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两日，一行人到达了融江堰。
融江堰修建在融江的上游，汇聚了八条河流，这些河流的水通过融江堰的水库后，流入融江。起到枯水不缺，洪水不淹的作用。
融江堰的主体工程包括鱼嘴分水堤、飞沙堰溢洪道和宝瓶口进水口。经过查探，三大工程都出现了严重的腐蚀，原该坚韧的花岗岩，现下只要轻轻碰触，就能剥下好几块来，便是最普通的洪水都已经承受不了。
沐清臣的下属立刻翻阅去年的巡河记录，皱眉道：“去年并无此异状。”
沐清臣做出决断：“即日上报朝廷，以最迅之速下拨款项用以修葺，只不过，这只是权宜之计，治标不治本。”
朱金关道：“下官不才，敢问何为治本之计。”
这时，之前听沐清臣的话去探测水库水质的巫憬憬走了过来，手掌心里是一大堆毕石。
沐清臣将目光投向碧色的水库，又轻轻逐一审视八河入口，一双眸子比水库的水还深邃。
“沐大人？”朱金关轻声唤道。
沐清臣回过神，淡淡道：“这水里有极高含量的绿矾油。”
“绿矾油？”朱金关作揖道，“下官愚昧，不曾听过绿矾油，还望大人指点。”
沐清臣虚扶起朱金关：“朱大人是文官出生，对工部的事务不熟悉亦是常理之内的事。”
随后，他做了简要的介绍：“这种物质对岩石有极强的腐蚀作用，若水里的绿矾油含量不减，便只能无休止地重复加固了。”
朱金关面露骇色：“这可如何是好。”
沐清臣眺望远方，没有说话。
“若孤未曾错记，沐卿是武状元？”暮钦晋忽然开口。
他不着边际的提问让沐清臣微微错愕，随后点头：“是。”
暮钦晋沉吟一会，笑：“是去了南疆？”
沐清臣点头：“是。”
南燕的新科状元并非单纯在科举中考第一名就行的，仅仅通过科举还远没有成为一名真正的状元郎。若是文状元，则必须全国游历一年，考察民情；若是武状元，则必须在边关待两年。沐清臣是文武双状元，所以比这一般的状元郎，需要历练的时间更多，合计起码三年。
暮钦晋凤眼里荡过一抹锐气，笑着看向郭燃文：“燃文当年来的似乎就是这里吧。”郭燃文也是武状元出身。
郭燃文爽朗大笑：“我们这些大老粗里有句话，叫做北疆状元多如狗，说得就是南燕的武状元十有**选择来北疆历练。一来嘛是个南燕儿郎，心里的第一英雄莫过于萧榭歌大将军，人人都偏好来萧将军脚下历练成长；二来嘛，萧家军常年驻扎北疆，南燕好汉谁不爱萧家军呢！”
暮钦晋随手拔出郭燃文的佩剑，轻轻一弹，龙吟声悠远荡开：“孤听说沐卿即便在南疆，亦是在军工处历练。”
“正是。”
郭燃文插嘴道：“说到军工处，南燕最好的军工处倒是在南疆，南疆的矿好，做出来的兵器品质比其他地方都好。”
沐清臣笑：“不仅如此，南疆靠近海域，其他大陆的新式兵器，大多从南疆流入。”
暮钦晋道：“文武双全后又研习工科，沐卿当真好学。”
“殿下过奖，学文学武不过是为了谋一官职，微臣真正喜好的，唯有工。”
“孤在萨达时亦参观过萨达的军工部，若是孤未错记，除了铜铁石炭外，军工部最多的材料就是硫磺。”
“正是。”
“沐卿可有何想法？”
沐清臣看向汇入水库的八条河流：“烦请巫小姐去测一下，若是清臣未料错，只有一条河流内有毕石。”
巫憬憬听话去了，用了一个时辰对八条河流做了探测，果然如沐清臣所料，只有离堆河内有毕石。
“逆着离堆河上寻，应该能发现北燕的军工厂。”沐清臣平静道。
众人倒吸了口气，云既异立刻道：“按停战协议，这一带隶属于南燕，北燕怎么可能在此修建军工厂？”
“或许不是军工厂。”暮钦晋冷冷道。
“那是？”云既异沉吟，随即脸色一阵惨白，“难道是山炮！”
暮钦晋冷酷道：“不论是什么，既然敢修在我南燕境内，那就该由我们处置。朱金关，这附近最近的驻军在哪里？”
朱金关立刻道：“萧衍将军的大公子萧威强率领的萧家军，此刻正驻扎在融郡的荒山关。”
“萧家的？”暮钦晋凤眸轻眯，“那再好不过，传太子教令，令萧威强即刻率轻骑疾驰融江堰，不可惊风。”既然是萧家军，只需要把大致情况跟萧威强讲清楚，战术萧威强自会布置。
说完，暮钦晋露出一丝优雅的笑容，轻拍朱金关的肩：“此间事了后，融江的水产都会多起来，你可别再向朝廷哭穷啊。”融江曾以水产闻名苍暮，水产品是其财政收入的重要来源。
朱金关赔笑道：“融郡子民承太子殿下的福泽，定会铭记在心，永世不忘。”
暮钦晋嘴角微勾：“跟孤没关系，全是沐大人的功劳。沐卿，你在想什么？”
一直沉默站在一旁的沐清臣听得暮钦晋问话，淡淡一笑：“微臣在想，若真是山炮，贸然行事，敌方若是逼急了朝融江堰发炮，便是玉石俱焚，两败俱伤了。”
暮钦晋懒散地摆摆手：“既是萧威强带的兵，又何须我们多操这份闲心。倒是完事后，”他说到这里，长指点了下郭燃文，“你记得问他点三百精兵，孤有他用。”
两日后，萧威强传来捷报，一举捣毁北燕在融郡偷偷修建的三十门山炮。这些山炮修建得极为隐秘，若不是绿矾油流出，单凭目测，绝无可能发现。萧威强等人虽然将其捣毁，亦是一阵后怕。随后立即组织了萧家军在整片山脉中地毯式搜寻，果真又搜寻到了北燕的一些山炮和其他工事。萧威强不敢领功，向朝廷先是自承失职，又着实夸赞了暮钦晋等人。暮钦晋等人尚未回朝，此番行动已经大受朝廷中立派的褒奖，把推举他出任此行钦差的岳贵妃气个半死。
融江堰事了，萧威强搬师归来后，暮钦晋果真点了三百精兵，带上郭燃文向诅楚方向奔袭。
“殿下，我们这是去哪？”郭燃文问。暮钦晋走的急，都不曾与沐清臣等人打招呼，是说，太子也没有跟臣子交代行踪的道理。
暮钦晋停下马，额前一缕发丝逆风飞扬，他将从萧威强那里随意拿来的一杆长枪一抖，杀气弥漫，逆行的风都避开其锋芒绕道而去了:“割一颗毒瘤。”那几个山贼不除去，他心里总是不踏实。
山涧染成红色，那些曾经张扬着残酷笑意收割平民百姓生命的人在萧家军面前简直不堪一击。曾经残忍强迫百姓交出金钱，献出妻女，三跪九叩才能侥幸偷得一条性命的人们此刻将头磕得砰砰响，亲爹爷爷的一声一声祈求着，败亦败得毫无尊严。郭燃文原本杀在最前面，被这群人的窝囊样深深恶心到了，杀了几个就拍马退出战斗，回到了站在高处的暮钦晋身边:“殿下，没劲。”杀鸡焉用牛刀。这些杂碎随便拨点人来就收拾了，何必他家太子爷亲自出马。
暮钦晋的脸色却比来之前更沉了:“燃文，萧家军明明驻扎于此，这些无用盗贼为何还能如此嚣张？”他是没把这些毛贼放在心上，所以只点了三百的兵，跟过来不过是想亲眼确定不留隐患，只是这群山贼实力之弱远低于他的估计，这样的实力，别说萧家军，便是一般官兵也能收拾了，为何能在这一带占山为王，嚣张横行。
郭燃文看看弱得不忍直视的强盗，再看看刚与北燕官军交战过此刻心里落差特别多的萧家军，后知后觉:“是啊，这群弱鸡是怎么活下来的？怎么看那萧威强都不像饭桶啊？殿下您看，这萧家军多勇敢，呦，快看，那边有兄弟在一挑三！”
“不是萧威强的问题，那就是……”暮钦晋冷锐的目光落在了那强盗头领身上，他长臂一勾，身边侍卫的弓箭便落于他手中。
弓张。
箭出。
那头领右膝中箭，摔倒在地，郭燃文策马上前，提小鸡般将他提着，双腿一夹，马就掉头奔回暮钦晋身侧:“殿下，捡了一只大公鸡！”弱鸡中的战斗鸡！
“你和融郡郡守朱金关有何关系？”暮钦晋没有理会郭燃文的冷笑话，径自盘问山贼头子。
“不认识。”头领回道，随即便是一声凄厉的惨呼，他的右手紧紧捂住自己的右眼，虎口处一支长箭直入眼眶，鲜血直溢。
暮钦晋拨动着弓弦，宛如琴音:“见过的人都不认识，这样的狗眼留着何用。”
郭燃文厉声喝道:“还不从实招来！”
头领没有吭声。
郭燃文做势要打，被暮钦晋用弓拦住。他嘴角不紧不慢地勾出一丝慵懒的笑，长弓缓缓递出，弓弦搭在头领眼眶上的箭上，很轻柔地往自己方向带动，扣在弓弦上的手指微微拨弄，弓箭随着弓弦颤动，发出“荻宁，荻宁”的柔美音律。
“啊～～～”首领惨呼不止，暮钦晋的手劲却沉稳轻柔依旧，“荻宁，荻宁”的声音依旧轻柔可爱，似少女对着神明含羞带怯地诉说春心。一旁看着的萧家军都觉得手臂发毛，自己完好无损的眼睛也在叫着疼。这一位太子爷，远不像他的皮相一般斯文仁和，简直，简直就是个玉面邪修。呜呜呜，他们好害怕。他们还是喜欢他们萧将军那般正气阳光的样子。
直到头领疼得昏过去了，暮钦晋才收回自己的弓，修指轻弹，又是一声温柔琴音。
郭燃文上前将头领弄醒。
暮钦晋露出属于南燕第一贵公子的优雅笑意:“现在认识了？”
头领全身都是因疼痛而生的冷汗，他的声音颤抖不止，暮钦晋那轻柔的一番动作已经将他折磨怕了:“我们每年给朱太岁上供一笔供奉，就可以安心在附近打猎了。”
“供奉如何计算？”
“按活动区域算，多交的打猎的范围大，少交的打猎的范围少。但不论交多少，是万万不能进城的……”
“原来如此。”听完头领的供述，暮钦晋将手里的弓还给侍卫。
那侍卫接过弓时差点因为手抖而掉落在地，原本五两银子都不到的一把低劣武器，此刻似乎充满了妖气，让人握着都觉心凉。
头领见此，长舒了口气，他怕死那把弓了，那弓弦轻轻勾拉他眼眶里的箭时，比箭刚刺入眼睛时还痛上一万倍。那般的折磨别说承受，他想都不敢再想。
他的气还没叹完，就再也叹不出了，他的独眼缓缓向下看，一杆长枪准确无误地刺在他胸口。
“殿下为何不留下他的狗命带回去与朱金关那狗官对质？”郭燃文不解。
暮钦晋没有说话，脸容沉寂，透着说不出的疲惫。郭燃文一愣，没有再追问。
没过多久，这群杂碎就被萧家军收拾得干干净净。一队人马竟然全员无损，这是军人最大的幸福。回去的路上，三百军士欢快地唱起了军歌，既有胜利的喜悦，更多地是因为这一次竟然不需要承受死别的痛苦！同样军人出身的郭燃文被这种气氛感染，跟着扯起了嗓子-----他是在萧家军里历练两年的武状元，虽然五音不全了点，萧家军的军歌也是会唱的！
与这一片欢歌笑语格格不入的，只有骑马走在最前面的暮钦晋。
官贼勾结，买卖已经成熟到按区域计算而朝廷却毫无所觉，南燕竟已腐朽至斯。就像一个垂垂老者，眼盲耳聋，指掌麻木，连大小便失禁都察觉不了。满身诟病，满身毒瘤，满身恶臭……这就是他和伊伊要拼尽一切去换取的南燕吗？
郭燃文问他为何不留着山贼头子对付朱金关。
对付了朱金关又如何？整个南燕的郡守有几个不是朱金关？
若是真对付了这个朱金关，不过是将其他朱金关推到岳氏身边罢了。
前所未有的疲惫笼罩在暮钦晋周身，从出生开始，他就在漫漫长夜中行走，那或有的黎明是他的信仰，亦是他活下去的动力。可他终究天真了，不曾想过黎明并不代表着天晴，就算侥幸熬过黑夜，迎接他的亦不是温暖的阳光，长夜的尽头是一场更为凄冷昏暗的暴风雨。
暮钦晋抬头迎向烈阳，即便阳光刺痛他的眼睛，即便眼泪不受控制地落下，他依旧分毫不让，倔强地逆着光线与烈阳对视。这么好的阳光，明明就照耀着南燕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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