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恋”这个词,像一种新型电脑病毒,入侵了我十七年来赖以生存的操作系统
它没有立刻引发蓝屏或死机,而是潜伏在后台,悄然篡改着我的核心代码。
最直接的表现是,我的观察报告彻底失去了客观性。
以前,记录苏扰的情绪数据,像记录天气变化一样冷静:今日有雨,伴有雷电。
现在,我却会不自觉地加上主观注释:今日晴,阳光温暖,但紫外线指数过高,长时间暴露可能导致皮肤灼伤及心律不齐。
看,我甚至开始用比喻了。这在我的数据分析生涯中是绝对的禁忌。
我试图重启系统,回归“无菌室”法则。我更加严格地执行视而不见,课间要么埋头看书,要么闭目养神,绝不将目光投向斜前方45度角那个危险区域。
我极致地贯彻绕道而行,计算她可能经过的所有路线,确保自己至少在五米安全距离之外。
但这一切都是徒劳。
即使不看她,我的 peripheral vision (余光)和那种该死的、对特定情绪场的雷达式感知,依旧能精准地捕捉到她的一举一动。
她和同桌低声说笑时,那团暖橙色的光晕会像夕阳的余晖,不经意地扫过我的书页;
她因为解不出一道题而烦躁时,空气中弥漫开的淡淡焦糊味会让我也跟着蹙眉。
我的世界,从黑白灰的默片,变成了被迫全天候放映的、以苏扰为主角的4D全景声电影。而我,是唯一被按在座位上、无法离场的观众。
周牧对我这种“鸵鸟行为”表示了严重关切。
“林析,你俩到底怎么了?”午休时,他把我拉到走廊尽头,脸上写满了困惑,“前几天不是还好好的吗?她还给你送水来着。
怎么现在你又躲着人家了?你是不是……惹她生气了?”
我无力解释。难道要我说,因为我可能
(仅仅是可能!)
对她产生了一点非病理性的关注,所以必须提前预防这种危险的苗头?
“没有。只是最近……想专心复习”我找了个最蹩脚的理由。
月考临近,这大概是唯一能堵住周牧嘴的借口。
“月考?”周牧果然被带偏了,他挠挠头,“也对,老班说这次月考挺重要的不过你也别太拼了,脸色越来越差”
我的脸色差,不是因为复习,是因为我每天都在进行高强度的精神内耗。
抵御苏扰的情绪辐射,分析自己莫名其妙的生理反应,这比做十套物理卷子更消耗能量。
然而,命运的讽刺在于,你越害怕什么,就越会来什么。
月考成绩公布那天,成了我系统崩溃的导火索。
班主任拿着成绩单走进教室时,脸色不太好看。教室里弥漫着一种混合了紧张(蓝色)、期待(黄色)和恐惧(灰色)的复杂情绪鸡尾酒,让我一阵阵反胃。
我对自己这次的成绩有预期。最近心神不宁,发挥失常是必然的。
我只希望不要跌出前十,否则很难向一直以我的成绩为傲的母亲交代。
“下面公布这次月考的总分排名”班主任推了推眼镜,开始念名字。
一个个熟悉的名字过去,始终没有我。
第十名,不是我。
第九名,不是我……我的心一点点沉下去。
周围的同学开始窃窃私语,投向我的目光里充满了惊讶和同情,这些情绪像细小的针,扎在我的皮肤上。
直到第二十名,我才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班级第二十名
一个对我而言,堪称耻辱的数字。
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升起。
我能感觉到自己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不是因为失望,而是因为恐惧——对母亲失望眼神的恐惧,对打破自己“优等生”稳定人设的恐惧。
这种恐惧是铅灰色的,沉重得让我几乎无法呼吸。
班主任还在继续念着。
我麻木地听着,直到一个名字的出现,像一道闪电劈中了我。
“第五名,苏扰”
教室里有片刻的寂静,随即爆发出更大的议论声。
苏扰?那个转校生?那个看起来对学习漫不经心的苏扰?
我猛地抬头,看向前排那个身影。她似乎也有些意外,挑了挑眉,但脸上并没有太多欣喜若狂的表情。
她的情绪场是平静的深紫色,只是在听到名次时,泛起了一丝微弱的、代表满意的亮蓝色波纹。
她考了第五名
而我,是二十名。
这种巨大的反差,像一记重锤,砸碎了我最后的自尊和冷静。
我一直以来赖以维持平衡的支点——优异的成绩,稳定的情绪(伪装出来的)——在这一刻彻底崩塌了。
一直以来,我潜意识里或许还存有一丝优越感,认为苏扰虽然情绪强烈、难以捉摸,但至少在学业这个我熟悉的领域,我是安全的,甚至是高于她的。现在,这个可怜的优越感被碾得粉碎。
她轻而易举地,在我最自信的领域,击败了我。
失落、羞愧、不甘、以及一种被全方位碾压的无力感,像潮水般将我淹没。
这些我自己产生的、强烈无比的负面情绪,与我感知到的外界情绪混合在一起,形成了一场在我体内爆发的、前所未有的情绪海啸。
我的过敏反应,第一次,不是由外界引发,而是由内而外,彻底失控。
眼前的世界开始旋转,色块疯狂地搅动在一起。耳鸣声尖锐地响起,盖过了所有的声音。喉咙被死死堵住,我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像离水的鱼一样艰难地喘息。
手背和脖颈处的刺痒感变得无比剧烈,我知道那些红痕一定已经连成了片。
我猛地从座位上站起来,椅子腿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响声。
全班同学的目光,包括苏扰的,都聚焦在我身上。
那些目光里充满了诧异、好奇,或许还有怜悯。这些情绪像聚光灯,将我照得无所遁形。
“林析,你怎么了?”班主任皱着眉头问。
我无法回答。
我只能用力摇了摇头,然后跌跌撞撞地冲出了教室。
我听到身后传来周牧焦急的喊声和班主任的制止声,但我什么都顾不上了。
我必须离开这里
立刻
马上
我沿着走廊狂奔,不顾一切地想要找到一个没有人的、绝对安静的地方。教学楼,操场,小花园…… everywhere, everywhere 都充满了人,充满了各种各样的情绪,它们像无数只无形的手,撕扯着我的神经。
最后,我几乎是凭着本能,冲进了位于实验楼顶层、一个几乎被废弃的物理器材储藏室。
这里积满了灰尘,光线昏暗,空气中只有尘埃和旧木头的气味。
我反手锁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铁门,身体沿着门板滑落,最终瘫坐在满是灰尘的地上。
黑暗和寂静像温暖的毯子,缓缓包裹住我。外界那些嘈杂的情绪信号被厚重的墙壁隔绝,终于消失了。
只剩下我自己。和我体内这场仍在肆虐的、由我自身情绪引发的风暴。
我蜷缩起来,将脸埋在膝盖里,身体因为剧烈的喘息和压抑的哽咽而颤抖。
汗水、泪水或许还有鼻涕混杂在一起,弄湿了我的校服裤。
我从未如此狼狈,如此失控过。
我一直以为我的敌人是外界的情绪。
我筑起高墙,制定法则,像个胆小的国王,守护着自己脆弱的疆土。
直到今天我才明白,我最大的敌人,一直是我自己。
是我内心深处那些被压抑的、从未妥善处理过的情绪——对失败的恐惧,对母亲期望的压力,对自身无能的愤怒,以及……对苏扰那份无法定义、却真实存在的在意。
苏扰不是病原体。
她只是一面镜子,一面无比清晰、无比残酷的镜子,照出了我内在的千疮百孔。
我所以为的“过敏”,或许从来不是对“情绪”本身过敏,而是对我自身无法承受、无法处理的“情绪强度”过敏。
苏扰的存在,只是将这种内在的脆弱,无限放大到了我无法忽视的地步。
储藏室里死一般寂静。只有我粗重的呼吸声,和心脏疯狂跳动后渐渐平复的、疲惫的余音。
不知道过了多久,外面的下课铃响了,遥远得像是另一个世界的声音。
我体内的风暴终于渐渐停息,留下满目疮痍。头痛欲裂,浑身虚脱,皮肤上的刺痒感还在持续。
我抬起头,在昏暗的光线里,看着自己布满灰尘和泪痕的双手。
系统崩溃了。
但奇怪的是,在这一切混乱和痛苦的尽头,我的内心却升起一种异样的平静。
仿佛一直紧绷到极致的弦,终于断了,反而获得了解脱。
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拍掉身上的灰尘。镜子里映出我狼狈不堪的样子:头发凌乱,眼睛红肿,脸色苍白,脖颈上还有未消退的红痕。
但我的眼神,却不再是纯粹的恐惧和逃避。
多了一丝……认命般的清醒。
逃避没有用。筑墙没有用。
我无法消灭外界的情绪,更无法消灭内心的情绪。
唯一的出路,也许是……学会与它们共存。
与那个考砸了的、脆弱的自己共存。
与那份对苏扰的、混乱的吸引力共存。
我推开储藏室的门,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走廊上空无一人。
我的“病原体观察报告”可以宣告终结了。它基于的错误前提是:我是健康的,苏扰是病毒。
现在我知道了,我们都是携带者。她携带的是绚烂而危险的烟火,我携带的是一座沉默的、一触即发的火山。
接下来的课题,不再是如何防御。
而是如何在一片狼藉的废墟上,重建一个能够容纳这一切的、新的操作系统。
这个过程,注定会比过敏更加痛苦。
但我似乎,已经没有退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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