巘花阁藏在京城近郊的松峡下,层崖叠翠间掩着朱红廊柱,秋时崖上红叶似火,冬来满阶积雪如棉,是京中少见的清净去处。
阁外冰天雪地,寒风卷着雪沫子撞在雕花窗棂上,阁内却暖意融融——银丝炭在铜炉里燃得正好,袅袅青烟裹着淡淡的龙涎香,漫过铺着白狐裘的软榻,漫过案上盛着松间露的青瓷盏,将整座阁楼烘得温润如春。
软榻上侧卧着一男子,墨色长发未束,随意披散在素色锦袍上,发梢还沾着几缕暖意。
他的容貌极为出挑,眉如寒剑斜飞入鬓,眼若秋水亮如点漆,眼尾微微上挑,添了几分慵懒的艳色,唯独耳垂上一点殷红小痣,似雪地里落了滴胭脂,让这份艳色多了几分辨识度——正是赵国质子、昭王顾昀。
“言冰,叫你查的事如何了?”顾昀指尖捻着一枚白玉棋子,轻轻摩挲着棋子上的云纹,声音清润,却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冷意。
立在阶下的黑衣男子躬身回话,语气恭敬:“回殿下,属下近日往恭州一带查探,那姑娘并非自幼在不系观出家,而是八岁那年被观中老道收留,老道传她卜卦、识药之术。据当地乡民说,姑娘是在流浪时被老道无意间捡到的,至于她的来历,乡民们知之甚少。”
他顿了顿,从怀中取出一张纸条,双手奉上:“蹊跷的是,这姑娘与前魏国太傅薛常的次女薛清秋同名,且年岁相符。只是恭州地僻,乡民们不懂朝野之事,只当是老道为徒儿取的俗名,是以姑娘在不系观安稳待了八年,从未有人将她与薛家联系起来。”
顾昀抬手接过纸条,目光扫过上面的字迹,指尖的动作微微一顿。
他想起几日前在不系观后山的场景——女子素衣立于雪中,箫声悲苦动人,眼底蓄着泪却不肯落下;想起她察觉异样时,眼中的警惕与怒意,像只被惹急了的幼兽;更想起那支刺向他左肩的暗箭——玄铁打造,箭头上还涂着毒药,寻常小道姑,怎会用这般精巧的暗器防身?
他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将纸条随手扔在案上,起身走到窗边。
窗外种着几株木芙蓉,虽是寒冬,却依旧开得娇艳,粉色花瓣薄如蝉翼,在风雪中轻轻颤动,似宣纸上晕开的淡粉墨迹。
“行了,不用查了,就是她了。”
顾昀抬手拂去窗棂上的薄雪,目光落在芙蓉花上,声音轻得像落在雪上的羽毛:“薛清秋,薛常次女,湘嫔薛梵境的亲妹……我那二弟不是想借着和亲,与魏国窦家绑在一起吗?瞧瞧这薛清秋,来得倒真是时候。”
他的思绪飘回赵国宫廷——那年他才八岁,母亲许宁君尚在,宫中种满了她最爱的芙蓉花。
许宁君原为医女,常说芙蓉“颜色不俗,性温凉微苦,入药可解毒”,她还教过他辨认芙蓉,教过他用芙蓉花制解毒的药膏。
可后来,许宁君暴毙宫中,下葬时连一口像样的棺木都没有;仅过三月,继后封后,第一件事便是将宫中的芙蓉花尽数拔除,连带着那些与许宁君有关的人,也都一一消失。
这么多年,他顶着质子的身份留在魏国,看似闲散度日,实则一直在暗中布局。如今,薛清秋的出现,无疑是他计划中最关键的一枚棋子。
“殿下,”言冰见他许久不语,轻声提醒,“魏国朝堂近日因和亲之事争论不休,窦家有意让庶女窦文姝过继为嫡女,代替公主和亲,窦贵妃在宫中也一直在为此事铺路。”
“窦文姝?”顾昀嗤笑一声,眼底闪过一丝轻蔑,“窦家想拿个庶女搪塞,也太小看我赵国了。”
他转身回到案前,拿起那支暗箭,指尖轻轻拂过箭身上的纹路,“等薛清秋进了京,我自有一番大礼送她。”
案上的青瓷盏中,松间露还冒着热气,茶叶在水中缓缓舒展,散发着淡淡的清香。
顾昀端起茶盏,浅酌一口,目光落在窗外的芙蓉花上,不知为何,竟又想起了薛清秋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有悲苦,有警惕,有怒意,更有不屈。
“罢了,不过是颗棋子。”他低声自语,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茶水的清苦漫过舌尖,压下了心中的异样,“只要她能按照我的计划,一步步走进这漩涡,走到她该去的位置,便足够了。”
这时,阁外传来伶人婉转的歌声,唱的是一首《红尘叹》:“大梦一场,好生荒凉,殊不知看客亦是戏中人;茫茫红尘,纷纭熙攘,算不尽天机所求为何?”歌声清丽,裹着寒风,漫进阁楼,漫过顾昀的耳畔,让他的眼神多了几分复杂。
“这戏唱得不错。”顾昀嘴角勾起一抹笑,声音带着几分冷意,“过几日我不在云京,你替我去书院告个假。”
言冰躬身应下,心里却清楚,昭王殿下的计划,怕是要开始了。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不系观的晨雾还未散尽,青石板路上便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乐生穿着件半旧的棉袍,圆滚滚的身子像个团子,连跑带跳地冲进药房,一把抓住薛清秋的衣袖,语气急切:“清秋师姐!山下柳二婶来了,她说她最近摸骨牌老是输,请你替她画张符,她现在就在前殿等你呢!”
薛清秋正低头整理草药,闻言无奈地笑了笑,伸手掐了掐乐生软糯糯、红扑扑的小脸:“知道了,我这就去。”
她将手中的草药分类放好,拍了拍手上的药屑,跟着乐生往前殿走。
刚进前殿,就被一个穿着花布棉袄的妇人一把挽住了手。
妇人身材微胖,脸上带着爽朗的笑,正是柳二婶。
她拉着薛清秋的手,絮絮叨叨地抱怨:“哎哟,小清秋你可算来了!你不知道,我这几天不知道得罪了哪路神仙,摸骨牌老是输,巷子里那几家老婆子,赢了我的钱还不算,还笑话我手气差,你说气人不气人?”
她说着,还抖了抖手里的布袋,布袋轻飘飘的,显然没装多少钱。
薛清秋忍着笑,拉着她在蒲团上坐下,取过案上的朱砂、符纸,问道:“二婶,您属什么?最近可有遇到什么怪事?”
“我属虎啊!”柳二婶立刻回答,“怪事倒没有,就是这手气,差得离谱!前几天还赢了几文钱,这几天连本带利都输回去了。”
薛清秋点点头,拿起朱砂笔,在符纸上快速画了起来。
她的动作娴熟,笔尖划过符纸,留下一道道鲜红的纹路,很快,一张化煞符便画好了。
“二婶,您今年正月建寅,与您的属相犯冲,这张符您随身带着,能挡挡煞气,手气应该能好起来。”
她将符纸递给柳二婶,柳二婶连忙接过来,小心翼翼地折好,放进贴身的荷包里,脸上的笑容更灿烂了:“还是小清秋靠谱!等我赢了钱,给你和乐生买糖葫芦吃!”
薛清秋笑着点头,心里却泛起一丝暖意。柳二婶是恭州本地人,性格豪爽泼辣,平生没什么爱好,就喜欢跟街坊邻居摸骨牌。
她有三个儿子,五年前魏赵开战,三个儿子都上了战场,最后却只有三儿子的尸骨被送了回来,其余两个儿子,连尸首都没找到。
自那以后,柳二婶便常常来不系观,有时说要请符,有时说要上香,实则是惦记着她和乐生——她总说自己没女儿,把薛清秋当亲女儿疼,把乐生当亲儿子宠。
就像这次,柳二婶说着要请符,却从随身的布袋里掏出一个包裹,塞到薛清秋手里:“小清秋,你瞧瞧这件衣裳,喜不喜欢?前几日我去镇上赶集,看见这布料子好看,就给你做了件衣裳。你师傅也真是的,总让你穿道袍,小姑娘家,就该穿得鲜亮些。”
薛清秋打开包裹,里面是一件鹅黄色的襦裙,布料是上好的云锦,上面绣着细碎的兰花纹,针脚细密,一看就花了不少心思。她心里一暖,眼眶微微发红:“二婶,这太贵重了,我不能要。”
“什么贵重不贵重的!”柳二婶故作生气地瞪了她一眼,将衣裳重新塞进她手里,“我老婆子的钱,想给谁花就给谁花!你要是不收,就是嫌我手艺差!”
薛清秋知道柳二婶的脾气,只好收下衣裳,轻声道:“谢谢二婶,我很喜欢。”
“这才对嘛!”柳二婶满意地笑了,又从布袋里掏出一包零嘴,递给乐生,“乐生,这是你爱吃的糖葫芦、熨斗糕,快拿着吃!”
乐生早就盯着那包零嘴了,立刻接过来,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谢谢柳二婶!”
柳二婶摸了摸乐生的头,又看向薛清秋,语气带着几分期待:“小清秋,今日是除夕,山下可热闹了!来了好些外州的商贩,街上挂满了花灯,还有杂耍班子表演,你跟乐生随我下山玩玩吧?也让你们俩孩子沾沾喜气。”
乐生闻言,立刻抬起头,满眼期待地看向薛清秋,又看向刚走进殿的师傅。
师傅捋了捋胡须,本想开口拒绝——他向来不喜欢山下的热闹,也怕薛清秋暴露身份。
可当他看到乐生那副可怜巴巴的样子,又想起薛清秋这八年来从未下山过除夕,犹豫了半晌,最终还是点了点头:“罢了,今日是除夕,你们就下山玩玩吧,注意安全,早些回来。”
“太好了!”乐生欢呼一声,拉着薛清秋的手就往外跑。
柳二婶笑着跟上,左手挽着换上鹅黄襦裙的薛清秋,右手边是蹦蹦跳跳的乐生,三人一同往山下走去。
薛清秋穿着新衣裳,走在雪地里,鹅黄色的襦裙与白雪形成鲜明对比,像一朵盛开在雪地里的迎春花。
她的心里满是期待——这是她八年来第一次下山过除夕,第一次去看山下的热闹。
山下的镇子不算大,只有百余户人家,平日里冷冷清清的,可今日是除夕,却格外热闹。
远远望去,家家户户都贴满了春联,红色的春联在白雪的映衬下,显得格外喜庆;街上挂满了各式各样的花灯,有兔子灯、荷花灯、走马灯,灯影摇曳,映得整条街都亮堂堂的;孩子们穿着新衣裳,在街上追逐打闹,手里拿着糖葫芦、风车,笑声此起彼伏;商贩们的吆喝声、杂耍班子的锣鼓声、伶人的歌声,混在一起,构成了一幅热闹的除夕图景。
“柳二婶!这姑娘是谁啊?长得真标致,跟画里的观音似的!”几个与柳二婶相熟的妇人看到薛清秋,纷纷围了上来,眼神里满是赞叹。
柳二婶骄傲地昂起头,将薛清秋的手挽得更紧了,语气带着几分炫耀:“这是我家清秋,差不多算是我半个女儿了!怎么样,标致吧?”
薛清秋被众人看得有些不好意思,脸颊微微泛红,只好尴尬地笑笑,说不出话来。乐生却不怕生,拿着糖葫芦,跟在柳二婶身边,叽叽喳喳地跟妇人们说着话,惹得妇人们阵阵发笑。
柳二婶带着薛清秋和乐生逛遍了整条街,给乐生买了风车、面具,给薛清秋买了一支珠花——珠花是用珍珠和红珊瑚串成的,虽不算贵重,却很精致。她还带着两人去看了杂耍表演,看了伶人唱戏,最后在一家面馆停下,点了三碗热腾腾的汤面。
“快吃吧,暖暖身子。”柳二婶将筷子递给薛清秋和乐生,自己也拿起筷子,大口吃了起来。
薛清秋捧着热乎的面碗,看着碗里冒着热气的汤面,心里满是暖意。
她想起八年前的除夕,那时她还在薛家,父亲会陪她放烟花,母亲会给她做她最爱吃的饺子,祖母会给她发压岁钱……可如今,那些亲人都不在了,只有柳二婶、师傅和乐生陪着她。
“怎么不吃啊?是不是不合胃口?”柳二婶见她发呆,关切地问道。
“没有,很好吃。”薛清秋回过神,拿起筷子,大口吃了起来。汤汁浓郁,肉哨软烂,吃在嘴里,暖在心里。
吃完面,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街上的花灯全都亮了起来,灯影摇曳,比白天更热闹了。
柳二婶带着薛清秋和乐生走到街中心,那里有一个很大的戏台,戏台上正在表演《霸王别姬》,伶人的歌声婉转,引得台下观众阵阵喝彩。
薛清秋站在人群中,看着戏台上的表演,看着周围热闹的景象,看着身边笑得开心的乐生和柳二婶,心里忽然觉得,这样的日子也很好。
若是能一直这样安稳下去,没有仇恨,没有阴谋,该多好。
可她知道,这只是奢望。那个在不系观后山叫她“纸月儿”的男子,那个她从未忘记的血海深仇,都在提醒她,她不可能一直待在这深山里,她迟早要回到京城,回到那个充满阴谋和危险的漩涡中心。
“清秋,你看,那盏兔子灯真好看!”乐生指着不远处的一盏兔子灯,兴奋地喊道。
薛清秋回过神,顺着乐生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一盏白色的兔子灯在夜色中摇曳,像一只真正的兔子,可爱极了。
她笑了笑,拉着乐生的手:“我们过去看看吧。”
柳二婶笑着跟上,三人的身影渐渐融入热闹的人群中,融入摇曳的灯影中,融入这难得的安稳与暖意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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