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汀驰的捷报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如同一道撕破阴霾的闪电,直抵京都。
当那份沾染着北境风霜与淡淡血气的奏报被内侍高举着、一路高呼“北境大捷!柔然已平!”送入太极殿时,整个朝堂为之沸腾。
皇帝萧聿澈几乎是夺过了奏报,迅速览毕,竟忍不住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抚掌大笑。
“陆爱卿不愧是战神!”他声音洪亮,喜悦之情溢于言表,“阵斩元凶,扫清余孽,更思虑周全,连后续安定之策都已备好!如此功臣,朕必重赏!”
殿下群臣纷纷躬身道贺,歌功颂德之声不绝于耳。
然而,一些老成持重或别有心思的官员,却在心中暗凛:陆相此功太大,兵权过盛,如今又实际掌控柔然之地,陛下虽此刻欣喜,日后难免……
皇帝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但他的喜悦暂时压过了疑虑。他即刻下旨:
犒赏三军,赏赐丰厚。
允陆爱卿所奏,准其暂摄柔然之地,全权处理立汗及善后事宜。
命中书省即刻拟旨,对陆爱卿及其麾下将领论功行赏。
将陆爱卿的奏报传阅枢密院与兵部,令其根据奏报内容,细化对柔然的羁縻统治策略,快速回复意见。
不过数日,皇帝的密旨与中书省、枢密院的正式文书便送达了柔然王庭。
陆汀驰于大帐中展开那封由皇帝亲笔书写、盖有玉玺的密信。
信中对他的功绩再次不吝赞扬,但笔锋一转,也透露出京中些许“功高震主”的流言,皇帝虽言“朕与翊然一同长大,岂是宵小可离间”,却也是一种隐晦的提醒。
陆汀驰看完,面色平静无波。
他深知帝王心术,立刻提笔回信。
信中先是感激天恩,谦称“此役全赖陛下运筹帷幄,将士用命,臣不过尽本分”,随后详细陈述了立傀儡可汗的具体操作步骤,并主动提出:待新汗即位、局势稍稳后,北境大军主力将即行南撤,只留部分兵力驻守要塞,柔然防务将交由新可汗的部落军及大昭派遣的镇抚使共同负责。
这封回信,既是汇报,更是表态,主动交还兵权,消除皇帝最大的疑虑。
此举果然深得帝心,后续往来书信中,皇帝的言辞愈发亲切信任,几乎到了“凡卿所奏,无不准之”的地步。
在得到皇帝首肯后,陆汀驰迅速行动。
他选择的傀儡人选是柔然贵族一个偏远的旁支,赫哲。此人年近四十,性格温吞,其子嗣也非主张战事之辈,正是最容易控制的理想人选。
立汗大典在草原举行,虽简化了仪式,但在大昭大军的“观礼”下,依旧显得庄重而压抑。
陆汀驰代表大昭皇帝,将象征可汗权力的权杖,交给赫哲,宣布大昭将承认其地位并予以庇护,同时亦宣读了大昭的一系列条款,赫哲全部应承。
大典结束后,陆汀驰于帐中接见新可汗及其家眷。
就在赫哲带着家人跪谢天恩之时,一个身着柔然贵族服饰的少女却猛地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向端坐于上的陆汀驰,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喜。
此女正是新可汗赫哲的小女——云娜公主
陆汀驰觉得此女略有面熟,却一时想不起。
直到云娜用略显生硬但清晰的汉语激动开口:“将军!是您!您还记得四年前,在漠南草场,从马贼手中救下的那个女孩吗?”
陆汀驰微微一怔,记忆被唤醒。四年前他巡边时,确曾顺手救下过一个被马贼捆绑的,贵族柔然女子,当时他并未在意,只让部下安置妥当便离去了。
没想到竟是今日的云娜公主。
云娜脸颊绯红,眼神大胆而炽热,完全不顾父亲惊恐的拉扯和大昭将领们诧异的目光,继续道:“自那日起,云娜的心中便再也忘不了将军的身影!听闻将军攻破王庭……如今上天竟真的让我再次见到您!将军,云娜仰慕您,愿追随您,哪怕为奴为婢!”
帐内一时寂静无声。
江渊、沐凡等人面面相觑,表情古怪,新可汗赫哲吓得脸色惨白,冷汗直流,生怕女儿的大胆冒犯了这位杀神,招来灭顶之灾。
陆汀驰眉头微蹙,目光落在云娜充满期待的脸上,平静无波。
他并未因这突如其来的告白而有丝毫动容,只是冷淡地开口,声音如同北境的寒风,瞬间吹散了少女所有炽热的幻想
“公主慎言。本官乃大昭统帅,你乃柔然新汗之女。昔日举手之劳,不必挂齿。今日你我两国虽息干戈,却各有疆界礼法。此类话语,莫要再提,于你清誉有损,于两国体统不合。”
他言语清晰,立场分明,不留一丝余地。
说完,便不再看瞬间脸色煞白的云娜,转向浑身发抖的赫哲可汗,语气依旧威严:“可汗请起,约束好你的族人。记住你今日的承诺,大昭自会保你部族安宁。”
云娜公主怔在原地,眼中的光芒迅速黯淡下去,只剩下无尽的难堪和失落,被身旁的侍女慌忙扶起拉回。
陆汀驰处理完此事,便如同拂去一粒微尘,心思早已转向如何整军南归。
云娜公主是从侍女们小心翼翼的窃窃私语中拼凑出真相的,那位如天神般冷酷又强大的大昭元帅,早已心有所属。而他心爱的那位女子,竟就在这王庭之中、被严密保护起来了
一股不甘与强烈的好奇驱使着她。从侍女那里打听到了那顶守卫森严的帐篷。
守在帐外的大昭士兵认得她是新可汗的女儿,略一犹豫,还是入内通报。片刻后,得到允许的云娜深吸一口气,掀帘而入。
帐内温暖,药香与书香淡淡交融。江知渺正坐在铺着毛毡的榻上,低头翻阅一本医书,身上依旧穿着柔然服饰,却难掩她周身沉静温婉的大昭气韵。她闻声抬头,见到云娜,随即放下书卷,露出一个温和的、带着询问意味的微笑。
云娜愣在原地。
她想象过很多种情敌相见的情景,或许是艳光四射、盛气凌人的美人,或许是娇弱可怜、依附于人的莬丝花。
却唯独没想过是这般模样,不施粉黛,脸色甚至还有些苍白,但那双眼睛清澈明净,仿佛能洞悉人心。
她的美丽并不具有攻击性,却像月光下的静水,自有其深度与力量,让人在她面前不自觉便会收敛起几分浮躁。
“公主殿下?”江知渺轻声开口,语气礼貌而疏离,“请问有何事?”
云娜回过神来,心中五味杂陈。她挺直脊背,带着一丝草原公主的骄傲,径直走到江知渺面前,目光灼灼地打量她:
“你就是陆元帅心爱之人?”云娜开口,汉语带着口音,却足够清晰,语气直接得近乎失礼。
江知渺微微一怔,随即了然。她并未回避这个问题,只是轻轻颔首:“是。”
云娜眼睛依旧盯着她:“我前几日向陆元帅表明心意,被他拒绝了。他说什么于礼不合。”她语气里带着一丝委屈和不解,“我只是想知道,你究竟有什么特别?”
江知渺了然。
那日,隐约听闻有公主求爱,主角竟是眼前这位明媚鲜活的少女。她看着云娜毫不掩饰的眼神,倒不觉得被冒犯,反而有些感慨于她的直率大胆。
“我并无特别之处,”江知渺语气平和,甚至带了一丝淡淡的微笑,“只是恰巧,在他需要的时候,出现在他生命里,而他又恰好,住进了我心里而已。”
云娜蹙眉,显然对这个答案不满意:“只是恰巧?我听说他是大昭最大的官,像雄鹰一样的人物。他这样的人,难道不应该配同样耀眼的女子吗?你……”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你看起来很柔弱。”
江知渺并未因她的话而生气,她走到小火炉旁,倒了一盏温热的奶茶,递给云娜。
“公主,爱慕他又是为什么呢?”
“四年前在漠南草场,是他救了我。”云娜的眼神飘向远方,陷入了回忆,“那时我一心只想着去看看大昭究竟是何等繁华模样,总听回来的商队说那里不住帐篷,街市热闹,衣食住行都与我们草原不同,我便瞒着家中长辈,一人前往。”
她唇角泛起一丝苦涩的笑意:“可我还没走出多远,就被一伙凶悍的马贼盯上了。那时我才十三岁,从未独自离过家,他们骗我说能带我去京都,我便傻傻地信了……结果就被捆了起来,丢在装满货物的马车上颠簸了好几日。他们不给我吃喝,还笑着说要把我卖到边关最脏的地方去。”
“就在我几乎绝望的时候,远处忽然传来一阵急促马蹄声。”云娜的眼中骤然亮起光彩,语气也变得急促起来,“我抬头望去,只见一人纵马驰来,身披玄甲,肩头染着夕阳,如同镀了一层金辉。虽面带风尘,却自有一股正气。”
“我不知道哪来的勇气,认定他定是好人,便用尽力气呼救。他几乎立时勒马,目光如电般扫来,下一刻便已飞身下鞍,动作快得我只觉眼前一花。不过瞬息之间,五个凶悍的马贼竟皆被他徒手撂倒在地,连刀都未能拔出。”
“他走到我面前,解我绳索时动作却很轻,问我是什么人。我说我是柔然人……他沉默片刻,并未多言,只命随行的亲兵备好清水干粮,又安排了大昭的商队一路护送我回到了柔然。”
“他的出现,像劈开阴霾的天光,又像传说中自九天而降的神将。我甚至……还没来得及问他的姓名。”
云娜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怅然,“后来我也曾偷偷跑去云州寻他,茫茫人海,不知姓名、不知来历,又怎能寻得到?可那道身影,我却再也……没能忘掉。”
江知渺一直安静地倾听着少女的心事,直至她的话语渐歇,才温柔地开口:“你看,你的喜欢,或许也是源于一种恰巧。恰巧他在那时出现,恰巧他救你于危难。”
云娜似懂非懂,隐约触摸到了那恰巧背后的含义。
她沉默片刻,带着一丝不甘与困惑追问:“可你们中原的男子,不都是可以三妻四妾的吗?既然他日后除了你,总还会有别的女人……那为什么不能是我?”
江知渺的目光依旧平和,并未因这直白的诘问而动摇,只是轻轻摇头:“我不是他,无法替他做出回答。”
云娜却不放弃,又追问道:“若是他将来真的有了别的女人,你不会难过吗?”
江知渺闻言,缓缓抬眼望向帐外辽远的天空,静默一瞬,才淡然一笑:“或许会吧。但男女情爱,并非生命的全部。我的世界很大,并不只有他一人,而我存活于世的意义,也从来不是仅仅守着一个人,盼着他垂怜,等他回头。”
云娜怔怔地望着她,并不能完全理解这番话的深意,只觉得眼前这个女子心胸仿佛比草原还要宽广,能容得下天地,似乎并不执着于将什么紧紧攥在手中。
江知渺见她眼中仍有迷茫,并不打算多言,目光转向案几上的奶茶,微笑道:“想不想尝一种用奶做的特别点心?”
云娜觉得这话题转得突兀,但好奇心已被勾起,点头道:“是你们中原的吃食?”
江知渺颔首:“嗯。走吧,带我去灶房瞧瞧。”
云娜起身,引着她走向灶房帐篷。江知渺环视一周,见有新鲜牛奶、鸡蛋等甚至还有几个金黄的橙子,食材竟意外地齐全,便挽起袖子,从容地开始了。
做好后,双皮奶和橙子奶茶就出现在了云娜面前。
只见一只白瓷碗中,静卧着一碗凝脂般的乳白物件,表面光滑如镜,仿佛一块温润的羊脂白玉。它微微颤动着,显示出极致的柔嫩,却又保持着完整的形态,不像常见的酸奶或奶渣。最奇妙的是,碗中竟隐约可见两层微有区别的乳色层次,如同将最轻柔的云朵叠在了一起。
另一只阔口杯里,液体呈现出一种温暖柔和的杏黄色,并非草原奶茶的灰白浓郁。几丝鲜橙的果肉纤维悬浮其中,清新的橙香与醇厚的奶香、茶香奇妙地融合在一起,热气袅袅升起,带来一种甜蜜又醒神的气息。
云娜眼睛一亮,惊喜道:“好漂亮!我能吃了吗?”
江知渺笑着点头:“当然”
云娜先端起那杯橙香奶茶,小心地啜饮一口。
口感立时在口中绽开:首先是清新奔放的橙子酸甜,瞬间唤醒味蕾;随即,那股她熟悉的奶醇茶香温柔地包裹上来,但这奶味更显轻盈,茶味也不似以往那般浓重,反而被橙子的果味调和得格外柔顺。两种味道交织,既新奇又和谐,咽下后喉间只留下淡淡的果香与回甘,完全没有寻常奶茶的腻感。
“真好喝!”她忍不住赞叹,“从没喝过这样的!”
接着,她拿起小勺,好奇地碰了碰那碗双皮奶,那凝冻之物竟极富弹性地轻轻晃动起来。她舀下一勺,触感滑嫩得几乎让勺子握不住。
送入口中,几乎不需咀嚼,那奶冻便如同有了生命般,倏地一下滑过舌尖,口感细腻得不可思议,浓郁的奶香瞬间充斥整个口腔,比鲜奶更为集中醇厚,带着淡淡的甜味和蒸制后特有的暖香,温润妥帖地落入腹中。
她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吃了第二口,才抬起头看向江知渺,眼中满是惊艳与折服的光彩,笑容灿烂:“你也太厉害了!这又滑又弹,奶味好足!我从来没吃过这样的东西!”
“我好像……有点明白你说的情爱不是全部了。”
云娜舀起一勺细腻的双皮奶,眼中虽仍有未散的怅惘,却多了几分豁然,“这样的美食,确实也不该被辜负呢。”
江知渺看着她这副模样,分明还是个心性单纯、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的小姑娘,不由莞尔,轻轻应了一声:
“嗯。”
“我会试着忘记他的。”
云娜语气低落了些,却格外认真,随即抬起头看向江知渺,带着点不加掩饰的喜欢
“不过我现在觉得,你也很好。”她叹了口气,不无遗憾地嘟囔:“可惜你不是我们柔然人……不然,我定要天天来找你,同你做真正的姐妹!”
江知渺目光温和,承诺道:“无妨。将来若有机会来大昭,我定带你尝更多美食。”
云娜却更沮丧了,小声道:“柔然的王公贵族,没有大昭皇帝的诏书,是不能随意去大昭的……”
江知渺不答,只是不着痕迹的转移话题
“听说你们草原上的女儿都会骑射?。”
提到喜爱的事情,云娜果然来了兴趣,挺直腰板道:“我们草原上的女儿,从小就在马背上长大,自然个个都会骑射!”
江知渺笑着颔首,真诚赞道:“皆是女中豪杰。”
云娜眨了眨眼,面露困惑:“……豪杰?我不懂。”
“就是说,你们是女子中的英雄,很厉害的人。”江知渺耐心解释,还打了个比方,“用你们的话说,便是如翱翔于天的雄鹰一般的人物。”
云娜先是一愣,随后咯咯笑起来:“可雄鹰……我们一般都是形容男子的呀!”
江知渺目光沉静而坚定,看着她轻声道:“女子亦可成为雄鹰。”
帐内灯火温暖,奶香与果香淡淡萦绕。两人相视一笑,隔阂渐消,就着眼前的美食,又聊了许久。一个说着中原的诗词画艺,一个讲着草原的辽阔牧歌,不同的世界在这一刻悄然交汇。
陆汀驰回来,听闻云娜公主竟与江知渺处得情同姐妹,初时一怔,颇觉意外。
随即想到江知渺平日待人接物的模样,眼底便浮起了然的笑意。
是了,他的渺渺便是这样。
总能以她独有的温和与通透,不知不觉间令人心折。
他唇角微扬,心中唯余一片骄傲与柔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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