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里柔弱无骨的人儿轻如羽毛，亦重如泰山，暮钦晋没力气站着了，他搂着巫憬憬，缓缓坐在地板上。深吸了好几口气，暮钦晋才收拢起力气，将巫憬憬抱回床榻，颤抖着双手去卷她的裤管。
巫憬憬伸手阻挠他，暮钦晋抬起血红的眼睛：“憬憬，让我看，求你。”
巫憬憬依旧迟疑着，她不打算嫁人了，也没什么清白不清白，可她的腿如今很难看。
暮钦晋亲了亲巫憬憬握着裤管的手，又一次哀戚道：“憬憬，求你。”
他的吻很烫，烫得巫憬憬收回了手。
暮钦晋一点一点卷着巫憬憬的裤管，当露出的是细削苍白的小腿肚而非木头或者金属时，暮钦晋双腿发软，跪在了床前，他的大掌反反复复地在女儿家的小腿肚上摩挲，绝处逢生后又起了劣根性，变得分外的不讲理：“你的腿好好的，为什么要坐在那椅子上？”明明是正常的一双腿，怎么可能站不起来，他不接受这样的事实。
若不是亲眼看见他在摸自己的腿，巫憬憬都不知道自己的腿裸露在外正被男人轻薄着——她的腿没有任何知觉。她定定看着暮钦晋，不明白暮钦晋为何有此一问，她之所以要坐轮椅，当然是因为站不起来了；若是站得起来，她为何要坐在轮椅上？
一张轮椅很贵的，为了买这张椅子，他们家差点没饭吃。
见巫憬憬不答，暮钦晋又有了些疑惑，他将巫憬憬的裤管再卷高，卷到膝盖之上，依旧是好好的一双腿，除了太过纤细几乎看不见肉，以及几十处新鲜伤口外，是一双不可挑剔的美腿。他扶着巫憬憬坐好，让她的一条腿自然的放在另一条腿上，敲击她的膝盖，巫憬憬的小腿立刻前踢，灵敏迅捷，与常人无异。他抬头，对视巫憬憬茫然懵懂的眼睛：“这双腿明明是好好的，你为何要坐在那椅子上？”
一般的瘫子，不是腿断了就是经脉坏了，方才他从巫憬憬的脚掌心一直摸到大腿根，骨肉都是好好的，刚做了试探，经脉亦是好好的，没道理站不起来。
他的语气有些急躁，听起来有点凶。
巫憬憬与他对视了好一会儿，忽然用力推了暮钦晋一把，将他推下床，自己俯倒在床榻上，痛哭了起来。
这个世界上最不能接受自己是个瘫子的人，不是旁人，是她自己。自从清醒过来发现自己的腿废了，她恨不得当即就死去，可爹娘兄长为了她已倾尽所有，她必须好好活。她只能一直告诫自己：事已至此，唯有坚强。她一直在努力坚强，或者说努力伪装坚强。
无数个午夜难眠时，她都揪着心一遍一遍问自己，怎么就成了这样子？她怎么就成了废人？
若不是成了瘫子，又怎么知道什么是瘫子。
瘫子，不仅仅是无法行走，若只是安静躺着，像一具死尸，反而没有这般绝望了。
瘫子，是对旁人无尽的麻烦，原本那些力所能及的事，起身、穿裤子、挪动地方……诸如此类对于正常人来说再简单不过的事情，她都得麻烦别人，依赖别人，便是连小解失禁都很难察觉，更别提给自己清洗，换被褥……如今，她连小解出恭都需要母亲或者嫂嫂照拂……这样的日子，她真的过不下去了。
这些日子来，她早已觉得生是折磨，死才是解脱。
她不仅折磨着自己，也折磨着家人。
可亲情是无尽的温暖，亦是沉重的枷锁，锁住了她的命，让她在活得比囚犯还没有自尊的屈辱下，还要努力坚强活下去。死囚尚有秋后问斩，而她的秋后又是几时？
她每时每刻都在崩溃边缘伪装着坚强，可眼前人却来问她：这双腿明明是好好的，为何要坐在那椅子上？
难道她想吗？
她比谁都不想！
为何这双腿看上去好好的，就是不能动？这个问句她问得比谁都多，她问自己，也问她的腿。
她将她的腿视作最恶劣的囚犯，对它用尽了刑罚，刀砍、簪刺、火烫、针扎……这个囚犯既恶劣又顽固，被折磨得血肉模糊，却始终不肯坦白，甚至连痛都不肯让她知晓。
巫憬憬将脸埋入被褥中，一阵一阵抽泣，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她也想知道为什么，可谁来告诉她为什么？有谁来告诉她？谁能来告诉她？
怎么就这样了？
这样的日子，真的太难了，她真的过不下去了。
巫憬憬绝望道：“为什么？”
为什么？
这三个字砸入暮钦晋的识海，画面回放，又是那一片混沌深海，一遍一遍，脑海中重复着他伸出双脚踢向巫憬憬的画面，他自以为是地选择了踢她的双脚，自以为是地以为那样的伤害最小。
自以为是，他是那样的自以为是。
头好痛！
呼吸困难，胸腔□□得几乎无法发声，晕眩感侵袭暮钦晋的脑海，他脚下一滑，跪倒在地——原来答案在他这里。
是他害了她。
他明明早就知道答案，却不愿认罪，还恶劣地先声夺人去质问她，他真的是一如既往地懦弱又卑鄙。
暮钦晋，你十恶不赦，罪该万死。
巫憬憬的身子被轻轻搂起，搂入一个温暖的怀抱，暮钦晋擦拭着她脸上的泪，温柔道歉：“对不起，是我不好，明明该自责，却反而来责问你。别哭了，好不好，你这样哭，哭得我心都痛了。”他依旧卑鄙，不敢说出他踢出的那一脚。他明明是个凶手，却来矫饰关怀。
巫憬憬将脸埋入暮钦晋胸口，抽泣道：“就哭。”她想哭很久了，也伪装太久了，她要哭。
暮钦晋的下巴搁在她发顶，温柔抱着她轻轻拍抚：“好，你哭，我和你一起哭。”他将巫憬憬牢牢抱着，闭上眼睛，眼泪一颗颗落下。此时今夜，他也不想伪装了，他在意她成为瘫子，他因为她的伤痛彻心扉，追悔莫及。若是可以，他多想以身相代。自私是他，卑劣是他，做错事的人是他，为何上苍不惩罚他，要来惩罚他的爱人。
两个人相拥着无声哭泣，泪海无边，有情人在其中紧紧相拥，沉浮起落，难逃生天。
两人哭了很久很久，察觉到巫憬憬不再抽泣，暮钦晋轻轻放开她，下床倒了一杯水。他喂巫憬憬喝水，巫憬憬摇头拒绝，暮钦晋柔声哄道：“喝点吧，你明明渴了。”
巫憬憬犹豫了下，喝了小半杯，暮钦晋再劝，却是无论如何都不肯再喝了。暮钦晋凑着杯子喝了小半杯，将剩下倒入掌心，看着巫憬憬笑道：“给你变个戏法。”他将掌心合起来，内劲在掌心流转，再摊开时，掌心里多出了一些薄薄的冰片。暮钦晋取出帕子，将冰片包好，覆盖在巫憬憬的眼睛上：“这寒冥神功是你们巫族的，我花了大价钱才偷师了这一点。”当初他找神侍求学时，神侍就告诉过他，他的内功路子与寒冥神功截然相反，即便苦练，亦不会有大成。可他原本就不需要大成，手里的冰片就是他修习的目的，就是他的“大成”。他的姑娘是淤血体质，他的“大成”就是随时随地可以为她冰敷。
暮钦晋一边给巫憬憬冰敷着，一边又撩起她的裤管，方才他太心痛了，来不及顾及其他——他看见了，她的腿上有很多伤，那些伤口不像是他人所伤，像是自残。他想，她一定在为自己双腿的无知无觉而无能为力，进而自暴自弃，自残自毁。
暮钦晋放下她的裤管，没有说什么，他明白当人处于绝望无盼或者万分悲痛时，是会克制不住自残的，这样的行为他也有过，他自己都控制不住的事情，他无法要求巫憬憬不这么做。他能做的，就是尽快娶她，用最多的时间陪伴她，不让她有胡思乱想的时候。
他的心里有着满满的怜惜，低头看着被遮蔽住双眼的美丽脸颊，俯身含住她的唇瓣，轻轻吮吻。他知道她很喜欢他碰触她，很喜欢他吻她，他希望如今的自己还能是那块能甜了她的糖。
唇瓣一瞬间酥麻，湿润的触感，温柔的吻，巫憬憬知道自己该推拒暮钦晋，可她对他有瘾，她抗拒不了他主动的拥抱，抗拒不了他的吻。巫憬憬伸出双臂，勾住了暮钦晋的颈项，冰凉的丝帕盖住了她的眼睛，却让她更深刻的感受到来自唇瓣的火热，她愿做这片热海里陨身的飞蛾。
淡淡臭味窜入鼻腔。
巫憬憬惊醒，用力推开暮钦晋，扯过被子盖住自己，疯狂道：“你走你走你走……”
暮钦晋愣了下，急忙道歉：“对不起，憬憬，我情难自禁。”他试着缓解气氛，柔声道，“憬憬，我们这些日子发生了太多……”
“不要……”巫憬憬打断他，“再说了……你走……你走……”
暮钦晋还待诱哄，鼻尖传来淡淡臭味，他心下一突，看着巫憬憬紧紧扯住被子的骨节发白的手指，又看向她窘迫难堪到近乎绝望的脸，他忽然间就知道发生了什么。
“你走……你走……”巫憬憬的呼吸越来越急促，仿若哮喘发作，苍天，她都已经认命了，为何不能给她一点点体面，为何一定要让她在暮钦晋面前如此狼狈，如此难堪，就不能给她一点点的尊严，一点点的活路吗？
“好，我走。”见巫憬憬已然崩溃的模样，暮钦晋应声道，“你别急，我走，来，好好呼吸，别急，别气。”
听到他肯走，巫憬憬似惊弓之鸟的心肺终于不再胡乱窜动，慢慢调回人族该有的节奏，她闭着眼按着心口，等着暮钦晋离开。
他说走却一直没有起身，巫憬憬等了又等，终于忍下难堪，睁眼看向他。
确认她的呼吸已经平稳，暮钦晋伸手轻抚她脸颊，凑过去在她唇瓣飞快落下一吻，巫憬憬伸手推他，旋即意识到自己的手刚刚碰触过湿漉漉的裤子，她想收回手，手却被暮钦晋抓住，往他嘴边凑。
“不要！”巫憬憬用一种近乎把心都喊破了的痛苦与恐惧嘶喊。
暮钦晋怕她又喘不过气，只能放开她的手，由着她将双手藏到背后，她又闭上眼睛，身体颤抖，满身绝望。
暮钦晋搂住她再次亲吻她，他吻她的眉，吻她的眼睫，吻她的颊，吻她的唇……
巫憬憬流下眼泪：“求你，你走。”别再可怜她，也别让她活在别人的怜悯中。
“憬憬，你好美丽。”暮钦晋柔声道，“你变成一个美姑娘后，我们经历了太多事情，我都来不及仔细看你。今夜才把你瞧清楚了，我的姑娘是这般好看，无一处不是长在我心尖之上。”若是爱人因为自惭自卑想要远离他，他就给她夸赞，即便他的夸赞无法带她离开痛苦的深渊，也能做一叶小舟，陪着她在深渊里漂泊，不让她什么都没有，她有他。
巫憬憬颤抖着眼睫毛不说话，眼泪又一颗一颗落下来。
暮钦晋一边轻轻擦拭她的眼泪，一边柔声道：“憬憬，你知道吗？你长得与我梦中的神女一模一样。”他将巫憬憬的脑袋按在自己心口，“怕你不信，真想把你按进我梦里看上一看。”
咚咚，咚咚，咚咚……
他的心跳是这般沉稳，这般好听，巫憬憬在此时此刻产生了一丝妄念，仿佛窝进他怀里，一切都会好起来。
可妄念，终究是妄念。
巫憬憬漠然道：“神女不……会是……废人。”
暮钦晋偷偷将手伸向巫憬憬背后，出手如电，握住了巫憬憬的手。
巫憬憬的脸上再次现出恐惧与无地自容，暮钦晋紧紧握住她的手，不让她抽离，温柔而坚定道：“憬憬，你只是受伤了而已，这不难堪。你也不是废人，你只是需要别人暂时帮帮你而已。”
“憬憬，”暮钦晋捉着她的双手放在她面前，柔声哄道，“你不是废人，你只是双腿暂时没有知觉，脏了就换，事情就是这般简单。我帮你打水，你自己换，好不好？”暮钦晋温柔摩挲巫憬憬每根手指，将她的左手握成比大拇指的样子，他自己的右手也握成比大拇指的样子，他将自己的拳头与巫憬憬的拳头贴着，用自己的大拇指去贴巫憬憬的大拇指，鼓励道，“憬憬，我信你，你可以照顾自己。”
即便整个巫府都缺热水，巫憬憬的房里是有热水的。她如今这种情况常常需要换洗，是以，一直有暖瓶存着热水。
暮钦晋兑好水，将巫憬憬抱入浴桶，他将巫憬憬搂在怀里，他站在浴桶外面，巫憬憬站在浴桶里面。暮钦晋取出一块丝帕，递给巫憬憬：“憬憬，帮我把眼睛绑起来。”
巫憬憬摇头。
暮钦晋以为她还在怯懦，柔声哄道：“憬憬，帮帮我，好不好？”
巫憬憬道：“我……只会……打死结。”打了结，就解不开了。
暮钦晋怔了怔，低笑道：“死结才好，你长得这般好看，若不是死结，我怕自己会忍不住解下来偷看。”巫憬憬在他怀里低着头，他看不见她的表情，但看到她的耳朵一点一点红起来。他想，只要有足够的爱意、耐心和付出，即便是被风雨打折的花儿，亦能重新接好经络，昂扬起花枝，朝着太阳绽放。
巫憬憬用蚊子叫一样轻的声音道：“先洗手，再打结。”她还在在意她的狼狈。
暮钦晋帮巫憬憬洗了手，巫憬憬帮暮钦晋打了结。
蒙着眼睛的暮钦晋扶着巫憬憬，巫憬憬在他怀里收拢起羞赧和羞愧，双手伸向自己的腰开始脱裤子，舀起暮钦晋放在一旁凳子上的水，冲洗自己。将自己冲洗干净后，暮钦晋将她抱出浴桶，继续扶着她，让她自己给自己穿上了裤子。巫憬憬穿妥裤子后，一瞬间冲动涌上心头，差点落泪——这是她瘫了后，第一次自己穿裤子。
巫憬憬小声道：“我……好了。”
暮钦晋撕掉眼罩，低头吻了吻巫憬憬额角：“你看，你可以照顾自己，厉害得紧。”暮钦晋冲着巫憬憬比了个大拇指。
巫憬憬扯了扯他的衣襟，小声道：“我想……自己……换褥子。”
暮钦晋笑着鼓励：“好。”他将脏了的褥子拿下来，取过新褥子交给坐在轮椅上的巫憬憬。待巫憬憬坐在轮椅上将褥子粗粗铺平，他将巫憬憬抱上床，由着她一点一点费劲地将褥子调平整。
换褥子对于健康人来说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巫憬憬却做了很久，等褥子终于换好后，她的额头已是满头大汗。但她不累，成为废人后，她最难堪的就是失禁，原来她也可以自己清洗、换裤子、换褥子……原来她也可以自己处理自己的难堪。巫憬憬觉得自己那颗深压在海底的心有了一丝松快，像是从水草冒出的泡泡里觅到了一口氧气。
暮钦晋又捉起她的手，跟她碰了碰大拇指：“憬憬，你真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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