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柔然王庭深处的金帐内灯火摇曳，却照不透角落里的那片阴影。
阴影中坐着一个人，甚至连惯常出入金帐的重臣都叫不出他的名字。人们只知道他是可汗众多子嗣中的一位，行踪诡秘，如同草原上掠过沙丘的风，只闻其声，不见其形。他有一个只在最隐秘场合使用的名字——郁闾·阿史那
他此刻正摩挲着一枚温润的黑色玉佩，目光投向云州城，仿佛能穿透沙漠草原，看到那个立于城墙之上的身影。
“陆汀驰……”他低声自语，嘴角勾起一丝冰冷而玩味的笑意，“二十六岁的宰相，文韬武略，国之柱石。真是……完美。”
他对陆汀驰的了解，颇深。他知道他并非仅仅倚仗皇帝伴读的身份上位，知道他曾在边关雪夜率轻骑千里奔袭，直捣突厥王帐的过往；也知道他处理政务时喜欢用紫毫笔，批阅公文至深夜必饮一盏浓茶；更知道他看似温润如玉的君子之风下，藏着怎样一副杀伐决断的铁石心肠。
这些情报，他花了数年时间，通过商队、僧侣、甚至精心安排潜入大昭的歌姬，一点点拼凑起来。陆汀驰是他精心挑选的对手，是他为柔然铁骑南下必须搬开的最坚硬的一块石头。
“你用阳谋，执堂皇之师，我便用诡计，行鬼蜮之道。阿史那轻声笑着，眼中闪烁着猎人般的兴奋与耐心，“光明正大的对决多无趣。唯有藏在暗处，在你最意想不到的时刻，轻轻一击……才能折断最坚硬的脊梁。”
他站起身，身形挺拔如松，气息沉凝如山，一身武功已臻化境。他走到帐边，望着南方漆黑的夜空。
柔然的可汗和贵族们，那颗南下劫掠、重现祖先荣光的心从未停止跳动。而这一次，他们将不再仅仅依靠弯刀和马蹄。
“陆相”他仿佛在隔空对话，“你守护你的国，我谋取我的路。”
“而这场棋局，现在才刚刚开始。我很期待”
风起于青萍之末，而一场针对陆汀驰和大昭边境的诡谲风暴，已在这个柔然王子的无声注视下，悄然酝酿。
北境捷报带来的欣喜之余，江知渺的心却并未真正轻松。她反复阅读着那封信，字里行间虽极力淡化，但她深知战事的残酷，是多少看不见的流血与伤痛。一股无力感萦绕心头，她远在江南，除了牵挂，似乎什么也做不了。
然而，这无力感很快被她转化为行动。北境苦寒，战伤之后，最怕的便是伤口溃烂发炎，许多将士并非直接战死，而是亡于后续的感染。若能在这方面有所助益……
心思既定，她便立刻行动了起来。江家的后院本就有她的一间药室，平日她在此研制药膏所用，如今则彻底变成了伤药实验室。
这几日，江知渺几乎未曾合眼。她埋首钻研，反复试验，精益求精地改良配方，并亲自寻来外伤患者进行验证。功夫不负有心人，她最终成功研制出了成果。
她立刻着手，动用江家所有人力，日夜赶制第一批成药，足足装满了五十个大瓷瓶。她又将药方详细抄录一份，附上使用方法、注意事项，并特意注明此药对预防和治疗“金疮痈疽”有奇效。
看着这些凝聚着她心血与牵挂的瓷瓶，江知渺心中稍安。她无法去往他身边并肩作战，但愿这一缕药香，能越过千山万水，护佑他麾下的将士，少受些苦楚，多几分生机。
她将药瓶和药方仔细打包，唤来陆汀驰留下的侍卫，吩咐其以最快速度，送往北境云州统帅军中。
做完这一切，她再次望向北方，轻声自语：“但愿……能帮到你一点点。”
北境，云州帅府。
案头公文堆积如山，陆汀驰正凝神批阅，眉宇间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疲惫。
北境虽暂安，但柔然小股骚扰不断，军务繁杂，加之他一直隐隐感觉暗处有双眼睛在窥伺，神经始终紧绷。
“报——”亲兵的声音在帐外响起，“大总管，随州江府有物资送至，说是江小姐特意准备的。”
陆汀驰笔尖一顿，抬起头。渺渺送来的？他心中微暖，又有些疑惑。随州能送来什么军需？
“抬进来。”
几名军士抬着三个不大却显得沉甸甸的木箱进来。打开一看，里面是数十个密封得极好的大瓷瓶，旁边还有一个厚厚的，写着“玉枢生肌散用法谨启”的信封。
陆汀驰拿起信封拆开，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江知渺那清秀的字迹。她详细说明了此药的来历，是她根据古籍并结合自身医术新研制的金疮药，重点阐述了其强效消炎、预防和治疗疮痈的特性，并附上了极其详细的配方、使用方法、禁忌以及她试验的效果记录。
信的最后，她只简单写道：“吾身在随州，无力分忧，唯精研此方，或可略减将士之苦。盼君安。”
陆汀驰握着信纸，久久无言。他能想象出她是如何，不眠不休地反复调试，如何细心记录每一次微小的改进。这份心意，远非寻常物资可比，其中蕴含的关切与智慧，重逾千斤。
他立刻唤来随军的老医官。这位医官姓孙，医术精湛，性格却有些古板，对来历不明的新药向来持谨慎态度。
“孙医官，你看看这个。”陆汀驰将药方和说明递给他。
孙医官接过，起初不以为意，但越看神色越是凝重，尤其是看到地榆炭、白芨、天花粉等药的配伍比例和精细的制备要求时，眼中渐渐露出惊异之色。
“妙……妙啊！”孙医官忍不住抚须惊叹，“地榆炭收敛止血之力雄浑，佐以白芨生肌，天花粉排脓清热，更兼**、没药活血定痛，冰片引导药力……此方配伍精妙，君臣佐使分明，既顾及其效，又虑及其用，绝非寻常腐儒所能开出！敢问大总管，此方出自何人之手？莫非是太医局哪位圣手的新作？”
陆汀驰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骄傲，淡淡道：“并非太医局，乃一位江南友人所赠。孙医官觉得可用？”
“可用！大可用！”孙医官显得有些激动，“尤其对于防治金疮溃烂、痈疽发热之症，依老夫看，恐有奇效！比我们如今惯用的方子，恐怕要强上数倍！”
“好。”陆汀驰当即下令，“即刻起，将此药分发至各营医帐。凡有新伤或伤口久不愈合、出现红肿热痛者，优先试用此药。孙医官，你亲自负责记录用药情况，随时报我。”
命令下达，起初并未引起太大波澜。军中对新药总是抱有疑虑。然而，变化很快发生了。
先是几名被柔然游骑弩箭所伤、伤口较深且沾染泥土的士卒，用药后原本必然出现的高热红肿竟意外地被压制了下去，伤口干燥收敛，并无化脓迹象。
接着，一名百夫长此前在战斗中手臂被刀划开大口，伤口反复溃烂，低烧不退，用了许多药都不见好，孙医官几乎要建议截肢。
死马当活马医之下，用上了这“玉枢生肌散”。不过两日，溃烂处便开始收口，脓液减少，高热渐退。旬日之后，竟奇迹般开始长出新鲜肉芽！
一例、两例、十例……越来越多的成功案例在各营医帐中传开。
“这新药神了！抹上就不那么火辣辣地疼了！”
“王老二那腿都快烂透了，愣是让这药粉给拉回来了！”
“是啊，高热的人也少多了！”
士兵们是最实际的，效果如何，他们切身感受最深。“玉枢散”的名声迅速在军中传开，甚至到了后来，士卒们受伤后，会主动询问医官：“能给用那个白瓷瓶里的药粉吗？”
孙医官每日都将记录呈送陆汀驰，上面的数据清晰地显示，使用“玉枢生肌散”后，伤员愈合速度平均加快，伤口感染率大幅下降，因伤后并发症导致的减员和死亡数字出现了显著降低！
这不仅仅意味着挽救了更多生命，更意味着保留了更多有战斗经验的老兵，极大地提振了士气！
陆汀驰看着这些报告，心中波澜涌动。他深知，一支军队的伤亡率，尤其是伤后死亡率，直接关系到部队的战斗力维持。渺渺这份礼物，看似不起眼，其实际价值，却堪比千军万马！
他再次拿起江知渺的信，指尖拂过那娟秀的字迹，冷峻的眉眼间染上难以言喻的温柔与感慨。
他提笔回信，这一次，不再是报喜不报忧的宽慰，而是带着由衷的赞叹与感激
渺渺卿卿如晤：
玉枢散已至，分发各营，试用之下，效验如神！伤卒痈疽发热者十去七八，愈合之速，远胜往常。孙医官誉其为金疮圣药，军中士卒皆云：得此药，如得再生。此乃活人无数之功，胜却十万雄兵
他在信中详细描述了药散在军中的应用情况和良好效果，最后写道：
“卿之心意，翊然感念于心，三军将士亦承此恩泽。此药于北境之功，非言语所能尽表。望卿于随州，务必珍重。待吾归来，再当面谢卿活命之恩。”
这封回信，连同孙医官充满敬佩之情的专业评述以及军中统计的数据，被一同送往了随州。
陆汀驰知道，对于醉心医术的江知渺而言，得知自己的研究成果真正帮助了这么多人，或许才是对她最好的回报。
而“玉枢生肌散”也自此正式纳入北境军常备药品，源源不断地从后方制作运送而来，成为了无数边军将士的保命符。
江知渺的名字虽未宣扬，但其恩泽，已悄然润泽北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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