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4.
数周前。
——咚。
突如其来地，耳畔传来门扉闭合的声响。
查理·法索尔特的眉梢跳动了一下。
他从煤油灯的焰光中猛然抬起头，惊恐地朝着声音发源地望去。
那扇通往地面的活板门被人用相当粗暴的方式阖上了，而罪魁祸首——一个穿着女仆装、身形高挑女性——此时，就正站在他的背后。
在看清来者的面庞后，查理明显松了口气。
“什么啊，是你啊……霍尔汀西雅。下次进房之前可否先敲个门？”钟表匠的语气意外地有些暧昧，比起嗔怪，听上去更像是老朋友之间的寒暄。
可惜，那个女仆并没有要与他寒暄的意思。
霍尔汀西雅径直走到他的桌边。瞥见桌上那林林总总的器具，她的脸上逐渐浮现起不解的神色。
“我想我必须提醒你一句，这个房间里有很多木制品，而且，地下室可没有办法救火。”
在说这句话的同时，她的目光指向木桌正中那架形似灶台的装置——它的『灶膛』中正静静地摆放着一盏酒精玻璃灯。
查理一脸轻松地摆摆手：“那你大可不必担心，这些都是用胡桃木制造的，没有那么容易点着。”
霍尔汀西雅注意到，他摆动的右手中似乎还紧攥着些什么。
那是一只精致的胡桃木方盒，其中一面上镶嵌有造型奇特的金属圆柱。
“这是什么？你的新作品？”女仆问道，“它看上去可不大像个钟。”
钟表匠眯眼笑了下：“常年生活在王宫里的姑娘，居然没有见过这个？我还以为他们皇室成员平时照相就像喝水吃饭一样平常呢。”
“照……相？”
女仆小姐讷讷地歪过脑袋，机械地重复着那个音节。看起来，她是第一次听说这个词汇。
“没错，照相。就是像绘画那样，把现实中事物的样貌记录在纸上。”查理点点头，“这只小盒子，完全可以取代那些只能靠给贵族们画肖像混口饭吃的三流画家——而且它不像肖像画那样要求你静坐几天几夜，仅仅需要三分钟，它就能把你的容貌一点不差地刻画在铜板上。”
“听你这么一说，我好像有点印象了。”霍尔汀西雅蹙起眉头，“前阵子，『真理会』的人曾拿过一个类似的东西来皇宫里推销，却被教皇下令逐出了王城。据教会所称，这钟装置之所以能刻画容貌，是因为它会汲取人类的灵魂……”
“哈！他们能推销得出去就奇怪了！”查理发出十分夸张的笑声，“枢机团的那群老头们包养年轻画家的事，在亚斯图不是人尽皆知吗？他们怎么可能容许有人在皇宫里砸他们情人的饭碗？”
“我敢打赌，肯定是哪个*只能靠画肖像混口饭吃的三流画家*委托他那卖屁股的好友，跑到枢机主教耳边说了两句闲话。”
——这是阴谋论。倘若查理现在所处的地方不是黄金塔的地下室，而是亚维那城的中央大街，敢说出这样的话来，恐怕十条命都不够他搭进去的。
“你那是阴谋论。”女仆小姐冷淡地说。
“不相信我的话？等着，要不了多久，他们还会往公教法典里再加上一条，任何信徒不得私自贩卖或使用银版照相机。——哦对了，这个就是银版照相机。”
查理说着，用指骨敲了敲手里的胡桃木盒。
“……………………”
霍尔汀西雅没有做声，只是顺着他的视线，静静地看向那只木盒子。
她的沉默中显然饱含着腹诽，但查理并没有放在心上。钟表匠只是抬眸浅笑道：“你很好奇它的原理，对不对？”
他的指尖小心翼翼地拭过木盒上的金属圆柱，就好像演员登台前轻轻拂去演出道具上的浮尘似的。
可惜，霍尔汀西雅没什么兴趣配合他的表演，她沉默着将一沓稿纸轻放在查理的桌角。
——稿纸。
用这样的词汇来形容那叠纸张未免有些太过随意了。实际上，那些白纸就如同博福尔奶酪[注1]一般平整细腻，上头的字迹也工整得要命。就说它是王国的公务文书也不为过。
“这是陛下给出的『剧本』。”女仆简洁地解释道。
查理接过稿纸，灰色的眸子快速扫过上面的内容。
“爱伦·阿尔贝尔、巴斯先生、布朗克斯·布朗尼、涅克西塔斯……这些，就是参与本次比赛的侦探名单？”他垂眸问道。
“嗯，都是由陛下亲自筛选出来的。”霍尔汀西雅颔首回答，“他们中有的是确有实才，有的是……呃，你懂的，*关系户*。”
查理颇具意味地吹了声口哨，顺手将稿纸翻到下一页。
第二张纸上同样写着人的姓名，只不过数量相比前页上升了一个层级。
查理粗略地估计了一下，大约有五十多个姓名，密密麻麻地写满了整张白纸，这其中还有几个名字被用樱桃红的墨水给圈了起来。
被圈起来的那些人名中，竟然还有王国的小公主——凯瑟琳·冯·亚斯图的名字。
“这张又是什么？国王的情人名单？”
——怎么可能！
“这个笑话一点也不好笑，查理。”霍尔汀西雅绷着脸回应道，“这是助手的候选名单，你需要假装通过随机选拔的方式，把这四个特定的候选人给挑出来。”
“不是吧，连助手都要黑箱[注2]？你们这侦探大赛还有哪个环节是真实的吗？”查理耸肩。
“我很早之前就说过了，这场比赛就是陛下安排的一出*戏*。你只需要扮演自己的戏份就好，剧本的其他安排你无权过问。”霍尔汀西雅面无波澜地说。
那个钟表匠扫兴地轻哼了一声：“呵，说的倒是挺轻巧……你倒是说说看，我应该怎么做？”
“魔术。”霍尔汀西雅忽然没头没尾地吐出一个词。
“还记得我们在厄瑟戈共和国的街头流浪时，你曾经给我表演过一个魔术。——你将一副扑克牌背面朝上捧在手里，像扇子一样一张张地展开，最后在我喊*停*的那一瞬间停止展牌，并叫我随机抽取一张。”
“无论我在什么时候喊停，最终抽到的牌，永远都是红桃A。”
“你的意思是，叫我利用魔术来黑箱那四位目标候选人吗……饶了我吧，小姐。”查理发出一声夸张的叹息，“你说的那个魔术，叫做古典迫牌法。那种把戏顶多拿来骗骗小姑娘，它可是所有扑克魔术手法里失误率最高的一个！”
“你的意思是，你要拒绝陛下的委托？”
虽然这是个疑问句，但从那个女仆的口中说出来，总感觉听上去更像是威胁。
“我需要提醒你一句，你现在仍处于厄瑟戈共和国的通缉中。亚斯图王国会很好地庇护你，但它的前提是，你需要一切都按照陛下的旨意去做。”
“*庇护*……把我流放到敌对国的边境线上，亚斯图人就是这样教你*庇护*这个词的含义的？”查理从那叠平整的稿纸后抬起头来，用近乎轻蔑地眼神看了眼女仆。
“………………”
霍尔汀西雅没有说话，她用冷淡又略带些怜悯的视线回应着查理。那个表情，就好像是冷漠的路人在注视垃圾桶旁一只瘦骨嶙峋的野猫。
查理啧了一声。
“好吧，我知道了。我会用自己的方式完成这场表演的。我可不想刚刚逃过厄瑟戈的火刑，就被送上亚斯图的断头台。”钟表匠抬手挠了挠脸颊，他隐约察觉到自己的指尖传来些刺挠的触感。
——啊啊，在上台之前还得稍微注意下面部清洁才是。他这么想着，目光重新落回手中的稿纸上。
短暂的沉寂后，他听到那女仆说：“……那你打算怎么做？”
钟表匠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甚至没从纸上挪开视线，只是勾了勾嘴角，似笑非笑道：“小姐，要求魔术师揭秘魔术可是相当不礼貌的行为。”
他就这样一边卖着关子，一边将稿纸翻开到下一页。
“………………？”
查理的眼睫微颤了一下。
他的眉头慢慢地团蹙起来，嘴角边的那抹笑意也逐渐消散得无影无踪。
他手中的博福尔奶酪依旧平整光滑，上面被用漆黑色墨水写下三行斯宾塞花体字。字迹工整漂亮，内容一目了然——
『登记名』『死亡时间』『死因』……
——莫名其妙。
“这是……什么东西？”那个钟表匠迟疑着问道。
*****
阿南用指尖捻住稿纸一角，将那平滑的纸张翻开到下一页。
——
登记名：Mrs.卡梅里
死亡时间：第八日近午
死因：烹饪午饭时油锅起火
——
下一页。
——
登记名：爱伦·阿尔贝尔
死亡时间：第七日傍晚
死因：在楼梯上摔倒后滚下楼
——
再下一页。
——
登记名：Dr.巴斯
死亡时间：第六日清晨
死因：眼镜丢失后误跌进水缸
——
哗啦。
——
登记名：Mr.齐格
死亡时间：第五日凌晨
死因：做噩梦被吓到心脏骤停
——
“……………………”
——
登记名：布朗克斯·布朗宁
死亡时间：第四日午后
死因：吃香橙小蛋糕时被噎住
——
“呃……”阿南感觉自己的额头上快渗出小汗珠来了，“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如果说先前的那句『这到底是什么东西』是在表达她内心的惊恐与错愕，那么现在的这句——显而易见地——她感觉自己被人狠狠地捉弄了。
听到动静的伊恩也跟着凑了过去，一声不吭地接过稿纸翻阅起来。越翻到后面，他的嘴角便上扬得越厉害。
没过多久，男人的唇缝间冒出一声嗤笑：“这是什么？恶作剧？看你刚才一脸严肃的模样，你该不会是把自己的死期当真了吧？”
「实不相瞒，他说的一点没错。」
不过，侦探姑娘很好地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
她清清嗓子，将助手的注意力重新掰回那沓稿纸本身：“比起那个，地下室的抽屉里，为什么会摆着这种恶作剧一样的东西……难道这是查理先生写的？”
伊恩闻言，忽然想到什么似地伸出一根手指，分别在抽屉的底部与边沿轻轻划了一下。
他那只干净鲜亮的纯白色手套肉眼可见地粘上了一层薄灰。
男人嘴角的笑容瞬间僵住了。
“这个抽屉，已经有一个多月没被打开过了。”伊恩压低声音说道，“那就说明，这些恶作剧一样的稿纸是在一个月之前被放进来的……不对劲。”
阿南觉得自己跟这个男人处久了，也逐渐能跟上他的思路了。
她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反应过来，很快接上了助手先生的话：“一个月前……那个时候，查理可没有办法预料到四位助手的名字……”
“……除非，那天发生的一切，全都是他事先安排好的一出*戏*。”
叮咚。叮咚。叮咚。
一连串清脆悦耳的提示音倏地响起，仿佛在为侦探小姐难得正确的推理喝彩一般。
与此同时，灼眼的白色汉字交替着出现在视网膜前——
【获得情报·黄金塔的地下室】
瞧瞧我们发现了什么——一扇通往地下隐藏房间的活板门！说实在的，这扇门会不会比预想的要好开太多了？难道近期有人来过这里……？
咳咳……哦！老天，这灰尘可真够大的！请忘记我刚才的话吧，这里绝对有两年没有打扫过了！
【获得情报·地下室的水银】
汞，元素符号Hg，位于化学元素周期表第80位，是常温常压下唯一以液态存在的金属。同时，具有相当强烈的神经毒性。
巧合的是，这种剧毒金属恰恰也被用作银版相片的显影剂。嗯……希望黄金塔里的人们真的只是把它当做显影剂来用……
【获得情报·『剧本』】
『登记名』『死亡时间』『死因』……
这沓一个月前就已经被塞进抽屉里的稿纸，难道就是昭示着你们的未来的剧本？——话说，导演已经死了，真的不要紧吗？
老天，这也太荒唐了！
「为什么一次更新三条……是地下室的信号不好吗？」
*****
“老天，这也太荒唐了！陛下为什么不干脆请一只专业的剧组到皇宫里来，为我们的小公主专门演一出舞台剧？犯得着让她大驾光临到这种鸟不拉屎的边境来么！”
查理啪地一声放下手中的那摞『剧本』。
与此同时，他脸上露出相当复杂的神色，有质疑、有嗔笑、有无奈……就好像刚刚花了很大的功夫，读完一本情节精彩的烂尾小说一样。
“陛下说，要追求极致的真实感，自然不能动用演员。”霍尔汀西雅平静地回答道，“而且，也绝不能提前告知那群侦探们，这是一出*戏*。”
“从选址到选角，再到情节安排，每一位侦探都要以最真实的面貌投入到比赛当中，每一处细节都要让公主殿下感受到身处于侦探小说的滋味。”
“同时，案件的真相也不能太过血腥暴力。正如剧本中所写的那样，给他们安排一个童话般荒唐又滑稽的结局就好。——这就是你的任务了，查理。”
“喂喂喂，你可饶了我吧！”查理有气无力地抱怨道，“剧本里提及的这些假死戏码，该不会全都需要我出镜吧？”
“当然，你是贯穿整场戏的主干人物。你需要提前准备好演出场景与道具，并在死期的前一天将剧本发放给对应的死者，然后配合*死者*，为公主殿下献上最滑稽又最真实的『悬疑剧』。”
“老实讲，我觉得这可比马戏团的演出复杂多了。陛下会考虑给我开点额外的出演费吗？”
“陛下早就付过钱给你了。”霍尔汀西雅说，“很多年前，你为了杀死那个吉卜赛人，将白磷涂在他披风上的时候，是亚斯图王国包容了你、接纳了你这个来自异邦的通缉犯。——陛下赐予了你全新的身份与活命的机会，你还奢望从他的身上索取些什么呢？”
钟表匠瞪圆了眼睛。
——霍尔汀西雅，以前可从来不会说出这样的话。
恍然之间，查理发觉那个曾经随他浪迹天涯的姑娘，早已不再是先前那副桀骜自强的模样。在装点着薄纱与蕾丝的喀秋莎下，她的眼神变得那样温驯、儒弱，简直就是牧杖下那只最听话的乖绵羊。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是他为了保护她，而杀害了那个吉卜赛魔术师的时候吗？是马戏团解散以后，他们四人各奔东西的时候吗？是他被厄瑟戈共和国通缉，流亡到亚斯图边境的时候吗？是她踏进了亚斯图的王宫，成为了国王陛下的侍女的时候吗？……
教会投以她热牛奶与面包，她便能像得鱼的宗徒若望[注3]一般亲吻起上帝的靴子。可自从她俯下身躯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经被一根无形的锁链拴在了这片土地上。
而查理，他却依旧像一粒蒲公英籽，浑然不觉地继续漂泊着、挣扎着、前进着……
蓦然回首，他才发现身后只剩下自己一个人的脚印了。
那个钟表匠张了张嘴，用干涩的声音说道：“你变了，霍尔汀西雅。你现在讲话越来越像个真正的亚斯图人了……像一个从小在教会的洗脑下长大的家伙。”
“也许我是变了吧。”霍尔汀西雅轻描淡写地回应道，“但至少，王国与教会能带给我们庇护，它让我们不再需要像以前那样，在枪林弹雨的世界里漂泊流浪。”
“……该死的。”查理暗骂了一声，“原来到头来，走在路上的，只有我一个人吗？”
霍尔汀西雅将双手合十在胸前，诚恳地摇了摇头：“我当然想陪你一起走，但我更希望你能好好活下去，*查理*……”
她将最后的名字咬得很轻，就好像但凡她说得稍微重一些，那个蒲公英般的男人就会从她的口中溜走。
查理没有回答。
霍尔汀西雅也没有等待他的回答。女仆小姐默默地转过身，朝着爬梯与活板门的方向走去。
吱呀——
查理听见活板门被推开的声音。
“时间，就在诸圣节的一个月半以后。”霍尔汀西雅最后提醒道。
她的上半身显然已经离开了地下，但她犹豫了片刻，还是又回头补充了一句，“提前祝你诸圣节愉快。”
——咚。
伴随着门扉阖上的声响，来自地面的最后一丝微光也彻底消失在门缝里。
“古典迫牌法……吗。”
查理低喃着靠上椅背。
他的视线自然地垂落在桌角的那盏煤油灯上，灯火在他墨灰色的双眸中倒映出两抹昏黄的光点。
“那个魔术，我只在你的身上表演成功过啊，傻姑娘……”
“无论我重来多少次，只有你，每次都能准确无误地抽中我的红桃A……”
“抱歉，霍尔汀，我爱你。”他说，“但，如果获得庇护的代价是盲信与限制自由……那我宁可离开这片土地，去枪林弹雨的世界中流浪。”
古典迫牌法（Classic Force），一种相当考验技巧的扑克魔术。一般来说，魔术师需要在观众喊*停*的那一瞬间，迅速将目标牌推到最靠近观众的位置。对新手而言，这是一种练习难度大且失误率极高的手法，而且从很大程度上来讲，相比起手法，它更需要魔术师与观众心有灵犀。
*****
霍尔汀西雅：新角色出现！她的名字拼法是Hortensia，在法语中意为『绣球花』。
*****
注1：博福尔奶酪（法语：Beaufort）是一种硬质的奶酪，产自法国的博福尔地区。奶酪肉切面平滑细致，很坚实，平面甚少洞眼及裂缝。气味闻起来像坚果及太妃糖，味道带盐味。博福尔奶酪的成熟期至少需要6个月，比一般的奶酪略长。（来源Wikipedia）——讲真的，它的照片看起来就跟桦木木板差不多。
*****
注2：我写完之后才发现，『黑箱』这个概念最早出现在20世纪中叶的行为主义心理学中，理论上查理先生应该并不知晓这个词……嗯……
*****
注3：宗徒若望，即使徒约翰的公教译名。根据《圣经》记载，约翰与兄弟雅各和彼得在经历耶稣的神迹获得大量鱼获后（路加福音5：1-11），决心放下一切而应主的呼召，一生跟随耶稣。（来源于Wikipedi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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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赢！今天爆肝1w5！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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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古典迫牌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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