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节悄移，转眼已是初冬。
这日清晨，天空铅云低垂，不多时，便开始稀疏地飘下细碎的雪沫，如同撒下一把把晶莹的盐粒，无声地覆盖了庭院的青石板和那架已落叶的紫藤。
恰逢陆汀驰休沐，难得偷闲在家。
江知渺见他无需早起上朝，便也吩咐下去，今日自己不去康安堂了，学堂里新招的两位女医已能独当一面，足以替她传授医术，她也乐得偷得半日清闲，与夫君共处。
两人一同用了早膳，暖粥小菜，简单却温馨。饭后，陆汀驰拥着她在临窗的暖榻上坐下，煮了一壶茶，看着窗外初雪，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雪光映着室内，显得格外宁静安逸。
然而，这份宁静并未持续太久。
院外传来些许动静，片刻后，侍女入内禀报：“世子爷，少夫人，常嬷嬷来了。”
江知渺与陆汀驰对视一眼，皆有些意外。常嬷嬷是长公主身边极得力的老人，等闲不会亲自过来。
陆汀驰起身：“请嬷嬷进来。”
常嬷嬷很快便进来了，发髻衣衫一丝不苟，虽带着笑，眉宇间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她先是对陆汀驰和江知渺规规矩矩行了礼。
“老奴给世子爷、少夫人请安。”
“嬷嬷不必多礼，可是母亲有何吩咐？”陆汀驰开口问道。
常嬷嬷笑容得体：“回世子爷，长公主殿下请您此刻过府一趟，说是有要事相商。”
江知渺心中微微一怔。今早才去请过安，若真有要事，当时为何不留人？又急匆匆地派心腹嬷嬷来请？她心下觉得有些奇怪，但面上却不露分毫，只是柔声道：“母亲相召，必有要紧事。夫君快些过去吧，莫让母亲久等。”
陆汀驰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显然也觉出些不寻常。但他并未多问，只点头道：“好。我这就过去。”他转身对江知渺温声道，“我去去便回，你且在屋里暖和着。”
说罢，便随常嬷嬷出了门。
公主府暖阁内，银丝炭烧得正旺，暖意融融，却驱不散一丝凝滞的气氛。
长公主端坐在铺着锦垫的紫檀木榻上，手中正不紧不慢地绣着一幅山水画，针脚细密，神色平静无波。听得门外脚步声及侍女通报“世子爷到了”，她方才停下针线，随手将那绣绷搁在旁边的小几上。
陆汀驰迈步而入，带着一身未散的寒气，恭敬行礼：“母亲。”
长公主眼皮未抬，只淡淡“嗯”了一声，用下巴点了点对面的座位：“坐吧。”立刻有侍女悄无声息地奉上热茶。
陆汀驰依言坐下，并未去碰那茶盏，静默片刻，终是先开口打破沉寂：“不知母亲召儿子过来，所谓何事？”
长公主并未立刻回答，只端起自己的茶盏，轻轻撇了撇浮沫，目光往身旁侍立的大丫鬟那儿似不经意地一瞟。
那大丫鬟会意，立刻朝外间微微颔首。旋即，另一名侍女低着头，端着一个黑漆托盘快步进来，盘上放着的并非糕点茶果，而是一碗颜色深浓、散发着苦涩气味的药渣。
陆汀驰目光落在那药渣上，眉头微蹙，不明所以：“母亲，这是…？”
长公主这才放下茶盏，抬起眼，目光锐利地看向儿子，声音平缓却带着冷意：“翊然自然不知这是何物。这是你那位贤良淑德的好妻子，日日不离，暗中服用的，避子汤药渣。”
陆汀驰闻言，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僵，眸中瞬间掠过震惊与难以置信，但他迅速垂眸，再抬眼时，面上已恢复一贯的冷峻平静，仿佛方才的失态只是错觉。
然而，他那一瞬间的怔忡，早已被长公主精准地捕捉殆尽。她心中冷笑，确定了儿子对此事毫不知情，语气便更沉了几分
“她开办女医学堂，闹得满城风雨，弹劾攻讦的折子想必没少经过你的手吧？此事，我暂且不议。”她话锋一转，指尖重重一点那药渣，“可她既嫁入我陆家，首要之责为何？是开枝散叶，绵延后嗣！可她呢？竟行此阴违之事！”
陆汀驰袖中的手微微握紧，声音却依旧沉稳：“母亲息怒。暂不要子嗣，是儿子与她商议后的决定，是儿子觉得公务繁忙，暂无暇分身，不想这般快有孩子牵绊。至于开学堂之事，亦是儿子一力赞成支持的。”
他试图转移焦点，语气恳切：“母亲，开办医学堂有何不好？您是天家公主，自有最好的太医女医侍奉。可民间多少妇人女子，因病涉**，羞于对男医启齿，以致小病拖成大病，甚至香消玉殒？渺渺所教所行，皆是普惠众生之善举，能救多少人于病痛之中？这难道不是大功德？她所授即便只是寻常护理知识，亦能在危急时救人无数，此乃积德行善之举……”
“翊然！”长公主不耐地打断他，声音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我现在同你说的是她不愿为你、为陆家生儿育女之事！方才我给你看药渣时，你分明不知情！事到如今，你还要一味回护她到几时？”
她深吸一口气，抛出杀手锏：“她若执意不肯，罔顾宗族责任，那便休怪母亲替你张罗，择选贤良淑女，纳为妾室，以延香火！”
陆汀驰霍然起身，面色沉静如水，他深深一揖：“母亲，儿子房中事，儿子自有分寸，不劳母亲挂心，更无需母亲代为安排。若母亲今日唤儿子来只为此事，儿子已然明白。此事，儿子会处理妥当。还请母亲保重身体，勿要为此劳神。儿子告退。”
说罢，不再给长公主开口的机会，转身便大步离去，背影挺拔却透着一股冷硬的疏离。
长公主看着他决绝离开的背影，一口气堵在胸口，气得指尖发颤，猛地将小几上的茶盏拂落在地，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你看看他！你看看他！”她对着心腹常嬷嬷怒道，“如今竟是彻底被那江氏迷了心窍！连子嗣宗法都不顾了！竟还敢顶撞于我！”
常嬷嬷连忙上前，一边收拾碎片，一边低声劝慰：“公主殿下息怒，千万保重玉体。世子爷…相爷他如今已是一国宰辅，心思深沉，行事自有章法。他既说了会处理，想必…想必心中是有数的。您且放宽心，莫要因这等事伤了母子情分。”
暖阁内，只余下长公主急促的喘息声和炭火偶尔爆开的噼啪声。
而走出公主府的陆汀驰，迎着纷扬的初雪，面色冰寒，心中却并非愤怒，而是翻涌着一种复杂的情绪，有被隐瞒的刺痛，有对她独自承受此事的疼惜。
他其实并非执着于子嗣，但妻子的隐瞒，终究像一根细刺，扎进了心里。
然而，更多的是急于回去问清缘由、却又怕伤到她。
雪，落得更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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