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光未亮,陆汀驰便忍着背部的剧痛,穿戴整齐,一如往常地入宫上朝。紫色朝服之下,伤口每一次摩擦都带来尖锐的刺痛,但他面色沉静如水,步履稳健,仿佛昨日祠堂内那场风波从未发生。
朝会上,他依旧言辞清晰,条理分明地奏对政务,无人能从其端肃的神情中窥见半分异样。
直至议事完毕,众臣依序行礼告退,陆汀驰正欲随同僚退出大殿,却听御座之上传来声音:
“陆卿留步。”
陆汀驰脚步一顿,敛目躬身:“臣遵旨。”
待其余臣工尽数离去,空旷威严的太极殿内只余君臣二人。皇帝萧聿澈从御阶上缓步走下,脸上那属于帝王的威仪渐渐淡去,换上了些许私人情谊的关切与不解。他走到陆汀驰近前,目光在他看似无恙的背脊上扫过,叹了口气
“翊然,听闻你昨日在府中受了家法?伤势如何?可还撑得住?我让太医院再给你配些最好的伤药。”
陆汀驰微微躬身,语气恭敬却也不失亲近:“些许皮肉之苦,并无大碍。有劳表兄牵挂了。”
萧聿澈看着他这副隐忍克制的模样,无奈地摇了摇头,语气里带上了几分恨铁不成钢的调侃
“你啊……早知道就该,不同意你私自找一个女子去完成任务。如今把自己折腾成这样,若被言官抓住由头弹劾,你可知后果?”
陆汀驰抬眼,目光沉静而坚定,并无半分悔意:“陛下放心,此事臣心中有数,并非一时莽撞行事。后续事宜,臣自会处理妥当,绝不令陛下为难。”
萧聿澈与他自幼一同长大,深知他性子,现在连臣都用上了,见他如此神态,便知再劝也是无用。想到姑母的叮嘱,让他务必劝解一二,此刻也只能在心中暗道一句“尽力了”。
他面上神色一松,忽然笑道:“罢了罢了,既然还能站着,陪朕手谈一局如何?许久未与你切磋,正好瞧瞧你棋艺可有长进。”
陆汀驰闻言,冷峻的眉眼也柔和些许,唇角微扬,应道:“好。臣……却之不恭。”
一年前。
江知渺失踪的消息传回随州那日,天色灰蒙,恰如阖府上下骤然坠入冰窟的心。
庆州回来报信的家仆跪在堂下,声音发颤,将“小姐所乘船只遇险,下落不明”几个字艰难吐出时,端坐在上的江老太爷手中的茶盏“哐当”一声跌落在地,碎瓷混着茶水四溅。他身子猛地一晃,脸色瞬间灰败,全靠死死抓住太师椅的扶手才未栽倒。旁边的江老夫人更是眼前一黑,哀呼一声“我的渺渺”,便直直向后仰去,幸得身旁嬷嬷丫鬟手忙脚乱地扶住,才免于摔伤,堂内顿时一片悲声与慌乱。
“都静一静!”关键时刻,主持家中庶务的大伯父江文柏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厉声喝止了混乱的场面。他脸色铁青,眼神却异常锐利清醒。他知道,此刻悲痛解决不了任何问题,越是危急,越不能自乱阵脚。
他先是疾步上前,协助下人将老太爷老夫人搀扶到榻上休息,急召府医前来诊视。待二老情况稍稳,他立刻召集心腹,雷厉风行地下达指令
“第一,立刻封锁消息!九小姐失踪之事,绝不可对外泄露半分!对外一律宣称,九小姐旧疾突发,病情沉重,需绝对静养,不宜见客,所有探视一概回绝。”
此举一为保全江知渺的清誉,若她不幸罹难,也好有个清白名声;若她侥幸生还,日后归来也不至于因此事再生波折。
“第二,”江文柏压低了声音,“立刻选派绝对可靠、身手好的家丁护院,组成一队人,秘密前往庆州出事流域。生要见人,死……”他喉头哽了一下,“……死要见尸。不惜一切代价,暗中寻访,有任何线索,立刻飞鸽传书回报!记住,此事必须隐秘,绝不能大张旗鼓,更不能让外人知晓我江家小姐在庆州出过事!”
命令一条条清晰下达,原本慌乱无措的下人们仿佛找到了主心骨,纷纷领命而去。
江文柏安排完事情立马给京中的二弟江文甫修书一封
二弟亲启:
见字如面。家中骤逢大变,心急如焚,不得不急书于你。
渺渺侄女日前于庆州地界遭遇不测,其所乘船只遇险,至今下落不明。我已派人秘密去寻,此事千钧一发,关乎渺渺清誉乃至我江氏门风,现已严密封锁消息,对外只称她旧疾复发,病势沉重,需长期静养,绝不宜见客。
当务之急,需你即刻亲自前往裴府,面见裴公与夫人。言说之际,务必恳切哀恻,只道我江家女儿福薄,突染恶疾,经父亲诊治,断言近年之内均需闭门精心调养,丝毫受不得搅扰,实在难以担起婚嫁之责。万万不敢因我家之故,耽误裴郎君锦绣前程。
这门婚事,恐只能忍痛就此作罢。一切以求得裴家谅解、和平退婚为上,礼数务必要周全,切勿留下任何口实或怨隙。
此事关乎渺渺闺阁名节,亦关乎两家颜面,望你慎之又慎,妥善处置。余事待寻访稍有眉目再议。
兄文柏
七月初五 于随州老宅
消息如一道惊雷,劈入京中江府。
江文甫与夫人邵氏接到随州急信,读罢内容,皆是面色骤变,惊恐难抑。
邵氏手中的信纸飘落在地,她踉跄一步,被侍女慌忙扶住,未语泪先流,顷刻间便已泣不成声。“我的渺渺……我的儿啊……”她嗓音破碎,充满了无尽的悲恸与难以置信。
这个小女儿,自小便因病离京,未能承欢膝下,是她心中多年的亏欠与牵挂。如今好不容易盼到女儿长大,即将归家,甚至已为她定下京中良缘,只待圆满……怎会突遭如此横祸?巨大的失落与恐惧瞬间刺痛这位母亲的心。
江文甫虽同样心如刀绞,五脏六腑都似被狠狠揪住,但他身为朝廷官员,又是家中顶梁柱,深知此刻绝不能慌乱。
他强压下翻涌的情绪,扶住几乎瘫软的妻子,声音沉痛却带着一丝竭力维持的镇定:“夫人,此刻不是悲痛的时候!眼下最要紧的是两件事:一是立刻秘密派人前往庆州,竭尽全力搜寻渺渺的下落!二是必须尽快、妥善地处理与裴家的婚约,绝不能损了渺渺的清誉。”
他当即唤来最信任的心腹管家,面色凝重地低声吩咐:“立刻挑选一批绝对可靠、身手利落之人,秘密前往庆州出事流域,不惜一切代价,暗中寻访九小姐的下落!记住,此事要做得隐秘,绝不可走漏半点风声!”
安排完寻人之事后,江文甫不敢有丝毫耽搁。他命人备下厚礼,取出那份烫金的庚帖,不日便亲自登了裴府的门。
裴家厅堂内,江文甫面带沉痛与歉疚,将大哥信中那套“小女突发恶疾,病体沉疴,恐难胜任婚嫁,实不忍耽误裴郎君前程”的说辞,言辞恳切地又道了一遍。他姿态放得极低,一再表达歉意与无奈。
裴氏夫妇亦是通情达理之人,见江文甫亲自上门,情真意切,且理由说得过去,虽觉突然惋惜,却也未多做为难。
裴公只是捻须叹息道:“九小姐也是我们看着好的,怎料天有不测风云,竟遭此厄难。望她安心静养,早日康复才好。” 裴夫人也在一旁唏嘘:“是啊,小九那孩子,瞧着便是个惹人疼的,真是不容易。” 婚事就此和平了结,庚帖与信物各自归还。
然而,退婚的消息传到裴述耳中时,这位年轻的郎君心情却颇为复杂。一方面,他对于这桩由父母之命订下的婚事本身就不喜,此刻隐隐有些松了口气的窃喜;但另一方面,想到那位曾有过几面之缘、印象中温婉可人的江九小姐竟遭此重病,生死未卜,心中又不免生出几分真诚的忧虑与同情。那毕竟是一个鲜活美好的生命,遭此不幸,令人扼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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