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璧归萧。”将三百精兵交还给萧威强,虽然在萧威强的目光里捕捉到了赞许,暮钦晋并没有利用这次机会拉拢萧家。
萧家几位公子虽然个性不同,骨子里都留着萧家中直方正的血液,外斗不怕流血牺牲,内斗绝不参与。务实来说,拉拢岳家的难度都比拉拢萧家容易。能让萧威强对他保持欣赏的态度,已然够了。也因此,即便知道萧衍十分宝爱他唯一的女儿萧重柔,暮钦晋和郑伊都不曾打萧重柔的主意。
太子妃的位置只有一个,要卖就要卖出最高的价格。
或许是萧威强对暮钦晋确有几分欣赏,又或许是萧威强作为家中长子确有几分稳重圆融的手段,萧威强主动在融江岸边的酒楼设宴,为暮钦晋等人饯行。
席间的酒是萧威强特意从军中带来的,酒色赤红,名曰“英红”,顾名思义,英雄赤血。
酒很烈,吞入喉中似乎把五脏六腑都烧着了,暮钦晋喝得难受,萧威强却喝得极为痛快。陪宴的萧家诸位将士也在饮干英红后纷纷夸赞“好酒”。
大约真的是好酒吧。
暮钦晋心想,或许英红对于他这种自私奸佞之人,就像雄黄对于鬼魅,不是酒不好,而是他不配。
暮钦晋自厌的目光落在酒杯中的倒影。酒楼内光线不明朗,赤红色的酒水亦非光亮的铜镜,酒杯里的面容稀薄、模糊、靡弱,看不出一丝精神气,只有酒气和颓气。
暮钦晋心中讽刺:古人是如何敢将醉酒之人东倒西歪的样子比作玉山倾颓,真正的玉山即便是碎做泥沙,亦是颗颗分明,颗颗洁净的,哪里会沾染酒气和颓气。
暮钦晋晃动酒杯,将酒杯里自己的影子搅动得乱若孑孓,心里又开始打退堂鼓。
前几天,他的退堂鼓是为巫憬憬打的。
他将自己卖给巫憬憬,可以说是将太子妃这个位子卖出了最高的价格,可平心而论,巫憬憬着实不是一个精明的买家,也不是他理想中的买家。
他理想中的买家,得像萨达三皇子的阏氏尔朱丽儿那样。
虽说强强联姻本就是千古以来之常事,但这样联姻若想圆满,被凑作对的双方都得清楚自己作为棋子的身份和斤两。
尔朱丽儿便是一个十分拎得清的女人。
嫁给异诟敬苍她无从选择,在看清异诟敬苍并没打算与她“一生一世一双人”后,她也懒得逢迎这个家主,在诞下两个男孩后,开始往自己的帐子中带其他男子。她那毡帐里进出的男子,形形色色,不比草娘的帐子少;但她不是草娘,那些进出的男子才算。
当年,他亦是——尔朱家族掌管萨达军需,他想通过尔朱丽儿来摸清萨达军备供给的方式与路径。
尔朱丽儿虽然放浪,但绝不蠢笨,或许在他步入她毡帐的第一回,她就知晓了这个南燕“草娘”的来意。她贪欲又狡猾,防着他,也勾着他,他唯有让她尽兴了,她才舍得透露出一点情报,既不会让他空手而归也绝不多给,生生把他勾成了她毡帐的常客。
他去的次数着实有些多了,便是与他私交甚好的异诟敬苍都有些不高兴了。异诟敬苍倒是不在意尔朱丽儿的“贞洁”,但他在意自己的面子。为了挽尊,异诟敬苍闹着他,非要让云宁殊去伺候他一回。他自然不肯,只得让云既异去南燕采买了十个美人,大张旗鼓送给异诟敬苍当做赔罪。
有一次,余怒未消的异诟敬苍在他毡帐作客,借着酒意当众欺负云宁殊,他出手阻拦。异诟敬苍便假借酒意跟他狠狠打了一架,最后,两个鼻青脸肿的大男人一起躺在草地上喘气晒月亮。
他记得异诟敬苍深深叹了口气,对他说“女人主意大了可不好,还是你帐子里那朵小云儿好,乖巧听话。”
当时他没有接话,不愿他再将话题围着云宁殊绕。
如今他倒是想说一句:乖巧听话的人已经香消玉殒,主意大的还活得好好的,潇洒极了。
那时候,他觉得尔朱丽儿贪欲的眼神,露骨的**无不令他作呕,如今却不得不承认,她是最精明的买家。他们之间,即便有讨价还价、尔虞我诈,但每一次都银货两讫、干干净净。
也因此,郑伊厌恶云宁殊,也总是跟异诟苍琼过不去,却从未与尔朱丽儿起冲突。即便郑伊如今亦是单于的阏氏,亦未为难过这个三儿媳半分。
其实就算不通过尔朱丽儿,他一样能通过其他方式接近尔朱家族,可他就是选择了尔朱丽儿。
他一直就是这样,好走捷径,乐在歧途,无比卑劣。
或许老天都看不下去了,才让他这个卑鄙的奸商迎上巫憬憬这样笨到极致的主顾。
前几日,他常常想,欺骗那样的姑娘,定然会遭天谴吧。
可他既没资格清高,也没资格善良。
每当他想放弃时,巫憬憬的脸容就会在那一刻化作伊伊清冷倔强的绝美容颜,为了他,伊伊委身萨达皇子,之后又被老迈的萨达单于强抢入毡帐,萨达单于年轻时虽然不失为一只苍鹰,可如今已经老迈到连毛都快秃光了,明明是提鞋都不配的人,郑伊却不得不曲意伺候他。
与郑伊受着的苦相比,巫憬憬后面的遭遇又算得了什么。她不过是嫁给一个不爱她的男人,但那男人侥幸还有一副年轻的好皮囊,侥幸还识得几分南燕的礼教,不会在她身上抖落一身的老人味,也不会让她当众跳艳舞、将她宴客……
与伊伊比起来,巫憬憬已经足够幸运了。
他好走捷径,乐在歧途。
因为他的伊伊在他之前就已经倾其所有,他从不需要考虑其他选择,他要做的仅仅是从本就不多的选择里挑选出最快的路径,早日结束这漫漫孽债,早日将伊伊接回,不让她再受一分糟蹋。
关于巫憬憬的事情,他几天前就想通了,也早已下定决心。他今日的烦闷与退怯,不是因为她,而是因为南燕。
这么多年来,他和暮钦晃,带着各自全部的亲人、友人、部下、知己、爱侣……拼上全部心智与财力,以性命相搏,为的到底是什么?又给南燕带来了什么?
这么做,到底对不对?
这么做,到底配不配?
他们的所作所为,对这个残破的国家伤害远多于救治。若不是忌惮暮钦晃,他一定会杀了朱金关,虽然不能彻底根治南燕,但起码能拯救融郡。这样的毒瘤本就该割掉一颗算一颗。可他为了自己,明知道不对,却任由它存续,生长,继续疯狂吸收民脂民膏……
他甚至想,如果他放弃皇位,暮钦晃是不是就可以将用来对付他的那些力气用在治理南燕上。
可南燕与北燕不同,除非他死,不然暮钦晃绝不会相信他的臣服。
苍家的儿郎都是直爽磊落的好汉,看上皇位就要站出来争夺,若是一开始为了自保而慌称放弃皇位,就算之后有实力登上龙位,也会被整个北燕人民轰下来。而他们暮家,以仁著称的暮家,不论私下里争斗有多惨烈,表相上永远是父慈子孝,兄谦弟恭的画面,嘴上说着让贤,私下早已磨刀擦剑。
这样的画面,他原以为自己已经麻木,今日却让他作呕。
天人暮家吗?
天人怎会如此虚伪残戾。
暮钦晋看着自己左手的动脉,自嘲一笑,或许天人是慈悲仁和的,只可惜他们的血不够纯。
“边境条件简陋,这酒若是不合殿下口味,末将这边赔罪了。”见暮钦晋对着酒杯出神,眼睛中露出厌恶的神色,萧威强起身赔罪。
暮钦晋回神,笑道:“萧将军客气了,英红自然是极好的酒,孤方才只是在好奇是英红更红,还是天人暮家的血更红。”说完,他取过一旁切羊肉的刀,切开自己的手腕,滴了两滴血在酒杯中,笑着问萧威强,“萧将军,你说呢?”
萧威强毫不迟疑道:“自然是殿下的血更红。”
暮钦晋笑了笑,与萧威强碰杯,饮下混着自己血的酒:“萧将军与萧大将军果然各有千秋。”
各有千秋?
萧威强在心中腹诽:这不就是说他不如他老爹实诚嘛。今日他的手下跟他汇报了暮钦晋用弓弦逼供的事情,他那可怜的手下直说这位太子殿下是疯子,说他那五两银子买的弓不敢用了,要他给他补一张弓。他当时就在想这位文质彬彬的殿下能有多疯。如今见他莫名其妙就开始自己割自己手腕,莫名其妙就开始自己喝自己的血,萧威强终于承认,这特么就是一个疯子。
饮尽杯中酒,暮钦晋感受到自己尚在流血的手腕上落着一道视线,他顺势望去,将坐在沐清臣旁边正在偷瞄他的巫憬憬抓了个正着。被暮钦晋抓包,巫憬憬一阵心虚,胡乱抓起桌上一个包子,退了出去。
见巫憬憬走出去,暮钦晋放下酒杯,告了声罪,追了出去。
巫憬憬抓着包子蹲在码头上眺望远方,暮钦晋走过去,见她蹙眉正打算起身与他拉开距离,他顺势按住了她的头,不让她站起来:“别急着走,不是心疼我手腕受伤吗,给你机会,帮我包扎。”
巫憬憬心虚道:“没。”
这点小伤,暮钦晋原本也没打算包扎:“不心疼我啊,那行,换我心疼你,我特意追出来就是为了告诉你,你这包子有毒。”
巫憬憬愣了下,抬眸看她。
暮钦晋半蹲下来,从袖子里取出银针,递给她:“不信,你自己试试不就知道了。”
巫憬憬接过银针,戳进包子里,她取出银针,果真见到银针戳进包子那一截全都变成了黑色。
暮钦晋道:“是吧,你看,整根银针都黑了。”
巫憬憬瞪暮钦晋,将包子塞暮钦晋嘴巴里——芝麻馅的包子能不黑吗?
巫憬憬作势要站起来。
暮钦晋嘴里叼着包子说不了话,按着她脑袋的手微微施力,不肯让她站起来。
巫憬憬想了想,维持着蹲姿,向右侧横跳了一下,脱离了暮钦晋的手掌。
暮钦晋取下嘴里的包子,夸赞道:“巫小姐可真聪明,还会横跳。”说着,也学着她向她那里横跳了一步。
巫憬憬赶紧站起身。
暮钦晋捉住她脚踝,笑道:“巫小姐,你的包子给我了,你可没东西吃了,这可怎么办。”
巫憬憬踢了踢腿,示意他放开自己的脚踝。
暮钦晋取笑道:“巫憬憬,非要我摊开来说嘛?方才可不是我要去瞅你,是你偷偷瞅我在先……哎,停脚……”
暮钦晋的话让巫憬憬恼羞成怒,疯狂用被他抓着的脚踹他,腿甩得比热锅里的鱼还癫。
暮钦晋只得松手,往后退了一步,指了指酒楼哄道:“进去用膳,我不朝你瞅就是了。”
巫憬憬还有点犹豫。
“不走是还打算蹲着当小狗吗?”暮钦晋站起身伸手作势又要按她脑袋,巫憬憬快速后退一步,转身往酒楼跑去了。
暮钦晋看着她小跑着的背影,笑了笑,冲着不远处一条瘦骨嶙峋的狗儿招招手。那狗立刻摇着尾巴冲他跑来,他便将芝麻包掰开,一块一块喂狗。
那狗子一边吃一边冲着暮钦晋摇风火轮。
暮钦晋也不嫌弃它脏,摸摸它的脑袋道:“还是你这条狗子诚实,喜欢就摇尾巴。”
那狗子听不懂他的话,只是疯狂摇尾巴。
暮钦晋喂它吃完包子,又从怀里取了肉干喂它:“小狗子,我先陪你吃一会儿饭,免得里面那条尾巴都不敢摇的小狗见我进去饭都吃不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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