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升日落,寒风未歇。长街上行人稀疏,一名身着皮裘、头戴毡帽的矮壮汉子正牵马缓步。他腰圆背阔,脚步稳健。其侧少年一人,亦戴毡帽围脖,身量单薄,面容清朗,眼神澄澈。
“这鬼天气,冻得骨头都吱嘎响!”那汉子抖了抖肩膀,朝前方一处亮着灯火的酒馆努了努嘴,“走!爷俩先填填肚子,喝口热的暖暖身。”
酒馆门口风铃轻响,二人掀帘而入,一股热浪扑面,混着木柴香与酒菜气息,令人心头一松。
店中迎面来一掌柜,年纪不大,脚步略跛,笑容倒是殷勤真切:“诶,两位客官是要用些晚饭?”
“有热汤么?来点辣的,再添两碟小菜。”那汉子回道。
“好咧——两碗胡辣汤,一碟香干、一碟野菜,稍等!”掌柜应声而去。
二人择座落定,稍事脱去外衣,桌边炉火明旺,衣袍渐干,寒意顿减。
“阿爹,这就是大兴城吗?”少年低声问,眼中略带失望,“不如想象中热闹。”
“我也是头一回来。”汉子搓了搓手,“听老王说,这城不夜灯明、人声鼎沸,可眼下只怕咱走得是冷巷。”
掌柜端菜上桌,闻言忍不住搭话:“哟,小哥说得是东市那边,那里才叫灯火通明、纸醉金迷。听你口音,是北方来的?”
汉子笑着点头:“从云州来,头回进京。小子闹着要瞧大兴风貌,趁着贩货空当,带他见见世面。”
三人投契,闲聊渐入佳境。
掌柜索性落座,自斟一杯麦茶,眼神亮起几分兴致:“二位可是问着人了,我在大兴城里土生土长,哪条巷子弯几道,哪个铺子味最好,拢共儿门清。”
他顿了顿,摆出说书人模样:“大约四十年前,咱们高祖皇帝起兵定鼎,定都大兴。这座城,原是三朝旧都,地脉盘龙,风水宝地。高祖命长子纪王领事,工部尚书李茂冰主持重修,耗时五载,方得今日模样。”
少年眼神愈发明亮,细细听着。
掌柜续道:“大兴如今划九区,一城、二市、十三坊,依太一之说布局。一城自然是宫城,居正北,天子所居;二市便是东市与西市。其余坊里,则依官贵平民分布。像北面的安仁坊、康平坊,多为皇亲贵胄;西市嘛,都是平民小摊,寒日入夜,自然寂静。”
他咂舌感慨:“要说见世面,还是得去东市,尤其那条‘洒金街’,真是‘**蚀骨终日念,千金撒尽一夜间’。那处夜间不设宵禁,唯独开放,是大兴夜里最热闹之地。”
汉子来了兴致:“真有这般厉害?”
“您若不信,可去‘天然居’坐一坐,茶价虽贵,景致绝美。听说,连皇亲贵胄也常去那儿小憩。一壶茶,一段夜,便是一场好梦。”
少年听得双眼放光,连连点头。
饭已七分饱,暖汤入腹,身心皆舒。父子二人起身道谢,掌柜热情送行:“二位若真去东市,千万看紧钱袋!但若只看热闹——值!”
门帘卷起,夜风再临,二人踏入昏黄灯火,面上俱是跃跃欲试的神色。
洒金街,熙攘热闹,灯火辉煌!车马、轿子穿行其中,多如游鱼。
只见一座三层木楼耸立其中。
其门前出入之人络绎不绝。其门厅高大,有对联一幅,仰头看去,笔走龙蛇,上书:处处通途 何去何从求两餐分清正邪;头头是道谁宾谁主吃一碗各自东西。
正是掌柜口中的“天然居”!
父子二人立于街口,眼前灯火辉煌,香烟袅袅。画栋飞檐,酒旗高悬,管弦丝竹若隐若现。街中人流如织,车马如云,华服罗衫,珠翠成簇,恍若白日不落之梦。
他们正犹疑是否入内一探,忽听一声粗哑雄喝,震得酒气都微颤。
“老子是冀国公!若不是老子当年拼命……呸!”
那声音沙哑,酒意酣浓,紧接着又是一句骂骂咧咧:“散骑侍郎算个甚么玩意儿?就这也敢敷衍老子?欺我无人不成!”
循声望去,只见一道魁伟身影自“天然居”大门踉跄而出,面色潮红,醉态横生。
其人正是新近封爵的冀国公——侯胜。身后两名家仆慌忙搀扶,扶他上了早候在门前的轿子。
话说,自圣上登基后,侯胜因从龙之功得封开府,风头一时无两。自恃有劳,是朝堂柱石。
然志满则溢,狂而不觉。常正则虽表面容忍,心中却早有计较。眼下齐王势起,太子尚处筹谋阶段,正不宜造敌,故只暂且按兵不动。
直到前月,圣上改调禁军。侯胜虽名曰“高升”,实则离开实权重兵的左威卫,实权被夺。
继任者正是太子新晋红人——屠安鸿。
屠安鸿,本无门第,孤身一人。去岁初秋,其母患急症,家资拮据。其父早逝,无人可依。他虽有一身武艺,可快钱向来不好赚。无奈只能去做劫道生意,被官府追捕。危急之时,遇上常正则。
太子素心警惕侯胜与卢氏之结,早欲自培一心之人,见屠安鸿出身无援,性格忠烈,母亲体弱可为制衡,正合心意。遂查清其底细后,出手解其燃眉之急,暗中接其母至郊外别庄安置。
屠安鸿感激涕零,自此誓死效忠太子,一力承其调遣,渐入军中要职。侯胜虽仍挂公爵之名,却已在军中失势。
原本利合之人,哪有几分真情?侯胜心高气傲,怎容被冷落?加之近来其妹私下多与齐王亲族来往,尤中意齐王表弟,一时传为美谈。侯胜心中起疑,态度日益摇摆,更加令太子警惕。
此番侯胜被旧友邀至天然居小聚,酒过三巡,言语大肆,周围皆是笑声应和,巴结奉承。他饮至酣时,口无遮拦,大放厥词。
父子二人站在一旁,虽听不明内情,亦觉此地水深火热,不可久留。正欲悄然离开,却见身侧不知何时,立了一位身姿婀娜的女子。
那女子素纱遮面,一身浅紫窄袖长衫,身影轻盈如烟。她偏首轻言,声音低柔:
“洒了千金,赔了功名,前途难料,祸福相依……这位大哥,您说呢?”
大汉心头猛地一跳,汗意自后背沁出。他生意多年,自认眼力尚可,却不知这女子何时贴身靠近,又何时出口言语。
他凝神望去,却只觉那女子眉眼模糊,立在灯火背后,仿若虚影一般,不由心惊。
大汉没有料到会被搭话,浑身突然出了冷汗。他闯荡多年,是个粗中有细之人,只觉那女子浑身上下透着诡异,随便嗯哼两声,便拉着儿子离开。
“他真这般说了?”
东宫书房内未点灯火,夜色如墨,银辉洒落地面,太子负手立于窗前。
“确实。屠将军昨夜正巧与詹事赵大人对饮,恰在他隔间。赵大人听得一字不漏。”
太子唇角微挑,笑意不达眼底:“这人早便是父皇眼中的刺。任他再如何粉饰,也遮不了那副骨相。往后,看着便是。”
他话锋一转,举盏啜茶,淡声吩咐:“盯紧孙得羿那边。他年后恐怕便要请辞。接着春闱、官考,自是我布子的大好时机。”
案前立着一书生模样的青年,面容清隽,气质沉稳,身着青衫,正是太子近臣、洗马周时。
“张家那边也不能松。”太子续道,语气更低,“齐王已与京兆张氏订下婚约。张氏子弟遍布庙堂,若任其发展,恐为后患。你安排人,打点打点。”
“臣明白。”周时颔首,眼底浮起一丝锐色。
太子顿了顿,问道:“昭陵那边,一直有人盯着吧?”
“殿下放心。那边平静如常。容华公主久卧病榻,近来虔心礼佛,往来信件亦仅限窦家之女。未见异常。”
太子沉默半晌,似于黑暗中打量一只看不清全貌的兽影,淡淡开口:“本道她是猛虎,怎料撕开皮相,不过是病猫一只。”
他顿了顿,茶盏微晃,神色却并不轻松:“但这只猫……有时比虎更难缠。哪怕一息尚存,也不可大意。”
周时抬眼,缓声应道:“现派去的人正贴身于公主左右,身份稳妥,极为便利。若有异动,必能先一步探知。”
太子未言,只轻轻将茶盏放回漆几之上,声音微沉:
“那就让她病着吧。”
是日,冬雪初霁,长安覆素,天地一色。
冀国公侯胜醒于府中。窗外银光倒映,天地寂然。他略感头胀,神情倦怠,起身洗漱匆匆,便唤人更衣赶赴朝会。
临行前,妹妹在廊下低声提及:“昨夜权道威曾登门求见,只是兄长已被洪大人唤去,未得相逢。”
侯胜甩袖掸雪,哈了口热气,漫不经心地道:“那老洪灌我整夜,一肚子酒气。姓权的八成是为齐王奔走,错过一回无妨,改日再议便是。”
他一手拢着笏板,一边在步辇上闭目养神,心神早已飘得无影无踪。朝堂那些文官交锋之言,在他听来不过纸片纷飞。他头痛如裂,忍不住在心里暗骂:“一帮白脸书生,叽叽歪歪,无甚要紧。”
不料,方闭眼片刻,骤闻一声“冀国公侯胜”,便如当头惊雷!
“臣,谏议大夫薛厚折,有本要奏——冀国公侯胜,口出狂言,强占民田,欺君罔上!”
霎时鸦雀无声。
侯胜猛然睁眼,茫然起身,未及辩解,几名执事已上前,将他笏板缴去。
这一切来得太快,如惊涛骇浪猝然拍岸。他被拽出朝堂,尚未回过神,只觉满殿肃然,无一人求情,连一声“冀公冤也”都不曾有。
圣上震怒之下,当殿发旨,剥爵夺禄,即刻收押下狱。
侯胜仿佛坠入冰窟。昨日他还春风得意,门前车马盈巷。今晨却沦为阶下之囚。如此反转,快得可怕。
铁窗之内,他靠着墙根坐下,心中波涛翻滚。眼前浮现的,是圣上冷厉的神情,是太子淡漠的眼色,是朝中众臣的漠然。
此番突发,实乃早有布局。
从弹章措辞、官吏联名,到人证物证俱在,连那个多年前被他逐出京城的货郎,也被翻了出来。众目睽睽下,一锤定音。
这根本不是突发——是一个精密筹划许久的局。
而他,竟连一点风声都未闻!
他忽然想起太子,年轻却极精明。难道是他?
太子一向行事隐忍,不动声色,却一击必中。他向来知侯胜之傲、之狂,终不欲留此利刃在身旁。但更可恨的是——他居然一点暗示都未施,连做出姿态的机会都未给!
而齐王那边……他不是没有留后手。可自己从未真正站到齐王一边。平日往来,是有,但言语与态度皆是模棱两可。如今落难,齐王更不可能为他一搏。
再者,权道威昨夜的登门,回想起来——也分外蹊跷。
“深夜登门,只为议亲?哼……”他自嘲一笑,面色狰狞。
恐怕昨夜权氏早得密报,欲探自己态度。若他稍示倾向,便或可得一线生机,落个齐王援手;若他不愿表态,或缺席——如昨夜那般沉醉不醒——齐王便可撇清干系,抽身事外。
“好!好!好!”
他想到这里,只觉怒从心起,猛然起身,一拳砸在石壁之上,血痕乍现。
“错了,一步错,满盘皆输。”他咬牙切齿,“昨日饮酒一醉,是我命之所断!”
若昨夜权家传来风声,哪怕只一点,他便可提前脱身,求援、告急、设防;可惜他宿醉而归,一夜昏沉,醒来便已身陷囹圄。
“权家的人,不敢冒险。”他喘息如牛,“他们怕我转头再告东宫,惹火烧身。”
思至此,侯胜怅然垂首,一腔怒火,转为锥心悔意。他自问一生计略未必不及人。可权谋斗争,于这金銮之内,终究不及旁人老练。
“太子……果真心狠手辣。”他喃喃出声。
他终明白——自己早被列为弃子,在太子与齐王的博弈棋盘中,早已无容身之地。
雪还在下,天地愈发苍茫。他瘫坐于牢中,闭目不语。
嘉德二年十一月初,圣旨一下,冀国公侯胜——以“不忠不仁,有负上恩”之罪,褫爵下狱,抄没家产,全族发配三千里。
朝野震动,满京皆哗。
而此刻,昭陵深处,雪落庭前。容华立于廊下,一袭素衣,怀中抱着暖炉,静静望着满院银装素裹。
阵阵咳声,带着干涩与钝意。琳琅快步而至,将一件剪裁合身的暖披搭上她肩头,神色间满是忧色:“都说贴冬膘养身子,可殿下自入冬以来,咳疾又犯,反倒消瘦了许多。”
容华闻言转首,眉眼含笑,语气轻缓:“今日雪后,万物寂静,难得心情尚佳。琳琅,去给我温一盏黄酒罢。”
“殿下病着,自不该饮。”
“好姑娘,好琳琅。”容华笑着,有些撒娇的意味。
“就一盏。”琳琅终是败下阵来。
阳光透过檐角,斜斜洒下,将容华眼中的笑意映得温柔。她望着琳琅的眼睛,瞳光澄澈,如琥珀泛金,仿佛连寒意也软化了几分。
庭中,扶胥小小的身子穿着厚实衣裳,摇摇晃晃地追着敏仪,童声嬉笑。
日光温暖,风静无声。岁月在这一刻,仿佛被谁轻轻摁住了脚步。
容华举起茶杯,微微抬首,她目光遥远,片刻后翻手将茶倒在地上。
上周末身体状态不好,还有due要赶,还要联系编编改频道,所以无奈断更,俺会争取补回来的!
今天双更,争取三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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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宝子们一周愉快~
刚刚高申完,一段变成了乱码,所以改了一下,明明俺什么都没写啊啊啊啊~
ps.对联是引用古代金陵郊外一家兼营饮食的茶馆门前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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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败军之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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