持续了数日的风雪竟在黎明时分悄然止息,铅灰色的云层散开,露出一片罕见的、澄澈如冰镜的北境苍穹。阳光毫无遮拦地洒落在刚刚经历血火洗礼的王庭,将积雪映照得一片耀目的银白。
旌旗招展,甲胄森然。大昭的军队已列队整齐,肃杀之气冲散了短暂的晴日暖意。
陆汀驰一身玄甲,端坐于通体乌黑的战马之上,身姿挺拔如苍松,他正与前来送行的新可汗赫哲做着最后的交代,声音沉稳冷冽,一如这雪后的空气。
送行的队伍挤在道路两旁,人群中,云娜公主穿着一身最隆重的火红色狐裘裙装,如同雪地里一团寂寥燃烧的火焰。
她快步奔向江知渺,做了最后的道别,紧紧拥抱住对方,声音带着些哽咽:“可别忘了我这个朋友。”
江知渺回抱住她,语气温柔而笃定:“自然不会。”
最目瞪口呆的,当属一旁的泽渊、江渊、玄祁和沐凡四人。他们面面相觑,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如果他们没记错的话,这位公主不久前不是还公然向元帅表露心意,怎么如今竟连看都不看元帅一眼,反倒与江小姐这般难舍难分?
几人交换了无数个眼神,最终江渊耸了耸肩,摊开双手,做了一个“这谁想得到”的表情。
队伍开始移动,沉重的马蹄声和车轮碾过积雪的声音响起。
云娜站在原地,望着那面书写着“大昭”的帅旗在湛蓝的天空下逐渐远去,最终化作天地相接处的一抹墨痕。
连续数日的晴好天气,使得班师回朝的路程显得格外顺畅。
对于陆汀驰而言,这或许是他戎马生涯中最“惬意”的一次行军。
他不再总是紧绷着神经居于队列最前方。
大多数时候,他将前导指挥之责交给了沉稳的玄祁,自己则控着马,不紧不慢地行在队伍中段,始终伴在江知渺乘坐的马车旁。玄甲卸去了几分沙场的冷硬,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车轮辘辘,马蹄踏雪。
车内,江知渺掀开车帘一角,望着窗外掠过的雪原晴空,侧头对马上的陆汀驰莞尔一笑:
“翊然,你可还记得,在钦州,我还欠你一个《西游记》的话本没讲完?”她眼眸清亮,带着几分狡黠与怀念,“此时天高地阔,风雪暂歇,正好有空,我便将它讲完,如何?”
陆汀驰冷峻的眉眼瞬间柔和下来,低声道:“好。”
他的声音不高,但周围护卫的亲兵、乃至赶车的车夫,却都不约而同地竖起了耳朵,眼中流露出掩藏不住的好奇与期待。长途跋涉最是枯燥,能听人讲故事,简直是天降的趣事。
江知渺见众人如此情状,抿唇一笑,善解人意道:“看来大伙儿都没听过前情呢,那我便从最开始讲起吧。”
她清了清嗓子,声音清脆悦耳,如同冰珠落玉盘,缓缓荡开在空旷的原野上
“且说,海外有一国土,名曰傲来国。国近大海,海中有一座名山,唤为花果山。那座山正当顶上,有一块仙石。其石有三丈六尺五寸高,有二丈四尺围圆。三丈六尺五寸高,按周天三百六十五度;二丈四尺围圆,按政历二十四气。上有九窍八孔,按九宫八卦。自开辟以来,每受天真地秀,日精月华,感之既久,遂有灵通之意……”
她讲得绘声绘色,从仙石迸裂、产下石卵,见风化作石猴,到石猴勇探水帘洞、被尊为美猴王……情节跌宕起伏,描述生动有趣。
陆汀驰勒着马缰,速度放得极慢,专注地听着,目光几乎从未离开过她的脸庞。周围的将士们也听得入神,连呼吸都放轻了,仿佛随着那娓娓道来的讲述,一同进入了那个光怪陆离、神通广大的神话世界。
阳光暖暖地洒下,在雪地上折射出细碎的金光。队伍安静地前行,唯有车轮声、马蹄声,和中间那辆马车里传出的、清越动人的说故事声,交织成一曲独特而温馨的行军曲,回荡在北境澄澈的天地之间。
这不再是冰冷的凯旋,而是一场充满生趣与期待的归途。
云州的城墙巍峨,在寒风中更显肃穆。
当陆汀驰率领的黑甲玄骑出现在地平线上时,城头瞬间爆发出震天的欢呼!百姓涌上街头,欲一睹战神风采。
然而,端坐马上的陆汀驰,面对这万丈荣光,脸上却无多少喜色。他目光扫过欢呼的人群,掠过熟悉的街道,心中计算的,却是接下来千头万绪的善后事宜。
是夜,北境行军道总管节堂内,烛火通明,将星云集。
陆汀驰一身常服,立于巨大的北境舆图前,指尖重重地点在柔然王庭以南的几处关键隘口。
“渊明。”
“末将在!”渊明踏步出列,甲胄铿锵。
陛下已准我所奏,擢你为云州镇守使,总领留守边军事务。”陆汀驰声音沉冷,不容置疑,“你的职责只有八个字:固守疆土,监控北庭。留守各部,皆听你调遣。遇事,可临机决断,但需每旬呈送详细军报至兵部与枢密院。”
“末将……遵命!”渊明单膝跪地,陆汀驰将代表北境最高兵权的虎符一半交予他,另一半则准备奉还皇帝,制度分明,毫无留恋。
陆汀驰又接连点了数名将领,一一交代防区、兵力、粮草调配,条理清晰,思虑周详,仿佛早已在心中推演过无数遍。
接下来的日子,云州、朔州的官衙成了陆汀驰最常出入之地。
他并未穿着帅服,但每至一处,那身经百战的杀伐之气与钦赐节钺的无上权威,便压得一众文官屏息凝神。
“王刺史,”他看向云州刺史,语气平淡,却带着无形的压力,“战后流民安置、互市重启、驿道修复,此乃州府首要之责。所需钱粮,我已奏明圣上,不日拨付。但我希望看到实效,而非一纸空文。若有难处,可寻泽渊将军协调兵力,但若因办事不力致使民生凋敝、边境再生乱象……”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在场众人,“本帅虽交兵权,却仍能直达天听。”
众官员背后沁出冷汗,纷纷躬身称是,无敢怠慢。
最耗费心力的,是核对军功与发放抚恤。
帅府侧院临时辟出的库房内,银箱堆积如山,那是朝廷拨下的巨额赏金。陆汀驰令沐凡、玄祁带着亲卫日夜核对军功簿,他自己也时常亲至。
依据军功簿册,一一核对,务求赏罚分明,“每一文钱都要发到士卒手中,若有克扣贪墨者,军法处置,绝不姑息。”
“这份,斩首三级,赏银三十两,绢五匹,核对无误,发!”
“这一份,攻城先登,重伤致残,赏银百两,加赐田亩二十,务必送至他家中,由当地官府办理地契。”
而当那厚厚的阵亡名录呈上时,节堂内的空气总会凝固。
陆汀驰会屏退左右,独自一人拿着那本沉甸甸的名册,一页页翻看。每一个名字背后,都是一条鲜活的生命,一个破碎的家庭。他提笔,在朝廷抚恤的标准旁,逐一添上数字,那是他从自己的赏赐和体己中划出的。
“莫陵、周坤、小超”,声音有些沙哑,“这些,你们亲自安排可靠之人,一户一户送去。告知他们,朝廷记得他们的儿子、丈夫、父亲是为国捐躯的英雄。”
窗外夜色深沉,节堂内的烛火却亮至天明,纸钱的灰烬在院角悄然飞扬,祭奠着无法归家的亡魂。
数十个日夜的忙碌过后,一切终于尘埃落定。
这一日,云州城外,点将台高筑。
留守的军队盔明甲亮,肃立如林。即将南归的凯旋之师,旌旗招展,弥漫着压抑不住的归心与喜悦。
陆汀驰登台,玄甲耀眼,目光如电。他没有多余的言辞,只是对留守将士一番勉励告诫,对凯旋之师一番训诫安抚。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令人信服的力量。
仪式毕,他转身,望向南方。官道蜿蜒,尽头是遥远的京都,是陛下的殷殷期盼。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胸腔中翻涌的复杂情绪,沉声下令,声音穿透云霄
“三军听令——”
“班师!回朝!”
号角长鸣,战鼓擂动!庞大的军队如同苏醒的巨龙,缓缓启动,踏上归途。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