低声道。
“快请进来。”
只见一一瘸一拐的老太监走了进来,笑容可掬地行礼道,“娘娘,太妃娘娘说,好些日子不见您了,今冬寿阳宫的梅花开得正好,邀您煮茶赏梅。”
“多谢王公公,烦请告知姑母一声,我换身衣裳就去。”此时的窦贵妃仿佛变了个人,待人如沐春风。
王公公又低声道,“太妃娘娘还叫奴才特意嘱咐您,此番赴会的还有其他几位娘娘和大长公主,您可要摆出,”王公公的声音又低了几分,“摆出天子之妻的体面来。”
窦贵妃听了此话,不禁眉眼弯弯,吩咐道,“露萍,昨日不是刚到了串八宝全福璎珞吗?快些取些来给王公公看看,合不合心意。”
王公公的腰又弯了几分,连道好几声“谢娘娘赏赐。”脸上的褶子连同那颗硕大的痦子因笑容皱成一团,捧着璎珞边一瘸一拐地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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