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惊鸿一瞥的玄色身影，像一道烙印刻在宋之河心头。
他果然在城中。所谓的“军务繁忙”，不过是将她晾在一边的托词。这位镇北王，在用他独有的方式，划定界限，宣告主权——在这朔风城，一切需按他的规矩来。
宋之河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涌起一股被轻视的愠怒，以及更深的警惕。她并未靠近那片戒备森严的区域，只是如同普通巡视一般，带着赵破虏在附近几条街道转了转，询问了些米价、柴价、民防等琐事，便返回了驿馆。
她知道，她看到他的事，恐怕此刻已传到他耳中。
果然，傍晚时分，那位陈司马再次来访，这次态度恭敬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宋观察使，王爷已回府。得知大人今日在城内体察民情，王爷言道大人勤勉，特在府中设下便宴，为大人接风洗尘。”
便宴？接风？
宋之河心中冷笑，面上却浮起恰到好处的温和笑容：“王爷厚爱，之河惶恐。请陈司马回复王爷，之河稍作整理，便即刻前往。”
镇北王府坐落在朔风城正中，并非京中王府常见的雕梁画栋，而更像一座坚固的堡垒，青黑色的墙体高耸厚重，门前守卫眼神锐利如刀，肃杀之气扑面而来。
踏入王府正厅，一股混合着淡淡墨香、皮革与金属气息的味道萦绕在鼻尖。厅内陈设简洁硬朗，不见奢靡，唯有墙壁上悬挂的巨大北疆舆图，以及两旁架子上陈列的兵器模型，昭示着主人的身份与志向。
主位之上，一人身着玄色暗纹锦袍，并未戴冠，墨发以一根简单的玉簪束起。他姿态看似随意地靠坐着，手中把玩着一枚青铜虎符，听到脚步声，方才抬眸看来。
那一瞬，宋之河感觉仿佛有两柄无形的冰刃直刺而来。
他的容貌极俊，却并非京中贵族子弟的温雅，而是棱角分明，带着塞外风沙磨砺出的冷硬与锐利。剑眉斜飞入鬓，鼻梁高挺，唇线薄而紧抿。最慑人的是那双眼睛，深邃如寒夜，目光沉静，却仿佛能洞穿一切伪装，带着久居上位的威压和沙场淬炼出的杀伐之气。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她，并未开口，整个大厅的空气却仿佛凝固了。
宋之河稳住骤然加快的心跳，上前几步，依礼躬身：“下官宋之河，参见王爷。”
迟边澍并未立刻让她起身，目光在她低垂的头顶和略显单薄的身形上停留片刻，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丝金属摩擦般的质感，在这空旷的厅内回响：“宋观察使，一路辛苦。黑风峡风大，没惊着吧？”
他果然知道了！而且如此直接地提起！
宋之河直起身，迎上他那审视的目光，不闪不避，语气平和：“劳王爷挂心。幸得王爷提前警示，下官方能绕行避险。王爷麾下夜不收，果然消息灵通，下官佩服。”她将功劳推给夜不收，既点了自己承情，又避开了直接谈论那神秘纸条的来源。
迟边澍唇角似乎极轻微地勾了一下，意味不明：“是么。”他放下虎符，做了个“请”的手势，“坐。”
宴席果然如他所言，甚是简便。几样北地常见的肉食、面点，一壶烈酒，与京城精致的筵席天差地别。
席间，迟边澍话很少，大多时候只是静静用餐，或是听宋之河就今日所见，问一些关于朔风城民生、防务的问题。他回答得言简意赅，滴水不漏，既展现了对此地绝对的掌控，又丝毫未透露核心军机。
酒过三巡，气氛依旧疏离而紧绷。
迟边澍忽然放下酒杯，目光再次落在宋之河脸上，带着一种纯粹的、审视物品般的锐利：“宋观察使年纪轻轻，便得陛下如此信重，委以巡边重任，想必有过人之处。”他顿了顿，语气平淡却压迫感十足，“只是不知，宋观察使此番北来，是带着陛下的眼睛，还是带着哪位殿下的耳朵？”
图穷匕见！
这话问得极其尖锐无礼，几乎撕破了所有温情的伪装，直指核心——你到底是皇帝的人，还是皇子的人？
侍立在一旁的赵破虏拳头瞬间握紧。青黛更是脸色发白。
宋之河握着筷子的指尖微微用力，指节有些泛白。她抬起眼，直视迟边澍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清晰而坚定地回答：“下官只带了一双眼睛，一对耳朵，和一颗忠于陛下的心。所见所闻，皆会如实禀报圣上。至于王爷所言‘眼睛’、‘耳朵’，之河愚钝，不知何意。之河只知，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分君之忧。”
她再次强调“忠于陛下”，将自己定位为纯粹的皇帝特使，不卷入任何皇子派系。
迟边澍盯着她，半晌没有说话，厅内静得能听到烛火噼啪的轻响。他那目光仿佛带着实质的重量，压在宋之河身上，试图压垮她的镇定，窥探她内心最真实的念头。
宋之河强迫自己维持着平静的表情，后背却已渗出细密的冷汗。与迟边澍对视，如同在悬崖边与猛虎对峙，需要耗费巨大的心力。
许久，迟边澍才移开目光，重新端起酒杯，语气听不出喜怒：“好一个‘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希望宋观察使……始终记得今日之言。”
他不再纠缠那个问题，转而谈起北疆风物，仿佛刚才那番凌厉的试探从未发生。
宴席在一种诡异的气氛中结束。宋之河告辞时，迟边澍并未起身，只淡淡道：“北疆不比他处，宋观察使若想‘看看’，可让陈司马陪同。有些地方，刀剑无眼，误伤了就不好了。”
这是警告，限制她的活动范围。
“多谢王爷提醒，下官谨记。”宋之河躬身退出。
走出王府，被夜晚寒冷的空气一激，宋之河才发觉内里的衣衫已被冷汗浸湿。第一次交锋，她看似勉强抵挡住了，却更深切地感受到了迟边澍的难缠与可怕。他像一座深不见底的寒潭，你永远不知道平静的水面下，隐藏着怎样的汹涌暗流。
回到驿馆，她屏退左右，独自坐在灯下，回想今晚的一切。迟边澍对她充满怀疑和戒备，这是意料之中。但他那句关于“眼睛”和“耳朵”的问话，似乎……并不仅仅是在试探她的立场。
她取出那份带有“望君添衣”批注的文书，又想起黑风峡的警告和今日宴席上他最后那句意味深长的话。
一个模糊的念头在她心中升起：迟边澍是否……也在借她，向京城传递某种信息？或者，他是在确认，她这颗被皇帝掷入北疆的棋子，究竟能否为他所用？
就在宋之河沉思之际，窗外传来极轻微的“叩”声。
她心中一凛，推开窗，只见窗棂上用一块小石头压着一卷更细的牛皮纸。她迅速取回打开，上面依旧是那熟悉的字迹，内容却让她瞳孔骤缩：
“三日后卯时，西郊校场，阅兵。”
没有落款，但这无疑是他发出的邀请，或者说，命令。他要她去看什么？一场展示肌肉的威慑？还是一个……揭开真相的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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